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信还未来得及换身衣裳,一行寥寥几个人便打马而去。因为昨日丑时吵醒江初照的不是甲兵送来的司马信被围困于山谷的消息,是并州和冀州兵戎相见的事。
司马业那封率先灭蝗便有奖赏的圣旨,现在可害苦了司马信。
并州为夺头功,竟用鸣金的办法将剩余的蝗虫赶到冀州;冀州弄清楚情况后,也当仁不让地将蝗虫赶了回去;一来二去,谁也不服谁地打了起来。
筋疲力尽的乏意袭来,司马信就着脏污的血衣和衣而眠;江初照拨弄着火堆,并无睡意。
她在盘算青州刺史吴林、别驾汲淳、县令汲猎,和幽州范阳太守樊同的死,青州五千叛民造反,司马信要如何呈报才不会有罪,才能不让这趟奔波无功而返;剩下的跟在身后调解并州、青州矛盾的,不肯被遣送回乡的百姓怎么办?
她已经远虑到洛阳城里齐王和燕王将有些什么动作,又如何防范。因为崔玉棠已经许久没有来信了。
司马业如何看待司马信为掌权控制局势的杀伐果断,是更欣慰,还是更忌惮?
而眼前十分棘手的并、冀两州的矛盾要如何调解?两州刺史分别是韦娴儿和齐王的人,但两州刺史手下的郡太守、司马又是各为其主;两方势力如犬牙错互,其中还有韦太尉和韦震的老部下。
她来之前已经给韦娴儿写信,她手下的兵马应是会听从调遣,那齐王和太尉的人呢?
真要带着青州兵和韦娴儿的人,与冀、并两州兵马开战;司马业又会如何想呢?一个外派的持节灭蝗的公主竟然可以调动兵马,今日是青州、冀州、并州,明日便是洛阳,他这个天子之位,能高枕无忧吗?
江初照的心思随夜露凝重起来。从青州直奔冀州的常山,一路上已看不见多少蝗虫。只盼着夏末秋初能下点雨,今明两年百姓的日子能好过一些。
仰卧在头顶的黑鲤鱼也睡饱了翻了个身,天边开始泛起鱼肚白。几匹马远远跟在鲤鱼游的方向后面,青天被鱼尾翻起层层浪花,赶了几里路,天大白。
疾驰三日,又是风尘仆仆赶来。
梁任一见司马信,就觉得是来给自个儿撑腰的来了。虽说他是齐王司马仁的亲信,同样也是司马信的佐官;她这个冀州刺史,难道不应该以身作则,灭掉州内的蝗虫吗?
并州刺史见梁任因此事士气大振,未免有些忿忿不平。司马信作为持节而来的钦使,灭蝗之事理应公正,竟然徇私偏袒。
这下谁都不听司马信的了。好不容易从青州困境之中挣脱出来的几人,此时又被卷入战场中心。
司马信持节,此时根本没有人听她的命令。她斩了一两个冲得正猛的士兵,靠得近的两兵相接的人只愣了一会神;又因身后的长官亲自督军,退出划线者斩,又没入洪流中。
几人骑着马,司马信又举着符节,自然是没哪个不长眼的拿刀砍过来,但她们现在被围在两军中间,进退维谷,又不能杀出一条路来。无论是杀了哪一方的人,都是有偏袒另一方的嫌疑。
远处又听阵阵脚步声,正思考着是哪方人马前来助阵时,只听双方长官大喊着“住手”。
司马信回头,正见梁任狼狈地下马拾起自己的进贤冠,他拔掉上面的箭,露出一个洞来。场面有些滑稽,但梁任很生气。士可杀不可辱,这一箭射掉了他的帽子,比一箭穿喉更令人痛不欲生。
江初照调转马头转身,那人依旧穿着藏青色交领窄袖长袍,腕上戴着护臂;方才拉开的弓被她背上,细看能看见衣领上面的暗纹。
都是满头大汗。覆在那人的额上的,却似冬季长青柏上负的白雪,附在鬓发上的,像冬季松针上挂的晶莹的冰珠。江初照像那日在大理寺狱中那样,刻画着她的眉眼;夏季烈阳融化了冰川,细水淌过皑皑雪山,那几分细腻浸润进她眸子里,闯进江初照的眸子里。
所以江初照先看见的是她衣领上的暗纹,而后才用自己眸中的江南碧水的诗情画意,去描摹她眼中雪水的细腻。
那几分细腻在江初照描摹之后,收好弓之后,藏在眸子后面;而后呈现给江初照的,还是那一座山,那一座表面没有鸟语花香,朝阳照青苔,山泉潺潺的山。
静默得让江初照挪开眼。乘着满盘月光的那一方镜朝江初照挥手,江初照牵着缰绳拱手:“元则。”
周疏将手放下来,也朝江初照拱手道:“初照。”月光踩着湖面的一圈一圈的涟漪一蹦一跳地过来,将喜悦一起染上江初照的眉梢,又听她喊道:“殿下。”
司马信回头,才见苏沐勾了勾嘴角,像风吹过层峦叠嶂,群峰不见波澜,算是一个笑。她坐于马上拱手,“殿下。下官苏沐奉旨救驾。”
众人一齐下马。
周疏从宽袖中拿出圣旨双手递给苏沐,如细竹骨节分明的手指展开明黄色祥云瑞鹤的绫锦,直立似一颗常青柏。
江初照和几个亲兵跟随司马信下跪俯首,那一泉融化的细流涓涓淌进耳朵里,雪水的冰冷自带几分生人勿近。“应天顺时,受兹明命。今有皇五女冀州刺史司马信,恭孝仁义,性姿敏慧,灭蝗有功,甚慰朕心。领冀州牧,擢殿中尚书,封广陵王。”
圣旨宣读完。司马信愣了愣,意思是未追究她金口一开就斩了一个二千石的郡守,一个二千石的刺史;叛乱和两州之间的冲突也未怪罪到她头上。
她将一对黑犀牛角轴对折,用绫锦裹住,躬身双手奉上。“下官恭贺广陵王殿下。”
周疏也紧随其后,脸上是压不住的喜悦,语气跳跃:“臣恭贺广陵王殿下。”
两道贺喜声将她拉回神,她顿首:“臣谢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谢完恩便要起身。
江初照在她膝盖离地前一把扯住她的袖子,同时也一把将她的欣喜拉入谷底。她微抬了抬首,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封王开府,司马信没由头不要爵位和尊贵带来的权势。何况,抗旨可是杀头的重罪。见她犹豫,苏沐问:“广陵王殿下既然谢恩,为何还不接旨?”
司马信重新跪下,作揖道:“回使者。罪臣司马信只敢谢恩,不敢接旨。”
苏沐和周疏直起身子,疑惑地看着她。
“罪臣持节,本无权擅杀二千石刺史和太守,此番弄权,其罪一也;青州刺史贪功,致使官逼民反,罪臣不察,其罪二也;冀、并二州急功近利,已经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其罪三也;百姓陷于水火,生灵涂炭,其罪四也;罪臣总领灭蝗事宜,却让远在洛阳的君父担忧,此非为人臣人子之道也,其罪五也。有此五罪,罪臣有何颜面接旨,有何颜面受陛下拔擢之皇恩?”
苏沐挪开目光,看向方才扯了一把司马信袖子的人。她比司马信还要恭敬地俯在地上,恭谨得让人实在难将这人的心思,和广袖里兜的清风联想起来。
静水流深,其器难测。很适合这个绕了一湾春水在眉眼之间的人。
但更让人费解的是,江初照只扯了扯司马信的袖子,却足以让她放弃封王的机会。君臣信任到这个程度上,实难得见。
“可五殿下若不接旨,下官回洛阳如何交差?”苏沐道,“殿下恭谦孝悌,仁义宽厚,也不忍为难下官吧?”
司马信起身,双手举到胸前,“我自向陛下请罪,与尔等无关。”
苏沐将圣旨双手递交给她,“那下官还有一请求,请殿下歇息一日,明日下官护送殿下回洛阳。”
“罪臣领旨。”她将圣旨交由江初照收好,转身看向进贤冠有一小洞的梁任,“便有劳梁长史替我备宴,接待洛阳来的两位使者了。”
江初照瞥她一眼,短短几月,这人已成陛下心腹。
梁任咬牙切齿地看向苏沐,可她是来宣旨的。他咽下这口恶气,“下官谨遵殿下令。”侧身道:“二位使者,请随我来。”
江初照跟随司马信进了之前梁任给二人准备的驿站一院。司马信是要沐浴梳洗换衣的,见江初照一直跟着,莫非是要伺候自己沐浴?这些事向来是渚月做的。
她示意渚月不要跟进堂屋。江初照后脚迈进堂门,转身将门合上,跪地磕头将圣旨双手奉上:“臣有罪,请殿下责罚。”
司马信提了裳,跪坐到主位上,“若是要说封王接旨的事,便罢了。”
江初照有愧:“殿下将生死度外,换来的爵位却被臣拦下。”
阳光被隔绝在外,只有栅栏式的样式透着光,打在司马信身前的案桌上。江初照落在阴影中,司马信关在栅栏里。
她既然能列出不接旨的五条罪状,自然也就懂了江初照的明示。她永远都是一副恭敬谨慎的样子,用有礼有节将二人知己的情分拉开,变成君臣。
司马信被她伤得心里似有万千蚂蚁啃噬,“你若是觉得我怨你,那你便是看错了我,也是看错了你自己。”如若她能像崔玉棠,亦或者是周疏。
只有江初照自己知道,她不是枕边人,心里那些算计也不能让她像周疏和甘兮之那样狂放;她甚至比当年的老师还要如履薄冰,因她是罪臣之后,没有腰缠万贯的外祖,甚至一不小心,还会拖累凉州的方清梦。
“臣不会看错人。”不是臣子的恭维,她自信于自己的眼光。
司马信分不清是被此人激怒,还是想激怒她,“倘若我做不了你口中的万世明君呢?”
江初照被她的低吼吼地一愣,顷刻回过神来,顿首后道:“广陵王殿下能否做明君臣不知道,但江初照认识的那个司马承愿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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