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云平,对对旌旗空中飘;宝带金章,尊前冠带风欹。纵英游,叠鼓清笳,骏马名士。
昨夜的深帐对答像竹笛混入古琴中的一个插曲,日出而林霏开,昨夜覆在叶面上的夜露顺着叶尖滴下来,埋入肥沃的土壤里;与冬日的枯枝残叶凝固,待到凛冬的一场雪化掉,顺着春水潺潺浮出水面。
司马业今日穿了暗红色衣,玄色袍,腰围敝膝,头戴毓冠。他坐在主位上,两手侧是威风凛凛的羽林军;身旁是高健双手托着的宝雕弓,身前是整装待发的后起之秀。
他的目光从左至右落到司马礼、司马仁、司马义、司马信身上,而后是他们身后的杨满去,杨满昌,崔颢,韦娴儿,江初照,许胥,苏沐,周疏……又一一扫过左侧披盔戴甲的将军们,和右侧神采奕奕的文官们。
最后目光落在穿着短袍,戴着护臂,足蹬短靴,身背小弓的粉面团子上。
“承制今日也要狩猎?”似是怕如此严肃吓到他,语气也柔和了许多。
盏盏目光照过来,司马泰抬眼怯怯地看过去,松了身旁老师的手,出列,叩拜的笨拙的样子像一只刚学会走路的幼虎崽。声音软糯糯的:“儿臣司马泰见过陛下。”他起身,拱手弯腰道:“回陛下,儿臣年岁尚小,不能与各位皇兄皇姐一起狩猎。弓和箭是老师为儿臣做的。”
司马业转头看了一眼许明,再回看他,“那承制以为,今日哪位能拔得头筹?”
司马泰昂着头看他,又歪头歪脑地回头看了,高大的乌泱泱的一群人;沉思道:“儿臣不知。”
“岂止是你不知,朕也不知。”司马业食指指节蹭着拇指上的扳指,“既然带了弓箭,”他看向五十步处的草靶,“让朕考考你的功课。”
高健已带着人将草靶前移。
身后的人腾出位置来。
附在身上的各道带了不同意味的审视,像烧红的木炭,比夏季的烈阳还要灼热,烫得司马泰皱着眉不知所措地打量周围的人。
高高在上的是他的君父,也是一怒伏尸百万的君王,身后是一母同胞的皇姐,身侧是亲和此时却对他困境置若罔闻的老师。额上不自觉渗出薄汗,心跳也加快起来。
他不知道一向慈爱的父皇为何一夜之间就变得急促,期待的目光总是在施压。他低头取下身上的小弓,从腰间箭筒取下一支短箭;却不急着搭箭拉弓。而是观察地上轻微晃动的草,判断今日的风向和风力。
随后他搭箭拉开弓,不负众望地正中靶心。收弓的动作也有些像某个人。
才见司马业表情有一丝的松动,他拍了拍身旁的空位,“上来。”
这似乎不符合礼制。司马泰转头看向许明,许明却微阖着眼。他有些不知所措,回头看了一眼司马信,又愣愣地看向司马业。
“承制?”他的声音似乎带了一丝不悦。
司马泰与他对视,怯怯地跪下叩首,脆生生地,“儿臣谢父皇。”
几位皇兄皇姐看着他爬上龙椅的背影。司马信在想司马业此举何意,是拉拢谁还是敲打谁?幼年的记忆涌出脑海,她记得,从前出宫狩猎,没有这么多开场对白,似乎自旌旗飘在空中的那一刻开始,她一直都是坐在父皇身边的。
“好儿郎,骑快马,拉大弓,到了你们大展身手的时候了,去吧。”司马业看着天边,这样说道。
随后一声哨令,令旗挥动,羽林军举着旗帜驾马出动,像溢出了一条天河。
司马信在司马仁和司马义后上马,秀发束得利落,碧落色的抹额将零碎的额发和鬓发圈起来,像一颗被剥了皮的不需要轻掐就能溢出水的荔枝,双眼如黑黝黝的透亮的核。江初照翻身上马,便听见身后那颗荔枝在喊:“初照,”
松花色的交领短袍外套轻甲,手戴护腕;高头白马挂着镶金钉裹革箭筒,箭羽是与她衣裳颜色相配的松花色;那一柄刺入苍穹的长剑同样也悬挂在另一侧。
身后是穿了碧落色窄袖交领裙的崔玉棠。她今日也将长发一丝不苟地束了起来,将端庄板正的翘头履换成了长靴,手戴护腕;马上同样挂了箭筒和剑。不过司马信的弓在她手上。
她朝自己抱拳。
“殿下,”江初照抱拳回礼。
三道挥鞭声前后响起,秋阳下马鬃飘动,像飘起了属于她们的旌旗,意气风发,此间女子,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苏沐远远跟在三人身后,她依旧穿着藏青色的交领袍子,戴着痕迹斑驳的护臂。
韦娴儿翻身上马,随之飘扬的衣裙像在萧瑟的秋原里展开了一朵牡丹。她牵着缰绳睥睨山野,谁说男儿才能带吴钩,那一袭石榴色的宽袖交领裙,似她给这个猎场所有人下的战书。
她挥动马鞭,驰骋在猎场上;迎面而来的风吹散胭脂香,灌满宽大的袖袍,露出那一截光滑凝脂的小臂来;额间的花钿似画龙点睛的最后一笔,脑后飘起的一缕一缕的小辫,是她的旌旗,张扬又灵动。
同样穿着衣裙的上官静跟在她身后,像两只展开翅膀的蝴蝶,却驰骋出了长空中鹰张翅的画卷。
周疏也驾马紧随其后。她穿了山岚色交领袍,足蹬长靴,长发束起,同样系了抹额。谁说女子不可带吴钩,披盔戴甲齐上阵,安能辨我是雌雄。
林间惊鹿穿梭,司马信挽弓搭箭,她用食指指节轻轻蹭了蹭拇指的扳指,听风声,听惊鹿穿梭的声音。离弦之箭破风而出,被穿破了一个洞的草叶摆动的幅度还未减慢下来,那一只梅花鹿已经倒地不起,喉间鲜血如小泉潺潺不止。
“五殿下猎得梅花鹿一只。”羽林军上前抬起梅花鹿的尸体。
司马信回头看崔玉棠,莹珠顺着脸颊滑落,笑意盈盈。
突然一抹黄色急速闪过。
三匹马突然焦躁起来。
不多时,便听见一声“承愿”,司马仁自那边打马过来,语气带有匆匆之色,“我与承贞在那边看到一条长虫,射了一箭之后看见它往这边来了,没伤到你们吧。”
司马信安抚了身下不安的马,“方才看见闪过一道影子,莫不是二位皇兄追猎的长虫?”
“是了。”司马义也打马过来,接上话,“我准备与皇兄猎了,给父皇做入冬的虎皮氅。”
“承愿可同往?”司马礼自另一头过来,“二位皇兄,我见那长虫中箭,往那头去了。”
三道目光齐齐望过来;像极了她十二岁第一次狩猎之时,几位皇兄团团围住她,将猎物的腿射伤,然后给她练手的场景。
“承愿愿同往。”司马信拿着弓朝三位皇兄抱拳;转头看向崔玉棠和江初照,“我与三位皇兄同去,你们可自便。”
司马信打马走在正中,司马礼拿着剑,走在前方,替她将垂下来的树枝砍掉。
崔玉棠与江初照对视。江初照扯了扯缰绳,抱拳道:“长史,初照先去。”
崔玉棠轻轻点了点头,也扯缰绳转身,“府内尚有公务堆积,替我转告殿下,我先回洛阳了。”
自古逢秋悲寂寥,殊不知新词都赋,西风渐红南山梢。一人一马走在深林和平野的间隙间,灌木丛从,马蹄踏在松软的落叶和尖端泛白的枯草上,秋阳自束起的柳发上铺泄而下,悠悠然,一幅赏秋图就这样落入了眸中。
风霜高洁,江畔舟如月。南山树梢的红叶随叶茎落至那人肩头,那匹红鬃马将橙黄橘绿的景踏成张古卷。秋风吹动其上虚虚握着缰绳的那人的宽大袖摆,像将江上的那层静谧无声吹起浅浅波澜,吹皱了里面的红枫,圆月,星辰;那一湾江水却不为所动,不紧不慢地,静静地载着诗情画意,将书卷气渡过来。一声闯入画卷的“初照”像湃上青石的一朵浪,她闻声缓缓转过头,抬了眼帘才露出星眸,此时一片红叶落至她肩头,胜过明月清风。
周疏勒住马,有些疑惑地看向她,问:“晚云可也要去寻初照?”
苏沐早在那一声“初照”话音落下时,将目光挪到层叠的远山红叶上,此时从容不迫地收回目光,像才注意到她一般,抱拳道:“元则,”
“可是要去寻江中郎?”她问道。像是自言自语,“秋景如画,不赏可惜。”
周疏四下扫了一眼,萧萧远树深林外,一半秋山带秋阳。“实是好景。”她道,“我在远处见你,以为你要去寻初照,正疑你为何徘徊此处不定,原是在赏景。”
“南山新试秋妆,白草红叶黄花。不扰晚云雅兴。”她抱拳,打马便朝江初照的方向去了。
南山新试秋妆,枫与秋阳孰红?抬望眼,远山下,满袖飞花。琴声难渡江,山水难渡我,白云易生百日闲。江中月不见天上月,画中人却见画景人。江初照的目光由那副静景移到动景身上。
“元则,”江初照拱手道。
才见远处一人一马姗姗来迟。二人眼神交汇,周疏目光自江初照身上移到苏沐身上,“晚云不是赏景的么?”
苏沐转头,将目光落至深林处,按下那几分拼凑出答案的仓促,答道:“想来这里的景也是极好的。”
周疏自她身上将目光移回江初照身上,惑道:“景都一样的,这里的如何不同?”
江初照的目光自她身上挪回,不慌不忙答道:“或许现在不同罢。”
“元则寻我可是有事?”
“无事,”周疏的回答倒不像苏沐那样欲盖弥彰的扭扭捏捏,她拿起弓,想来方才答得太干脆,“无要事。”她确切道。“贺部曹在城内,我想初照应当是无约的。”
江初照扯了缰绳往深林里去,语气带了几分淡笑,问道:“你与安青不熟?”
“也不是,”回想起来耳根还泛热,周疏薄面微红,说话也不像方才那般干净利落,“安青她,贺部曹性子不太热络,我上次惹了祸,惹恼了她,她近日不大理我了。”
江初照收起上挑的嘴角,眉眼弯弯,“安青她性子慢热,却十分大度的。你可是闯了大祸了?”
“也不算吧。”周疏答道。她又细细回想了个中缘由,“也未闯什么大祸,只是她赶我走。”她也陪笑,掩饰微烫的耳廓。
“安青喜静,特别是在处理公务的时候。”她道,“你弄脏了她的香袋,可赔给她了?”
震惊盖过羞耻,她疑道:“初照如何得知?”
江初照答:“前几日在殿下府上,见她腰间香袋的墨汁格外显眼。安青好洁,想必这香袋对她十分重要了。”
苏沐打马跟在两人身后,马尾甩着,却是十分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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