派与协助查案的人中,许胥是猜到了。只是为何会派韦娴儿,江初照不明。此次查案不像审理“苏沐”一案那般,需要兼顾各方,和稳定太尉府。
“臣猜想,此次陪审派出韦娴儿,应该与辅国将军钟夫人的死有关。”孝子当守孝三年,连韦震都回老家替夫人守灵去了,而韦娴儿夺情的事情,却无一人上书弹劾。
如果派韦娴儿前去,就一定会掣许胥的肘。现在正是清算河北党羽的时候,派韦娴儿有保韦氏的意味在。
但若从此次查案是为了清算河北党羽的结果回推。那韦娴儿此次便也是去清算党羽的,这就说明她不再心向韦氏,与自己的生父结仇。如此,便不难猜出,钟夫人是被韦震逼死的。韦娴儿因逼婚和生母的死与韦氏结仇,分道扬镳。
陛下派韦娴儿前去。其一,韦娴儿更清楚韦氏党羽,防止有漏网之鱼;其二,让他们以为陛下不会斩草除根,稳定河北之党羽人心,防止众人狗急跳墙,多生事端;其三,也是最难猜出的,众人皆不知韦娴儿与韦氏已生嫌隙,此举,可将韦氏剩余党羽收归韦娴儿麾下;西北兵权握在韦平手中,算是彻彻底底将韦谊和韦震架空。
只是陛下如何得知韦氏族内生了嫌隙?
“你心中既有城府,便等他们从河北回来再揭晓。”司马信将书放下,“我称病府中,不宜出游,你过来陪我下下棋。”
半月有余,梅子酒早已酿好。侍女用竹提将酒舀起,青绿色的酒如淡妆碧水,汇入乳白色的越瓷中,绿蚁漂浮在上。青白相接,犹徐徐清风入朗朗明月之怀。
亭外清脆鸟鸣,长廊铜铃轻鸣,凉风吹过竹席;枝繁叶茂,光影交错。
“这是父皇新赐的越窑,”司马信端起茶碗,端详如被水洗过的天青色的碗身,“内侍说,此碗用来喝茶最好。我却觉得,这梅子酒和茶同色,说不定喝酒也别有一番风情。”
江初照朝她拱手,才端起瓷碗,“臣谢过陛下,谢过殿下。”
微酸回甘,果香浓郁,唇齿留香。“好酒。”江初照言简意赅。
司马信有些得意地笑了笑,“那是,若不是好酒,他们也不敢献给我。”
“不过臣以为,此酒还是用角饮更妙。”她意有所指。
司马信了然,“我明日便上朝去。”
此时一位侍女身着粉红曲裾裙,迈着匆忙的碎步,穿过长廊交错光影;一片绿丛中,竹帘后花容若隐若现,像害怕酷暑,又含羞带怯藏于郁郁葱葱之下的娇花。
她迈过石拱门,越过小竹林,踏着鹅暖石小道,才至亭外恭立,行了一个万福礼,声音娇柔恭卑:“殿下,宋琳几位大人至府中了,奴已经带他们去正厅了。”
江初照起身长跽,“殿下,请。”
她今日着松花色交领襦,下着扁青色百褶裳,中接缥碧色腰襕,领和袖缘处皆绣松针,矮冠束发。
方出四角翘亭,便被暖阳裹挟,如松下白鹤,却高洁贵气;她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抬手将垂下来的竹枝拨开,藻荇交横在她左肩,骄阳灿烂在右肩。她提裳微微躬身穿过石拱门,拱门处的凉风将她襕带吹起,飘飘欲仙;越过拱门另一边的竹林,迈入长廊,竹帘后的身影若隐若现,风铃清脆,又多了几分清雅。
江初照跟在她身后。
袅袅楚宫腰,镶金饰玉刀;朱唇可人语,也下杀伐令。铮铮柔肠骨,期期筑新坟;青瓦宫墙女,盖尔少年时。
司马信在厅门处脱了翘头履,才上主位,长跽而坐,“诸位,久等了。”
众人长揖行礼后跪坐下,宋琳开门见山:“殿下,我等今日来,是为一事。”
“之问请讲。”
宋琳朝她拱手:“殿下,三殿下、许胥、韦郡主一行查案。查出霍通借职务之便,谎报战功以结党谋私。”
司马信和江初照皆惊,二人对视。江初照将清秀的眉头轻轻皱起,在眉峰之上添了一层薄薄的云雾后,便显得这座湖带了阴雨连绵的忧郁。
难道韦娴儿没有和韦氏决裂?她之前的猜测实际是韦氏的障眼法,众人皆以为逼婚和钟夫人的死让韦娴儿和韦氏决裂,韦谊将计就计。实则这一切不过是韦氏的苦肉计。
江初照自负于她运筹帷幄的本事,她怎会算错?不可能。霍通绝不可能做出这等自毁前程的事情来。
她细细推敲起来。假使韦娴儿与韦氏未曾决裂,三殿下公正掌舵,许胥与韦娴儿针锋相对。但许胥绝非等闲之辈,不会让韦娴儿在这场博弈占据绝对的上风。霍通被脱下了水,难道韦氏就能幸免于难吗?
而如今呈上来的只有霍通的罪证,说明三人口径一致。
观今之局势。韦珲停职,若依罪证将霍通革职查办;河北局势便需要重新派一人接管。
如此便是了。
陛下要培养寒门士族与之对抗,两方互为掎角之势;但寒门不能任由霍通一人坐大,只有他一人坐大也显得捉襟见肘;所以要培养一股新的势力,慢慢挤掉韦氏的人,让寒门的人重新形成制衡之势。
从“苏沐一案”至“霍通结党”,不过是一个环环相扣的,针对韦氏而布下的局。
见江初照眉头的阴云散去,司马信才问:“父皇可有下文?”
宋琳答:“这正是臣等今日来府上的缘由。陛下要众卿推荐一位,能平河北战事的人才。”
“可有人选?”
宋琳再答:“争执不下,明日再议。”
几人齐齐看向江初照,江初照平静如初,言语却携带风浪,她薄唇轻启,道了三个阴森森的字出来:“大理寺。”
宋琳几人面面相觑,不知她卖的什么关子。只有司马信略一思考,顷刻反应过来:“苏沐。”
“是了。”而后几人也明了。既是寒门,且河北局势她再清楚不过;弃城一案虽未水落石出,但目前也没什么罪证指向她。又可培养自己的人手。
苏沐虽是女子,但他们所跟随的五殿下不也是女子吗?何须有如此多的偏见。
既然河北现在是滩浑水,自然是水越浑越好。
几人喜上眉梢,对江初照拱手,钦佩道:“初照神机妙算,令某几人甘拜下风。”
江初照拱手回礼:“几位大人谬赞。”
“既已经有了对策,某几位也回府写举荐书了。”几人起身长跽拱手,“殿下府中我等不便久留,先行告退。”
“几位慢走。”司马信看向门外,“阿翁,替我送送几位先生。”
几人出门后,司马信也提笔舔墨,“如此,我便写好举荐书,明日早朝呈与父皇。”
“殿下,等等。”江初照回想起了司马业赐的越瓷。“举荐苏沐的奏章不应署你的名。”
司马信不明所以:“若是不署我名,自当署谁?”
江初照不言,用食指蘸水,在桌上写了一字——“玖”。
“承制?”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当今的九殿下,司马泰。“他才八岁。”懂得朝堂之上这些算计吗?
江初照却笃定:“陛下可信臣否?”
“我从不疑初照。”司马信答。
“殿下明日带着九殿下一起上朝。让九殿下将这封举荐书和宋琳的一起呈上去。”
虽有不解,但司马信却坚定道:“我辟初照为我谋,当从汝之计。”
次日早朝,司马信牵着一粉面玉琢小儿,居一众进贤冠之首。
那日被停职、关入大理寺的有一半之多。剩下的人一番争执之后,朝堂又重归平静。
司马泰听不懂他们在争吵些什么,只抬头看向也穿着官服的皇姐,双目如葡萄,澄澈如水,天真烂漫。
司马业虽听着他们的争吵感到头疼,但也无可奈何,依旧不动如山,将那几分威严拿捏住,不至于让这些人太放肆。
他见殿下小团子身穿淡黄色交领襦,中接墨绿色腰襕,外系革带垂玉环,下着浅云色裳。头戴矮冠,未被束起的发披在脑后,双手抱着竹简,垂头看金砖上的,左脚拇指按住右脚拇指,而后又用右脚拇指按住左脚拇指,将吵闹声隔绝在外,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承制。”只听殿上一向温和,今日却板着脸的父皇在唤自己,身旁的皇姐轻轻推了推自己的肩膀。他抱着竹简,依照老师教他的礼仪那样端着架子走过去,呆板却不僵硬,显得着实可爱。
他顿首:“儿臣在。”声音稚气未脱,让大殿中争吵出来的戾气都消散了几分。
司马业见状,脸上的严肃也收了几分,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有威严:“你怀中抱的是什么?”
他转头看向司马信,见司马信轻轻点了点头,才抬头看向司马业。声音洪亮地答道:“回父皇,是一封举荐信。”
“哦?”司马业来了兴致,“吾儿要举荐何人呐?”
司马泰双手举起竹简:“回陛下万岁,儿臣举荐平城司马苏沐。”
此言一出,满堂震惊。司马业偏头,也有些震惊地将目光从司马泰身上移到司马信身上。他打量着司马信。
司马信怀抱笏板恭立,不与他对视。
司马业移回目光,看向他,语气温和起来:“说说看。”
司马泰顿首后说:“陛下曾说‘用人不必拘泥,不问出身,不计前嫌,唯才是举。’今有平城司马苏沐,临敌不惧,披肝沥胆,死战沙场;又有不世之略。此等人才,如她无罪,本该重用;若她有罪,便让其戴罪立功。”
“准了。”他抬了抬手,高健将司马泰手中的奏疏转呈上来。司马泰起身,回到司马信身边,见皇姐恭立,也垂了垂首,恭立不言。
司马信微微抬头,正好对上司马业的目光。他方才打开竹简,分明是司马信的笔迹。
他将竹简卷起来,又打量了一会子司马信,才拿着那封举荐信起身,“散了吧。”
“退朝。”众人在高健的尖声中退下。司马信牵着司马泰退下,出了大殿,司马泰抬头看她,不明所以:“皇姐,你手心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