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和暖日光温柔倾洒,映得水面波光粼粼。
一柄舟楫捣碎平静水面,带起淋漓水声。
哒哒脚步声震得小舟一倾,惊起一道轻呼:“县主慢些!”
船头跑出来个一身杏红蹙金纱衣的少女,身后穿葡萄紫绣折枝小葵花衫裙的宫婢流萤急急追上两步,搀住少女微晃的身形,圆脸圆眼的稚嫩脸蛋上浮起不赞同的神色:“县主可当心些吧,在这小舟上跑得这般快,万一摔下去可如何是好。”
“好啦好啦,我心中有数呢。”封眠正踮着脚往对岸张望,忙里抽闲地回首冲流萤安抚一笑。
岸边摇曳的叶间碎碎筛下一捧春光,在封眠精致的眉眼间跳跃,落进她一双黑润润的眼睛里,沁了水一般清透。
被她这般瞧上一眼,流萤什么脾气都没了,顺着她的视线一同望向对岸,纳闷道:“县主这是瞧什么呢?”
对岸水木明瑟,偶有莺啼燕语,半分人影也不见。
流萤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操心地便要将搭在臂弯的杏黄绣银蝶薄披风裹到封眠身上:“早春风凉,县主咳疾方愈,还是将披风系好,当心着凉。”
“好流萤,我现下不冷。待会儿起风了再说。”封眠反手将披风抱进怀里,才回答流萤的前一个问题““今日舅舅不是设了春日宴,广邀新科进士游琼林苑,我来瞧个热闹。不过……人呢?”
对岸依然全无动静,封眠蹙蹙眉心,回想自己昨夜梦中所见的那段文字——
“承平十六年春三月,上御琼林苑,设春日宴。时日暖风酣,百卉含英,清平县主携婢女泛舟嬉游,着杏红蹙金纱衣,顾盼间如朝霞映雪,状元郎顾煦之于岸边惊鸿一瞥,久念不忘,后三日,亲叩宫门请婚。”
叶间抖落的日光犹如粼粼水光,将摇摇晃晃的视野中几行墨色文字映得分明。
梦中她飞快将手中的书翻至下一页,页首一行字深深印入她的脑海之中:“婚后琴瑟和鸣四十载,夫妇偕老,自成佳话。”
醒后她便匆匆换了衣裳,往琼林苑赶,乘上小舟来碰一碰书上所写的状元郎。
封眠已到了婚嫁之年,近日柔妃和太后频频关切她的婚事,拿来的画像要么是些金玉其外的败类,要么是她们不成器的娘家子侄,显然是想拿婚事好生蹉磨利用她一番。
婚事关乎女子一生的命运,她岂能任人拿捏?这几日她私下搜罗了满盛京青年才俊的信息,挑拣出几个还不错的少年郎,正思索着如何让皇帝舅舅先一步替她指婚,便又做了去往后世的梦。
这是自父亲亡故时她开始偶尔做的一个梦,她会在梦中去到一个奇怪的地方,那儿与她所生活的大雍截然不同,衣着古怪,房屋奇特,更有许多她从未见过的神奇物什——
耀如白昼的琉璃灯,平整阔朗的长街飞桥,日驰千里的铁甲车……
初时她被吓得不轻,为此大哭大病,差点把身边的人也吓出毛病来,后来她才渐渐弄明白,彼方世界距大雍千百年之遥,朝代数次更迭,大雍已成为史书中的文字。
她曾怀疑这是否只是庄周梦蝶,一切都是她臆想出来的。
但她在梦中特意去翻阅了有关大雍的史书,醒来后虽只记得一点点无关紧要的只言片语,比如大理寺卿因贪腐案被罢黜,比如承平十年时,四夷馆自番邦引入胡榛子……
这些却在她醒后一一得到了印证。
封眠逐渐发现,只有与她相关的事,才能让她在梦醒后仍然清晰铭记。
这是上天赐予她,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机缘,她定不会辜负。
所以在昨夜又一次梦到后世时,她便去翻阅提及自己婚事的史料,以便随时制宜。
没想到翻到的是好消息。
今科状元郎顾春温确是难得一见的青年才俊。听说殿试时,皇上只瞧他一面,便有意点他做探花,后来瞧见他文章写得比相貌还出色,才点了状元。
封眠为自己挑选的未来夫婿里,恰好也有他的名字。
此事若成,心头大患可解!
封眠正沉浸在前途一片大好的美妙想象里,波澜声忽起,一阵强烈的撞击感袭来,脚下小舟猛然震荡起来。封眠只觉被人自身后推了一把,整个人扑靠在船篷之上,接着便是扑通落水之声在身后响起。
她抓住船篷,迅速回首,只见身后流萤所站之处已空无一人。
方才千钧一发之际,是流萤将封眠推向船篷,自己则跌落水中。
悚然色变,封眠想也未想便纵身跃入水中。
流萤不会水!
初春的湖水依然冰冷,自四面八方向封眠裹来。她努力地在水流中睁开眼,看见一道正无助下坠的身影。
流萤落水时受惊呛了水,已然晕了过去。
封眠奋力游过去,抓住了流萤软而无力的手。
破水而出的两人摔在岸边,为封眠划桨的船夫扑通一声跪到封眠身侧,浑身打着抖,却一句话都不敢说。
封眠学着梦中看过的急救方法按压着流萤的胸膛,匆忙中瞪了那船夫一眼:“愣着干什么?去叫太医!”
船夫五体伏地,颤颤不敢擅动。
“妹妹怎么弄得这般狼狈?”一道熟悉的傲慢声音传来,封眠闻声抬眼。
一艘乌篷船不管不顾地将封眠的小舟挤到一边,船首立着翠玉明珰加身的昭宁公主褚景涟。她一脸倨傲地睥睨着,秀眉微挑,眼底暗藏着得逞的笑意,一手执象牙柄团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风。
怎么又是她?
封眠心下蹙眉,褚景涟是圣宠数年不衰的柔妃所出,自幼备受宠爱,只因封眠多得了些皇帝的关心,她便一直与封眠争风吃醋。两人从小不对付到大。
封眠这几日心烦,都是绕着褚景涟走。倒不是怕她,只是不想烦心事叠加烦人精,那真真得烦死人了。
今日封眠更是特意低调行事,只带了流萤出门,仅从池苑司借了一名船夫。如今被褚景涟带着人堵在此处,怕是无人敢替她去找太医。
封眠手下救人的动作不停,视线扫了一眼自己与褚景涟之间的距离,琢磨着若实在不行,她便冲到船上将褚景涟也推落水去,看她们还叫不叫太医。
幸而此时流萤呛出一口水,醒了过来。
“你醒了?感觉如何?能起身吗?”封眠瞬时便将褚景涟抛在了脑后,搀着流萤起身,“来,我带你回去,待会儿请太医来替你瞧瞧。”
流萤迷迷糊糊地跟着封眠起身,才看清封眠浑身湿透,湿发狼狈的黏在脸侧,搀着自己的手臂传来透骨的冰凉,意识到自己是被封眠所救,登时红了眼眶,急切自责起来:“县主您怎么能跳下去救奴婢呢!您、身上这么凉,回去定又要病了!”
流萤想把外裳脱下来给封眠披上,才反应过来自己亦是浑身湿透,溺水的难受劲瞬间没了,手脚无措地忙乱片刻,转而扶住封眠,急吼吼要送她回寝殿。
被主仆二人无视了个干净的褚景涟气急了:“无礼!本公主让你们走了吗?”
四名宫婢应声下船,拦住封眠二人的去路。
方才救人时不觉得,这会穿着湿漉漉的衣服被风一吹,当真是透骨的凉。素纱中衣湿黏黏裹在皮肤上,沉闷闷的,呼吸都重了些许。
封眠只想快些回寝殿洗个热水澡,再用一碗姜汤祛寒,不想与褚景涟过多纠缠,便直截了当道:“我的身子骨你是知道的,再吹一会儿风,回去便会病倒。舅舅定会过问,我可是不会替你遮掩的。”
“舅舅若知是你将我撞下船去,还不许延请太医,定要罚你。但你若现在让开,我可以当此时没发生过。”
往日褚景涟寻衅,总是会被嘉裕帝训斥。所以一旦封眠提及嘉裕帝,褚景涟就算再气,也会顾虑几分。今日却不知道为何,听了封眠的话,她几欲跳脚:“被父皇知道又如何!你休以为父皇偏宠你,我便不敢动你!我是堂堂公主,怕你不成!”
饱含着怒火的尖利嗓音刺入封眠的耳膜,她头都开始痛了。
既然不让她走,那便干脆不走了。春日宴就在今日,皇上早晚会携众进士过来,到时候……
在褚景涟震惊的目光之中,封眠拉着流萤一屁股坐到地上,冷静问道:“那你想怎么样?”
褚景涟一时语塞。
看见封眠在船上时,褚景涟就想着要将她撞下水。见她着急救人找太医,便不想遂了她的愿。她想走,就偏要留她。
但现下封眠不走了,褚景涟倒不知道要拿她怎么样了。
总不能……总不能真冲上去将她打一顿?
诡异的沉默蔓延开来,封眠和褚景涟大眼瞪大眼。
封眠几乎要被褚景涟气笑了:“怎么,你就想跟我这样耗着吗?”
脑袋嗡嗡的,不算炙热的阳光在眼前连成大片的白斑,封眠有些受不了地眨眨眼,侧首避开直射的日头。
这细微的小动作被褚景涟捕捉到,她立即又骄傲地扬起了下巴,趾高气扬道:“对啊,本公主就在这儿看着,让太阳晒死你!”
语气凶巴巴,不知道的还以为现下不是三月融暖春日,而是七月酷烈暑日。
随侍在褚景涟身侧的贴身宫婢碧桃悄悄松了口气,若公主真要她们这些奴婢对县主这样那样,伤了县主,惹怒了皇上,可就真不好收场了。
如此甚好,静坐对峙,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公主就该无聊了,到时她们溜之大吉,再悄悄让底下的宫人把县主送回去……
碧桃的美好幻想戛然而止,她睁大了眼看着岸边,惊恐地扶上褚景涟的手臂:“公、公主,县主晕过去了!”
岸上,方才还好端端坐着的封眠如被风折断的柳条一般,啪唧就摔进了流萤的怀里。
流萤也呆住了,受惊的老母鸡一般扑腾着双翅抱住封眠:“县主?县主你别吓奴婢啊!”
褚景涟强自镇定地抓住碧桃的手,示意另一名宫婢下去查看情况:“都不要慌,她定是装的!还不快给本公主醒过来!”
恰在此时,身后遥遥传来另一侧岸上嘉裕帝困惑的声音:“昭宁?你在此处作甚?”
褚景涟僵立原地,惊惧之情化为愤怒的目光直瞪向晕倒的封眠:该死,她定是瞧见父皇来了,故意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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