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天盖地的蝗虫遮云蔽日,所过之处何止五谷不生,便是树皮都被啃食殆尽。几骑踏进光秃秃的干裂开来的土地,火苗般的阳光似乎要把一切,都烤成细得不能再细的草木灰,好让一阵一阵扑面而来的热浪,全部都无情地扬掉。
燥热挤压着一分一厘的空隙,让人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几人头戴的帷帽早已被途中的蝗虫啃噬、撕扯得破烂不堪,灰蒙蒙的蓬头垢面的几人牵着马,哪里还认得出这是京城里风雅俊朗的五殿下。
远远地望见整座城都被放在火炉里面炙烤,偶尔的,有一两个行人,行走的动作看起来,像是流动的河里的立起来的海藻那样摆动,令人觉得十分不真实。
再近一点,才看见七零八碎的,灰扑扑的旗帜在热浪中飘扬着,城墙根横七竖八躺着许多百姓。热气从干裂的土地上浮起来,仿佛所有事物都在喘气,让人分辨不清他们腹部的起伏是不是在呼吸。
走进了才发现守城的官兵都窝在城门下难得的、小小的阴凉处。那些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幼,曝晒在阳光底下,身上却没有一点汗,大概是都死了。老叟老妪皱巴巴地蜷缩着,像一节节被晒干的坑坑洼洼的树根。
几人拿出文牒以备查验。怀抱着长矛的官兵看到有几人牵着马匹过来,股都不愿意挪一下,只抬起头看向几人,不耐烦地问:“你们几个,干什么的?”
酷暑天里边,人语气里的暴躁总是被无限放大,强光烤得每个人的声音都懒懒的,有气无力的。
随从将文牒拿上前去,那人连手也懒得抬,甚至不知道有没有看清上面的字,便似软软的面团那般挥挥手,“走吧,走吧。”
这些都是受蝗灾想要逃亡的百姓,由于没有文牒,便只能死在离希望最近的一步。兴许他们出了城门也会被饿死,可惜他们连兴许的可能都没有。
走进城内连呻吟声都听不见,破破烂烂的棚子下面蜷着衣衫褴褛的百姓,他们脸上早晚都会死的平静,甚至比烈日还要无情。他们冷漠地打量着司马信一行人,好像在看死人一般。
被这样一双双眼盯着,几人的脚步仿佛都被这些目光牵绊着放慢了,即便是在这样动辄汗流浃背的酷暑里,也忍不住后脊发凉。
一个胆子大的老叟端着边沿不知道缺了多少个小口的碗,光靠手肘交错挪动地爬过来,与其说是爬,不如说是前面有根绳子将他拖过来的。
他将碗向前伸,不用抬头,额上就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沟壑,脸上的麻木没有一丝可怜的神情,呆滞的目光好似在说“能苟活就苟活罢,反正也快死了”。
司马信不忍,从腰间锦制金线暗纹的香袋中拿出一串铜钱,弯腰放进老叟的烂碗中。
老叟却没有丝毫的感谢,他的目光依旧麻木呆滞,木讷的脸如脚下的土一样干枯,嘴唇也皲裂开来。他动作缓慢僵硬地将那串铜钱从碗里往外拨,碗里的小沙团也随着一起跌落出去。
或许是第一次遇到有人面对自己的赏赐不仅不感恩戴德,甚至还当作废品一般。司马信有些无措地看向江初照,没得到回应后,又看向老叟。
老叟往侧后方看的头慢慢回正,司马信往他方才看的地方看过去,破屋墙根底下,有一个坐蜷在那里的骨瘦如柴的稚子,饿得目光涣散。如果再细细一看,会发现稚子旁边有一个扎着总角的稚女,她蜷成一团,似一条路边无人问津的不知道怎么死的犬。
司马信也明白为何无动于衷的人群里,只有他会爬出来乞讨。或许已经路过很多人,他乞讨过很多次,也被拒绝过很多次;但即便他被人如草芥一般踢来踢去,也不得不出来。因为他可以像其他人那样听天由命地饿死,却不能看着稚子在他前面被饿死。
这是她的子民。
她从随从包袱里拿出一个饼,还未来得及弯腰递给老叟,横七竖八躺在烂棚下面的人终于像活人一样有了生气,争先恐后地,手脚并用地越过那些不会动的尸体拥过来,将几人团团围住。
但他们没有哄抢,因为随从的手已经握上了刀柄。他们隔着几步的距离,跪着,似老叟那样麻木又呆滞地抬着头望向几人。
司马信弯下腰,蹲着将饼放在老叟碗中。起身找了一个满是灰尘的陶罐,擦了擦,将囊中的水全部倒了进去。
众人的眼睛这才有了一点点星亮。
他们的目光一直追随司马信的动作,好像知道她才是这一行人中的头儿。她的麻布衣裳也不粗糙了,七零八碎垂下来的皂纱也不穷困潦倒了,风尘仆仆的整个人也不狼狈了。
像下凡的天神。
江初照和几个随从跟着找了小陶罐,将囊中的水倒进去。又从包袱中拿出饼放在沾满了灰尘的案台上。
众人终于哄抢过来,像是回光返照,司马信被人撞得身形不稳,江初照眼疾手快地去扶她。推搡中,腰间的金鱼袋露了出来。棚中装死的几个人甫一对视,装作哄抢,却马不停蹄地往里知府衙门处跑了。
待饼和水都分完了,才有了一点生气。江初照蹲在一个看起来还算机灵的少年身边,暗中塞给他一吊钱,“这位小哥,跟你打听点事。”
他眼睛像捕猎的狸奴一样扫过众人,不动声色地将钱揣进怀中,干得起了皮的嘴唇沾着饼屑,垂眸大口啃着饼,边嚼边扯着沙哑的嗓音低声说:“官爷,您问吧。”
这个时候还能把身上干粮拿出来分给灾民的,必定不是逃往外地的豪强士绅,或者逃进幽州城里面的外地人,或者行商。见她们个个带着刀,那只有是当官的。不过不知道是哪里来的。
见他居然能猜出几人官差的身份,江初照有些讶异,看来还是不能放松警惕。她朝城门那边的方向望了一眼,“这城里城外躺着的灾民,是怎么回事?”
少年的也朝那边望了一眼,估计是蝗灾里饿死的人太多了,眼中没有丝毫的怜悯,司空见惯道:“那些呀。喏,死在城外边的,是别的地方逃过来的,没有过路的文牒,不让进;死在城里边的,是想跑出去的,也没有文牒,不让出去。”
江初照因他看见死了这么多人平静的表情有一些说不出的情绪,像是发酵的东西从心底漫出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却对死亡如此不在意。不知他的无所谓,是因死的不是自己,还是早就认清了他们这些人,从生下来的宿命便是这般的。
“那…蝗灾如此严重,官府都不管的吗?饿死这么多百姓,官府不闻不问?”
少年啃完那个巴掌大的饼,看着黑手上的饼屑,似乎在想要不要舔掉。手实在是太脏了,但他的确太饿了,这几人虽穿着灰扑扑的棉麻衣裳,但很像话本里面下来微服私访的大官。几人将他的贫贱和狼狈衬得更加明显,连舔掉手指上饼屑这样天经地义的事情,都令人踌躇起来。
江初照看他犹豫着,环顾了四周一圈,从怀中拿出一团,打开手帕,里面还有两个饼。
少年接过,埋头啃起来,说话声音都有些含糊:“听说要推行什么新政,哪有时间管我们。听老人说多年的蝗灾都是这么过来的,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江初照才皱了皱眉,“等蝗虫自己消失?五谷草木不生,你们吃什么?”
“谁知道呢?活一天是一天吧。”少年将手中剩余的饼塞进嘴里,好像有些被噎住了,他锤着胸口,红着眼眶看向江初照。江初照对着他的目光,“水我真的没有了。”
他拼命将饼咽下去,喘几口气后,见江初照人还和善,大着胆子问:“官爷,你们是过来赈灾的吗?”
见江初照警惕地看着自己,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圈,将江初照拉到一个更隐秘的角落后,扒开自己的衣裳,被绑在上衣内侧的长命锁和熏臭味一起露出来。他合上上衣,“那些饿死的都是穷人。后来死的人多了,饿得极了,我们家就被抢了,我衣裳被抢去当了,不过还好,长命锁还在。”
江初照百感交集,问他:“你知道范阳官衙在何处吗?”
带上自己?那岂不是就有吃的了,要救他。少年眼里冒起精光,不过瞬间暗下去,泛着泪光,哽咽道:“你们要是早两天到,我就让我妹妹带你们去。”
江初照一时失语。她起身,少年机灵地跟了上来,在身后小声道:“官爷,”又想起她声音不似男子,改口叫“官娘”?有些怪,“大人,草民鄙姓卢,贱名长福,这范阳城里,您要……”
“你姓卢?”江初照顿住脚步。卢长福也停步,恭立在她身旁,点点头。
“大理寺卿卢应卢大人你可听说过?”范阳卢氏,虽不是足以动摇朝政的门阀,但何至于落魄至此。
“害,”卢长福叹了口气,“我们是旁支的旁支,隔了多少代了。”他想了想,怕没解释清楚,又补充道:“那汉昭烈帝还是汉景帝之子中山靖王之后呢,还不是编履为生。”
江初照朝司马信行了个拱手礼,“大人,此子可给我们带路。”
卢长福堆着笑脸,卑立在江初照身后,有些谄媚。司马信看他一眼,不是那般木讷鲁笨的,“启程吧,经不起耽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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