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寂静。
太后心有不满,但看着自己的大儿子,这个在位多年、高深莫测的帝王,她忍住了怒意和疑惑。
“郡主,谢大人,快领旨谢恩吧~”吴大监细细的嗓音带着刺耳的尖锐。
谢呈章有瞬时的诧异,但对帝王的了解又让他觉得意料之中。
他有些不清楚自己现在应该作何表现,是受宠若惊地欣然接受,还是……
于是,他望向这道突如其来圣旨的另一个主角。
但很可惜,她平静的好似没有听到这场针对她的赐婚。
她又一次让他捉摸不透了。
姜妍书饮下今晚第一口酒后,递给几乎按捺不住的姜宛清一个安抚的眼神。
“郡主——”吴大监再次催促,他尽量忽略各方投来的视线,却在女子清凛的目光中如鲠在喉。
姜妍书施施然起身,珍珠耳铛随之光华流转,她在众人的注视中走向殿中,停住,直面嘉和帝。
“陛下恕罪,怀安,不愿嫁与谢大人。”她笔直地跪下,像不易攀折的青竹。
谢呈章也走到她的身边,跪下,但未掷一词。
这是她自出生以来头一次下跪,在这个不算开放的朝代。
作为陈留王遗留的唯一血脉,她金尊玉贵的长于深宫,太后和陛下特赦她不必行跪礼。
然而面对高高在上的帝王,面对他一意孤行的荒谬,什么郡主,什么权臣,都同样需要低下高傲的头颅。
嘉和帝看着殿下自己“宠爱”的侄女和“倚重”的臣子,诡异地笑了,他留下一句“君无戏言”,在底下人的面面相觑中离席了。
殿中人多,谢呈章收回想要搀扶身旁女子的手,看着她在太后亲自的搀扶下起身。
刚刚饮下的酒让姜妍书的脏腑有些钝痛,她不在意是否联姻,因为她暂时还不能随心所欲地离经叛道,没那样的权力。而无论嫁给谁,她都不会让其成为束缚,在后宅草草度过一生。
但是身边这个人,她并不愿。
可以是任何人,除了谢呈章,除了他。
……
“太后娘娘,微臣恳请与郡主偏殿一叙,望太后准许。”
太后看向谢呈章,想着皇帝临走前留下的那句“君无戏言”,她到底还是同意了。
于是两人去往偏殿,姜妍书在前,谢呈章紧随其后。
姜妍书率先坐下,她的膝盖有些疼,乾清宫的地板硬且凉,体弱的新晋郡主不太习惯。
“郡主为何不愿嫁与谢某?”他并未坐下,而是站在女子对面。
“哦?我又有什么嫁给谢大人的理由呢?” 她以仰头的姿态看他,却好似自己才是居高临下的那个。
姜妍书不喜别人的质问,即便这个人是谢呈章,因此她反问他。
谢呈章未有一丝不悦,即使被陈留王血脉上的女儿拒婚。
她的反问,甚至让他有一分欣喜,因为她难得表露出的平淡之外的情绪。
“抱歉,或许我应该说‘郡主为何不愿与谢某成婚’” 他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温润,尾音却夹杂着几分缱绻和落寞,“诚然,是谢某不堪与郡主相配……”
姜妍书不自觉直了些身子,“谢大人何必妄自菲薄?你知道,我不答应的缘由,是愧疚。”
或许,还有那么一丁点的……在乎。
“如此说来,郡主并非看不上谢某?”
“这是自然。”
“那么,郡主愿意与谢某成婚?”
“谢大人,不要混为一谈。”她有些缓和的语气又转向冷淡。
谢呈章正了正神色,他单膝撑地,半蹲半跪于地面,与姜妍书平视。
“郡主,不如做个交易?我知郡主并非甘于平庸的女子,而无论是深宫还是后宅,都不足以让郡主大展拳脚。但倘若郡主愿与谢某成婚,我不会要求郡主做任何你不愿意的事;我孤身一人,只有远在蜀州的外祖父母两个亲人,郡主也不必为亲眷和后宅操劳;若有机会,我会积极谋求外任,天大地大,郡主可肆意描摹……”
不得不说谢呈章很懂人心,姜妍书对他承诺的未来不可谓不心动。
那是她,孜孜以求的自由。
若是谢呈章能听到她的心声,一定会摇头轻笑。
他并不懂人心,只是碰巧懂得她的心。
“谢大人,我不是什么贤良淑德的女子。我厌恶管束,并不会以夫为纲;我病弱亦怕疼,不会为你绵延子嗣;因为我的身份,你免不了被世人调侃依靠妻子裙带上位……还有,我是陈留王的女儿。如此,你也不介意?”
她说,妻子……谢呈章短暂的出了个神,“这些,我从不介意。过去,现在,未来,皆是。”
“谢大人所求为何?”
“某之所求,无异于郡主。”
愿度恒沙众,长明日月灯。
“度恒”是谢呈章的父母逝世前为他取的字,亦是他毕生所求。
而他和姜妍书的追求,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那么,度恒,交易愉快。”她第一次称他的字,似一把软软的钩子扫过谢呈章的心弦。
她实在是个十分聪慧的女子。
“愉快”,谢呈章展颜,如清风朗月,“不过郡主,比起交易,臣还是更喜欢‘妻子’,亦或是‘夫人’。”
姜妍书未置可否,如果忽略耳后的薄粉,简直与平常无异。
谢呈章起身,腿脚有些麻木,但他面色如常。递给姜妍书一个小巧的瓷瓶,“虽然郡主不缺,但这药乃大理寺特供,对外伤有奇效。”
瓷瓶在谢呈章的眼中渐渐化为玉色,他回味着方才的笑,“宫中御药,想必对谢大人的双膝亦有奇效”,姜妍书轻巧地扔给他一个小玉瓶,玉瓶在空中划过的弧线辗转成为马车运行的轨迹。
那是谢呈章回府的路。
燕京又开始飘雪了,同样的雪,飘过皇宫的玉瓦朱墙,也落在救济院的草顶砖房。
同样的白。
深宫中的太后为怀安郡主举行及笄礼的时候,谢呈章也接到了属下的禀报。
姜妍书生于嘉和六年,年十七。
姜国女子十五岁及笄,及笄礼可推迟至二十岁前,但若订婚许了人家则需行笄礼。
姜妍书因为体弱且无婚约在身拖延至今,如今既有御赐婚约,便不好再敷衍下去,太后索性为她举办了盛大的笄礼。
太后亲作正宾,“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承德。”
因无父母高堂在场,帝后代为主宾。
一系列仪式之后,正宾祝辞赐字:“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爱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椿龄甫。”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椿龄无尽,意喻长寿。“椿龄”二字是太后对姜妍书的祝愿,亦或者说是对她早逝生父祈愿的寄托。
陈留王名唤姜淮安。
淮安,怀安,椿龄……姜妍书顿生厌烦。
若是幺子没有早逝,儿女绕膝,或许姜妍书这个孙女对太后来说便算不得什么。可她的儿子死了,她最疼爱的儿子啊,只留下病痛缠身的姜妍书这么一点血脉。
对于大儿子的赐婚,她既有些担心谢呈章会因父母之死怪罪姜妍书,又期盼她(他)们琴瑟和鸣,留下一儿半女,延续下幺子的血脉。
毕竟,姜妍书太过体弱,太后很怕她“可怜”的儿子最终无后。
看着太后眼中模糊的泪光,姜妍书有霎时的惆怅。她对这个真心疼爱自己的老人感情复杂,十岁之前,她一心的濡慕她;可十岁那年,她知晓了自己的身世,血淋淋的真相冲击了她,生母的伤疤和余叔父的跛足刺痛了她……
她一度厌恶这个世界,也厌恶自己。
若非太后对当初陈留王的溺爱和纵容,或许就没有她母亲和余叔父的悲剧,也没有自己这个卑劣的、不受期待的产物了。
可十岁的姜妍书不能怨怪她,在这座皇宫,她倚靠太后的庇护而活。
自幼学习的忠孝和仁义在体内撕扯,愧疚与隐恨在脑海漫游。
她发现从前烦不胜烦的的病痛,竟开始让她有了自虐和赎罪般的快意。
或许,自那时起,她当真病得不轻。
.
救济院外,雪花落在周满的身上,他朝皲裂的手心哈了口热气,搓了搓冻僵的手指。
那天施粥的贵人给了他来救济院的地图,护卫大哥听说他要找谢大人,让他进屋去等。周满不大敢,忍着寒冷站在门口。
谢呈章来的很快,他牵过这个素未谋面的小男孩的手,向屋内走去。
周满觉得他的手好暖,娘还在世时,常常这样牵着他。
他想阿娘了,她在天上过得好吗?看到自己努力活下去,她会高兴吧,还是心疼呢?
他抬起另一只手抹干眼泪。
谢呈章递给他一碗热粥,问他怎么知道自己姓谢。
其实他心下了然,毕竟腊八那日他在马车里旁观了一切。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多此一问。
“腊八有位娘子在隆福寺外施粥,她说我可以到救济院找一位姓谢的大人,还给了我这张地图和这些糖果。”
提起姜妍书,周满有点开心,他觉得自己很好运,遇到了善心人。
看见他的笑容,谢呈章忽然明了,原来他是想看见别人提起姜妍书时发自内心的笑。
他让下属给周满找一身厚实的衣裳,和救济院的其他孤儿安置在一起。
并无其他公务,谢呈章撑一把油纸伞离开救济院,一条街后抵达谢府,魏叔在门口等他。
谢呈章甫一进门,魏叔便四下张望一番,随即关上门,
“公子,你为何愿娶怀安郡主?她可是陈留王之女?”
“圣上赐婚?难道我还有其它选择?”
若有其他人在场,定会感叹长袖善舞的谢大人竟也有如此冷漠的时候。
①“愿度恒沙众,长明日月灯”出自明朝李贽《薙发其一》,我愿用自己的一生来普渡众生,使太阳和月亮永久地发光。
魏叔有话说:“小谢,一言不发就演上了?”[柠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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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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