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小枞从一个光怪陆离的梦里醒来。
梦里他在和一个人对峙，那人的身体处在一团光晕中，脸却一直变化。一会是曾经苦恋的男孩，他冷漠地说，我怎么可能会喜欢你。一会是俞杉，随口说到，给你个做饭的理由。一会是关郑光，哭喊着，我要被你折磨抑郁了。
梦里的卫小枞始终无措而羞愧，对不起，我不该自作多情，对不起，是我不配，对不起，是我拖累了你。
卫小枞睁开眼，房间的窗帘缝里透进一圈明亮的光。闹钟已经响了五分钟，九点十五了。
洗漱完，穿着浴袍走出房间，卫小枞已经调整好了表情。
客厅里，俞杉坐在靠近阳台的一张圆桌前，对着电脑回邮件。手边放着一杯茶，一碟快吃完的坚果。
“起来了？”俞杉抬眼看向卫小枞，用手指了指自己卧室方向，“自己去衣帽间换衣服。”
“随便哪件都可以穿吗？”卫小枞趿拉着拖鞋走进俞杉的房间。
“嗯。”俞杉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几分钟后，卫小枞出来，穿了俞杉上次送蝴蝶酥时的那条牛仔裤，上面配了件暗纹衬衫，也是俞杉放在套头衫里穿过的，手上拿着件外套。两人其实身高相差不明显，俞杉穿着正合身的衣服放在卫小枞身上就是宽松版，整体仍然是合适的，不过风格气质则完全个人化了。
卫小枞斜倚在门框上，含笑看着俞杉：“怎么样？”
俞杉看了半天，点点头，道：“看不出来是我的衣服了。”又说，“早饭在桌上，拿着路上吃吧。”
卫小枞看到餐桌上的咖啡店外卖纸袋。
“走吧，十点前能把你送到公司。”俞杉走到门口换鞋拿车钥匙。
*
“哎呦，我今天运气真好，一上班就遇到咱们司草！”
卫小枞进了电梯就见部门的人力Yolanda跟自己打招呼，立马秉持见面必先尬夸的企业文化盛赞了一番Yolanda的新发型。
人力年前还做了一次“营造正能量，给同事提供情绪价值”的下午茶宣讲会，提倡同事之间互相多赞美，多给对方正向反馈，共同营造积极向上的工作氛围。大厂的工作压力大，节奏紧张，员工普遍心态经常崩塌，所以隔段时间就要搞一次类似的活动，来调节挽救一下快到达临界点的集体情绪。
一旦谁情绪不积极，言谈负能量，就可能会被HR盯上，视为危险分子，或向直属领导告状，或发邮件警告约谈。一时间所有人别管心里多想炸了地球，都戴上了“幸福工作、友爱同事”的微笑假面。
“衣服看着有点薄啊，冷不冷？”Yolanda说着，伸手就要捏一下卫小枞的袖子。
卫小枞本能一侧身，躲开了Yolanda的手，他不想让人碰俞杉的衣服。
卫小枞见Yolanda的笑容跟屏闪似的闪了两下，擦，刚才白演了。赶紧转移话题到：“你上次说给应届生那个职业路径规划指导是什么时候来着？”
应届生职业路径规划指导，顾名思义，就是给新员工画大饼、打鸡血，避免新人因为加班太多压力太大而早早跑路。这个工作由人力部门主导，同时邀请一些部门领导、优秀员工一起参与。卫小枞一向不爱干这种活儿，Yolanda邀请了几次一直没松口答应。
现下一个不慎只好把自己给卖了。卫小枞和Yolanda约好时间，在和谐亲姐弟的氛围中告别，走向不同方向的工位。
转过身。俞杉啊俞杉，卫小枞咬牙想，美色误我。
卫小枞也不知道自己在俞杉的衣帽间怎么就一眼相中了俞杉穿过的衣服。
俞杉的衣帽间装得很素，茶色玻璃门里，正装、休闲装、运动装，分类摆放，规整有序。卫小枞觉得自己像个变态，贪婪地窥伺这个私人空间的每个角落，试图从中发掘俞杉不为人知的私密面。
还有俞杉早上坐在电脑前工作的样子，那侧颜杀的鼻梁......穿着休闲裤的两条腿搭在一起，脚上穿着拖鞋，露出没有穿袜子的漂亮脚踝......看的时候根本不敢多想，然而此时就像扫描一般精确记起了每个细节，嘶——
卫小枞在大庭广众之下硬了。
进了部门办公区，王品德正在跪舔一个女同事周瑜。
“我们瑜女王说了，中午去二食堂。”王品德大声宣布。
“滚，不带你！”周瑜骂到。
王品德被骂得满脸舒爽，跟个猴子一样挂在周瑜工位的挡板上，捏着嗓子道：“别丢下我嘛~”
周瑜又赏了他一个大白眼。
王品德身心舒畅回自己座位。
卫小枞被他那副贱样麻得寒毛直竖，瞬间降旗。
刚刚被俞杉送到楼下，上了楼又见到王品德这个人类低质量男性，这强烈的对比，让卫小枞仿佛经历了一场残忍的感官酷刑。
王品德已经舔周瑜好几年了，下班帮打车，逛街管买单，渴了给倒水，累了给捶背，伺候妥帖得像个贴身太监。但是，卫小枞敢打包票，周瑜就没让他碰到过一根指头，而且人家的异地恋男友隔三差五就来探望。
“哎，卫总来啦？”王品德看到卫小枞。眼神明目张胆把卫小枞上下扫了一遍，不复之前偷窥时的遮掩。自从看到戴总的手放在卫小枞大腿上，王品德就像抓到了卫小枞的把柄一样，在卫小枞面前抖了起来。
卫小枞笑了一下，垂下眼睛，避开王品德的视线。
王品德看到卫小枞的怯战，好似打了胜仗，回头指点自己带的实习生:“平时我不在的时候，有问题可以找你们小枞哥请教一下，跟我同期的，就属他评级升得最快，没事都学着点。”话里有话的，好似卫小枞的评级来路不正一样。
虽然称呼已经从卫总变成了小枞哥，但是捧杀、树靶子、拉仇恨，还是原来那个味儿。
这些年随着王品德在公司扎稳脚跟，对待卫小枞的态度也逐渐呈现出阶段性的变脸。
卫小枞做出谦虚样，对王品德带的实习生道：“不敢当，你们后面两排的老窦和Linda才是大神，你们品德总的考评更是常年保持A。”
王品德对卫小枞露出一个“你很识趣”的微笑。
*
忙活了半个上午，卫小枞没去吃午饭，找了间犄角旮旯的小会议室窝着，因为挽回大师发来了最新关怀：“最近有什么新情况吗，David？情绪还稳定吧？”
卫小枞不知道怎么回，划拉着挽回大师的朋友圈，最新一条是参加婚宴的未出镜照片，文案不伦不类的：真高兴看到又一对爱侣在自己的见证下修成正果，共同踏入人生的下一程！情路虽崎岖，望不忘初心！
卫小枞对这个婚宴的真实性有所怀疑。
他其实知道网上的挽回大师都是生意，公司招来人，培训两天就上岗，隔着网线，可能前后联系你的都不是同一个人，赚的就是失恋者病急乱投医的钱。他当初没有可以寻求帮助的人，他也没有把伤口摊开展示的习惯，找情感挽回大师，是卫小枞在被断崖式分手的崩溃慌乱中，所能找到的一根最快的救命稻草。
几个月过去了，理智渐渐回笼，他必须得承认，对于挽回关郑光这件事，他迷茫了。
他还是在意关郑光，仍旧不怪关郑光的劈腿。他相信自己如果死乞白赖，甚至现在直接出国找人，有很大概率关郑光会同意复合，或许这就是关郑光所期待的。
可是复合以后呢？两人之间的问题依旧存在。关郑光拼命的管束，自己拼命的挣脱，一个焦虑，一个窒息，两个人都不快乐。问题在于，自己对于不快乐的容忍度很高，不快乐就是自己生命的主旋律。但显然，这对关郑光是难以忍受的。
关郑光那条“我快抑郁了”，让卫小枞醍醐灌顶。我明明从不要求关郑光为自己做什么，为什么他还总是说跟自己在一起压力好大。
因为，一个抑郁的人永远疲惫，永远无法主动投入，永远都在不快乐，他让身边的人觉得自己的快乐是罪，把身边的人也一起拖向抑郁。在关郑光的视角，自己永远都是冷淡、敷衍、难以讨好的。
挽回大师有句话说的有道理。让他重新爱上你的前提是，你得有当初让他心动的优点，同时还要改掉当初让他选择放弃的缺点。抑郁症，那么好改吗？
何况......卫小枞伸手在腿上摩挲，牛仔裤的肌理分明，手感却平滑,这是不是…也算一种肌肤之亲……五指渐渐攥紧，看着挽回大师发的那个“不忘初心”，卫小枞低头笑出声来，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午休结束前，卫小枞还是去食堂喝了一盅山药排骨汤，他真的不能再瘦了。然后，他给自己约了次心理治疗。
连续两周的满号里，意外空出个下午三点的时段。
卫小枞请了三个小时的假打车去了医院，回来后觉得自己是个冤大头。
这么说吧，三甲医院的资深心理治疗师的咨询体验，还不如网上找的野鸡情感挽回大师的咨询体验。
卫小枞很有几分诉苦羞耻，开不了口讲述自己的心灵创伤，治疗师就坐在那里等着。于是，一大半时间俩人就是在对着发楞。卫小枞被晾得感觉自己遭到了冷暴力。
剩下的一小半时间是卫小枞在为治疗师每次说话只说半句而着急。完全就是，我裤子都脱了，你就给我看这个？
唯有说到最近呕吐的状况时，在治疗师吞吞吐吐、不知所云的句子中，卫小枞自行搜集拼凑出了一句貌似对症的话。
“长期处在不利于个体生存的负面环境中，被迫自我麻痹，被压制的精神感受不会消失，最终只能通过身体作为出□□发出来。”
卫小枞一路都在琢磨这句话。
负面环境是没错。公司是个演技大舞台，充斥着讨厌的人和违心的事，从身到心都过度劳累。家里，如果没有小丫，差不多就是个彻底的炼狱了。
而卫小枞，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得到休养和放松。
关郑光在的时候，一方面掠夺卫小枞本就所剩无几的时间和精力，一方面，却也撬动了卫小枞死寂的循环，让卫小枞在透支当中，能多喘口气。
以前卫小枞不曾呕吐，但仔细回忆一下，也时不时会有莫名的反胃。最近总是吐，是负面感受积压到一定程度，终于爆发了？
可是，卫小枞能怎么样呢？
他不能不工作，也不能不回家。
关郑光...也不知还能不能找得回来。
我能怎么样呢？
卫小枞找了家上星的餐厅，独自吃了顿不错的晚饭。点了自己喜欢的菜，还多点了两份天鹅酥打包，一会带回公司给项目组加餐。
餐厅的玻璃映出他的脸，俊眼修眉、衣着有品，餐具华丽，食物精致。
一点也不像一头濒死的困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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