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了墨的天空像一张横梁,和几根高耸入云的柱子支起来的那般不真实。风呼呼地从耳畔驰过,心跳声像在耳边架起了两座鼓,“咚咚咚”地,势要和几匹不相重合的马蹄声一较高下。
一往无云的天空像下起了雨一般阴沉,仿佛有豆大的雨滴连成线,“噼里啪啦”地砸在身上。不是真的雨,是卢长福感知的杀意。
身后的几名杀手穷追不舍,卢长福拼命地挥动鞭子,抽着身下的呼吸声和她一样开始粗重的马。
再有几支箭落在马蹄刚离开的落脚处,那尖锐的破风声变少了。
追兵箭筒中的箭已经见底,卢长福的马已经中了一箭,此时跟在一个甲兵后面。那甲兵是刻意在等他。
他送信回营,才明白司马信为何要将他支出来。山下一片混战,司马信被叛民和汲猎的人两面夹击,他早一刻回去报给江初照,司马信就多一分生机。
无声的夜里,只有越跑越急的马蹄声在昭示着一场厮杀。
光秃秃树枝上的夜鹰双眸环视着,像在荒原里面站岗。一匹马从它脚下疾驰而过,接着一匹飞奔过去,而后是紧追不舍的三匹。
一声痛苦不堪的嘶鸣引起它的注意,它将明亮的不夹杂着感情的目光投过去,只见方才打头那匹,突然打了鸡血般如流星将后面几骑甩在后面,令人望尘莫及。
一箭破风而去,只听一支装了满满当当泥土的口袋被扔下马,撞到从前庄稼汉打起来休息的草棚柱子,那被虫蛀得坑坑洼洼的柱子终于不堪重负,“轰”得垮塌起来,扬起一阵尘士,惊起一只飞鸟,洒落满枝月光。
三人乘月而去,马蹄跳跃着似轻快地蹦到肩上的银光。边上那人握着缰绳,心不在焉地用拇指摩挲着食指指节。
都不愿意下马确定那小子怎么样了,他提起早被调换过的包袱,捏着下巴将脸正过来察看呼吸时,不当心将血染上手指。回味着方才捏着细腻嫩滑的皮肤的感觉,嫌弃地将血指在衣衽上,心道:喷~可惜了,是个妞。
这是江初照第一次打马打得这样急。那桑榆色袍子被箭扎得像刺猬,拿着长枪单膝跪在城门前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额间的汗珠像雪崩了的雪海一样滚下去,心底的恐惧将昨夜那股没来由的空落落填满,从头到脚地麻痹着每一根神经。她恨不得和身下的马化作一支离弦箭,“咻”一下就赶到了战场上。
司马信挥着从敌人手中抢过来的长枪。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要和敬她爱她的子民兵戎相见;她尝试过控制被搅乱的局势,身边围得越来越近和越来越少的亲兵告诉她,此刻保住命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她挥枪拨开刺过来的长矛,眼见周围的人越围越近,他们拿着刀和长矛,编织了一张巨大的渔网,从远处时不时放过来的冷箭是出其不意的鱼叉,要将这些落入困境的还在垂死挣扎的鱼一网打尽。
她举枪格挡,仰头躲过迎面刺来的一击,腰身起身的时候顺势将手往上一抬,汗珠如跃出池塘的鱼尾甩开的水滴,她挥枪拨开长矛,力度之大,对面那人竟是脱了手。待那人挥臂想要控制朝侧面飞出去的长矛时,司马信蓄力,掷出长枪,长枪贯穿胸膛,那人被带下马。
长枪枪头扎入土地中,串在上面的那人滑落下去,像竖起了属于司马信的一面旗帜。
众人被这一幕惊呆。似是未曾想过她一介被养在宫外的女子,竟有如此大的力气。
她拔出穿剑璏系在马上的长剑,烈阳下凌冽的银霜杀意晃眼,尖锐的剑锋直入青天,她的高呼热血沸腾:“我乃先皇后、陛下嫡长公主,宁剿叛贼战死,不做懦者亡魂!”
溅到脸上的带着人热气的血,像是唤起了她血脉中的沉睡的某种动物,那只动物自脚底呼啸而上,顺着脊背冲出身体,直逼云霄。
银霜泛起的光,就像池中跃起甲片最耀眼的那条鱼,她是这场战役中最骁勇的人,从血液里翻涌出来的勇气让她无坚不摧,锐不可当,硬是在层层包围中杀出了一条血路来。
仅剩不多的亲兵跟在她身后,两侧昂首的投来的崇拜的目光,让这条挣脱开渔网遍体鳞伤的鲤鱼的甲片泛着金光。
这一次,她不靠身份,仅靠一柄长剑,杀出了真正天潢贵胄的排山倒海的气势来。
见拿着长矛的士兵一退再退,真让她全身而退,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他夺过身旁步弓手手中的弓,搭箭瞄准司马信,一阵破风声刺破那团傻眼的目光给司马信提供的保护罩。
他也学司马信举剑高呼:“尔等今日与她兵戎相见,又杀其亲兵,不赶尽杀绝,难道等她回朝廷搬来救兵杀汝满门否?”
司马信挥臂劈开竹箭,“杀汲猎者,赏金百两。”
一群群目光随着司马信剑锋所指的方向望过去,汲猎脸上也是血汗混杂,慌乱只出现了一瞬,他又搭箭拉弓,“我等今日已成逆贼,不想被诛灭三族者,随我取她项上人头。伤她一刀者,免三年赋税,刺史赏金千两。”
免赋税三年这个条件实在诱人,话音刚落,已有一个愣头青举起刀砍了过来。
又陷入一片混战。
已数不清杀了多少人,也分不清身上黏腻的是血还是汗。只知身边的人像浪一样一层层涌过来,连大道那头又来了一队人马都未曾察觉。
江初照一眼便从人群中,将那个穿着松花色衣的人拎出来。比身后两千人脚步声还乱的心跳终于开始平稳下来。
她搭箭拉弓,瞄准坐于马上督军的汲猎。鸣镝和受惊的马的嘶鸣混合在一起,一箭穿喉而过的动静终于引起这边的殊死搏斗的注意。
司马信抬头,眼中只有骑马位于乌泱泱人群最前的那只鹤,穿着身着天缥色衣,沧浪色裙,绿波腰襕,外披菉竹大袖衫,头戴木簪一竹笠。
跟在她身后的渚月眼含热泪,喊出本应由卢长福高呼的那句话:“叛贼已死,缴械不杀!”
人群经过短暂的沉默,审视了江初照身后那群拿着兵器的士兵,最终陆陆续续放下手中的兵器。
江初照见人群放下兵器纷纷抱头蹲下,她立即下马,疾步走到司马信马前,不顾土地已经被血浸湿。作揖稽首,“臣江初照救驾来迟,殿下受惊了。”
昨日江初照带回驿站的云霞,一半落在了两人对视的眼中,一半落在了司马信贵不可言的松花衣上。
劫后重生的感慨涌上来,“初照于我,不止如鱼得水,也是久旱逢霖。”
班师回信都,两把剑架在脖子上的汲淳越看清她手上提的什么,心跳就越紊乱。
带血的亲兵手持带血的长剑,守在衙门两侧,司马信一迈进大堂,便将手中的那一团东西扔进去。
人头骨碌碌地朝大殿里面滚去,汲猎不肯瞑目的那张脸占据双眸,汲淳被短暂地夺去了一口气,他捂着心口喘气,想起身却瘫在主位上。
堂内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而后听见细微的,呜咽的,渗人的笑声,那声音断断续续,却像多足的虫从后背爬到后脖颈和耳背,令人发毛。
只见汲淳抬起头,似哭又似笑,像哀叹又像癫狂,“人心不足蛇吞象,得陇望蜀,”他与汲猎如木珠的双眼对视,“贤侄,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拦住……”住字还未说出口,汲淳已经引颈自戮。血沫横飞,告示着这场谋害司马信的阴谋也随二人而去。
司马信和江初照甫一对视,江初照便羞愧地低下头,“臣愧对殿下信任。”说着便要下跪。
司马信一把扶住她,“青州之兵调不动,你能取了吴林部曲前来救我;若换作城中的是我,未必能做到。”一日杀了这么多人,让她感觉像在梦中,像踏在云中,连说话的声音都轻飘飘的,“正是知道你总有办法,我才放心把后背交给你。”
江初照垂眸,目光落在她脏乱的衣袍上。飞溅的血像绽开在上面的花,手多巧的绣娘也绣不出如此栩栩如生的图案。
她下定决心,反手托着司马信的手肘,跪下抬首对上那双预料之中不悦的眸子,声音无法掩盖的轻柔此时十分坚决:“臣恳请殿下,请殿下万不能将自己置于如此险境之中。”
跟在她身后的亲兵只有寥寥几人,她不敢想,若是再晚去一刻钟,还能不能见到司马信。
她一阵后怕,“臣愿万死,绝不让殿下再深陷险境。殿下言重于鼎,能否答应臣这个请求?”
“愿挑千钧担,甘做马前卒。”这是江初照当初的许诺。或许是患难才见真情,她见那个运筹帷幄的人此刻慌了神,再不见清风绕明月,庭霜浮绿荷。
她没来由地想起了崔玉棠。想起了枕在她臂弯贴在她心口,似莲花吐气那般要她跟自己承诺,一定要平安回来。
司马信不可能再有一个生死相托的知己,也不可能再有一个替她梳发戴簪的枕边人。但这二者承诺不同;江初照的话从耳边划过;而崔玉棠的话从心底最柔软的那片岸汀踩上去,抬起来,再踩上去。
她好像只能承诺崔玉棠,并不能承诺江初照。因为从小的仁义忠信教导她,要言出必行。
可她实在想哄崔玉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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