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中日子不好过，练武的师傅给他安排的内容把时间都排得很满，尽管这样，集体训练他也还是勉勉强强才能跟上。
也不知是不是凑巧，每次和他对练的人都是队伍里最高最壮的那几个人，虽不是实打实的真刀真枪，但就算是木棍，那些有意无意打在手臂和小腿上的伤还是有些可怖。
顾淮选择忍让了过去，倒也不是怕惹是生非。一是确实是技不如人，二是这些行为也仅限如此，在都城时比这要更坏心眼、手段使得更阴险的人顾淮见得多了，与这相比，这里的人要好相与得多。
不过唯一让他不甚自在的，是要在文贞夫人和大哥面前演戏，要装成一副在这里适应得很好的样子，只有这样才不会让他们担心，这样关切的好意对他来说过于厚重了。
但或许是他忍气吞声的态度让这几个孩子愈发的肆无忌惮，那个和顾成伍关系很近的叫章林的男孩，在一次比试中竟抄着长棍朝他头上劈了过去。顾淮虽然勉强避开，却还是被一棍敲到了肩膀，一下倒在了地上。
师傅连忙喊停，过来将顾淮扶到了一边。
“发生什么事了？”师傅问着，眼神锋利地看着顾淮，似乎是等着顾淮亲口说出来。
谁料顾淮只是按着肩膀，朝师傅摇了摇头，“没什么事，是不小心的。”
师傅见他眼神低垂着，也没说什么，留下他在原地休息便走开了。
顾成伍在章林挑衅顾淮的时候就一直看着，直到对上师傅探究的视线，一时气不打一处来，摔了手中的剑，朝外面跑了出去。
直到傍晚时分，孩子们都三三两两的回了家，顾淮依旧独自坐在那里，望着空无一人的场地，眼神落在那边沙地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眼前被一个身影挡住，顾淮冷漠的抬起头，看到了顾成伍一脸愤怒地站在他的面前。
他不明白，明明挨打的是他，被排挤的也是他，始作俑者为什么情绪这么高涨。也不知道是不是肩膀一直在隐隐作痛，顾淮有些许不耐烦地开了口，“有什么事吗？”
顾成伍被这句话激得几乎要跳起来，“你还问我？是你到底想干什么？练武也不好好做，像个死人一样，都城里来的了不起？”
顾淮被他的态度惹笑了，只是淡淡地回怼道：“二哥都知道我是都城里来的了，跟不上也正常不是，做什么这么苛刻？”
“好啊你，在大哥面前那副样子都是装出来的吧，这才是你的真面目！”顾成伍气不打一处来，“师傅问你的时候还装得一副委屈样，跟我这儿倒是牙尖嘴利能说得很！”
“所以呢？”顾淮按着肩膀看向顾成伍，“你要把事情捅到大哥那里去吗？”
“你——”顾成伍一时被说得哑口无言，他冷笑一声，一脚踩在了顾淮坐的那张长凳上，挑眉看着顾淮，“好样的，你给我等着。”
也不知是师傅特意叮嘱过还是什么原因，那天之后在训练场针对他的行为明显收敛了许多，顾淮没有去深究，竟这样一直相安无事到了年底。
顾江带着一家人回了燕城的顾家老宅中，顾淮是第一次来这里，古朴气派的宅院，只是里面稍显冷清，没有多少仆从，看上去是许久未有人居住的样子。
年底家宴时他第一次见到了大姐顾岚，远远地只听见马蹄踏雪而来，一路疾驰，披甲映衬着雪夜。马上之人眉眼锐利，一头黑发高高束起，整个人挺拔得像一柄刚出鞘的宝剑。她从马上翻身而下，挨个拍了拍兄弟俩的肩，走到了顾江和文贞面前，抱拳道：“女儿见过爹娘。”
顾江难得的面容柔和，文贞只是抬手替她扫去了肩上的落雪，抬眸已是掩不住的泪眼汪汪。
顾岚替母亲擦去了眼尾的泪痕，“女儿这不是好好的吗，大过年咱们一家终于团聚了。”
顾成伍看着他大姐不自觉笑得一脸傻气，眼神都带着光亮。顾淮躲在角落默默地看着，无心打扰这一家子团聚。正低着头神游，面前突然出现一双鹿皮长靴，顾淮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十分英气的面容。顾岚笑着把他从角落里薅了出来，按在怀里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就是阿淮吧。”
顾淮猝不及防的挣扎了一下，顶着一头被揉的乱糟糟的刘海，有些茫然。
顾岚笑得爽朗，拉着他一起进了顾宅。
这顿饭吃得很安心，听着顾岚和顾江聊着边城事，屋外的烛火通红，照着满院的积雪。顾淮心底久积的枯木就像暖炉中被重新燃起的火焰，饱和了经年的疲惫，似乎都要将漫天的冬雪消融。
一顿饭后，孩子们在院内燃起了炮竹，顾淮没有和他们一起玩，只是坐在院门口，遥遥的望着外面，雪山之外，更远的地方，是他此刻拼尽全力所不能抵达的远方。他不知道自己在怀念什么，或许只是触景生情，又或许是对这样安和平静的日子的茫然。
楼台之上，顾岚垂眸看着缩在院门的孩子，半晌抬起了头，“爹，您有跟他聊过吗？我觉得阿淮这孩子思虑重。”
顾江饮下一口茶，缓缓摇了摇头，“他不成事，许是被他兄长护得紧了，半点气度也无。连成伍都要比他有血性得多，这样的人送上战场也是死路一条。”
他并不是对于顾淮毫无关心，可每日传上来的记录却难免不让人失望，与其打磨不合适的玉料，还不若供养着至少不叫人丢了性命。
“我倒不这么觉得。”顾岚靠在了栏杆旁，“要真是被护着长大的人不会这么小心谨慎。比起态度，更像是没有人教会他如何狩猎，他的眼中是空的。”
“你要有这些闲心多带带手下的兵，和茨城演练那一回犯了多少阵前不该犯的毛病？”
“知道啦。”顾岚一边答应着，一手撑着栏杆翻身跳了下去。
顾成伍远远地看见顾岚就追了上来，指着院外那匹漆黑矫健的骏马，“阿姐，我能去骑骑那匹墨麒麟吗？”
“可以啊。”顾岚答应得很爽快，还不忘嘱咐道，“不过它脾气可不好，别摔着了。”
“放心吧。”顾成伍摆摆手，朝外面跑去。
顾岚笑着朝他说：“可别又被你找到理由偷懒不去晨练。”
顾成伍回过头冲她做了个鬼脸，“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顾岚还没走出几步，就听见了墨麒麟极为不满的响鼻声，下一秒就是“扑通”一声栽进雪里的动静。
她快步走了过去，见到仰面躺在雪地里摔得龇牙咧嘴的顾成伍，“认得我是谁不？”
“阿姐……”顾成伍揉了揉后脑勺，又倒回了雪堆里。
“阿姐问你个事儿，”顾岚弯身蹲在了他面前，“你对于阿淮了解多少？”
“怎么又是他？”顾成伍一下子坐了起来，“他怎么样我怎么清楚？”
顾岚收敛了笑意，“你们关系不好？”
顾成伍迟疑片刻，说：“不是好不好的，他那个人难相处得很，我懒得理他。”
“行吧。”顾岚没有多问，她站了起来，一手牵住了缰绳，“还想骑马吗？”
“想！”
年后的第一天，来练武场的孩子不到半数，连顾成伍都寻了理由在家里躲懒。
顾淮拿着竹帚清扫完练武场里的积雪，便开始了训练。他双手持剑，对准面前的木桩，剑刃劈砍在桩子上发出清脆而有力的声响。他一直重复着，直至握剑的掌心发麻，晃神的瞬间，他突然在练武场的大门前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顾岚抱手站在门前的阴影处，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顾淮放下了剑，擦了擦额头的汗，朝她颔首示意，就见顾岚抬步朝他走了过来。
“练了多长时间？”顾岚停在了木桩前，隔着那桩子上坑坑洼洼的痕迹，朝顾淮问道。
“有半年了。”
“再试试。”
顾淮不解，但还是照着顾岚的话，抬起了剑，劈向了眼前的木桩，落下一道不深不浅的刀痕。
顾岚指腹擦过那一道剑痕，看向顾淮，“挥剑的时候，你脑中在想什么？”
“是在想着师傅教授的身法，还是面前的猎物，还是……只是因为我叫你做了。”
顾淮一时怔愣，他看了看顾岚，毫无疑问那一剑是因为顾岚开口，但这对他来说并没有多少区别。
“即使你不开口说，我也会接着练。”
“自然。”顾岚笑了笑，朝顾淮伸出手，接过了他手中的剑。
“人是受思想驱动的生物，每做一件行为，必然是出自目的的驱使。这里的孩子都与你年岁相仿，是该在家中享尽宠爱的年纪，却在练武场上风吹日晒，日日苦练，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有的家中贫苦，想练就一身本领得以维生；有的想成为将士，驰骋沙场建功立业。不说别人，你知道成伍在这里是因为什么吗？”
“……是父亲的意思？”顾淮试着回答。
“是他争取来的。”顾岚眼中带上了几分柔和，“成伍从小就喜欢书画，但如今两国交战仍未平息，百姓仍在水深火热之中，在父亲看来有这样的喜好过于累赘。但他据理力争，最后选择来了练武场。成伍从来都不喜这些舞枪弄剑的招式，但在这里每日的勤学苦练，换来了他房间里那张可以自在画画的书桌。”
“阿淮，我不知道你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中成长的，从来到这里之后，你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要通过自己的意志来做些什么。你的环境教会了你如何生存，如何保全自己，可从来没有人教过你自由。”
顾淮眼底一颤，那张烈火当中的书信瞬间灼痛了他的双眼。
——“和顾将军走吧，奔赴我们都盼望的自由。”
“该怎么做？”顾淮抬头看向面前的女子。
“你要自己去寻，寻到这柄剑真正所指的方向。”顾岚单手持剑，对准了面前的木桩，风吹乱了她的发丝，但她的眼神却无比坚定，“与其去被动的接受，不如将攻势放在自己手中。如果此刻敌人就在面前，不抱着为了保护什么而战的想法，就会陷在泥潭中再也无法前行。”
“往前走，就意味着要斩下敌人的头颅。”
话音刚落，剑刃闪着寒光袭向木桩，顾淮只觉一阵风过，面前的木桩顿时被斩成两半，断开的残屑瞬间飞出了视线。顾岚的眼眸如同手中那一柄寒刃，在猎猎冬风之中，击碎了他牢笼之外包裹的所有从容不迫。
他，想要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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