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怎么想的?竟当着陛下的面将清平撞落水?”柔妃斜倚在铺着织金软褥的紫檀木榻上,有些头痛地单手扶额,榻边一支和田玉博山炉中燃着宁神解郁的清心香,袅袅轻烟丝缕盘旋。
褚景涟委屈巴巴地跪坐在柔妃面前:“女儿没有当着父皇的面撞她……”
“阖宫上下如今都是这般传的,你说没有就没有?”柔妃音色柔和,并未带斥责之意,只有对爱女的无奈纵容:“本宫是不是与你说过,这几日不许去找清平的麻烦?”
“我就是不服!”褚景涟忽地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炸了,“明明我才是父皇的女儿,凭什么父皇处处替她着想?特特办了个春日宴考察新科进士,为她择婿,却要将我嫁去北疆那蛮荒之地?”
褚景涟真要落下泪了:“母妃,女儿不想嫁!”
柔妃一双罥烟眉蹙了起来,染了蔻丹的指甲不自觉地嵌进柔嫩的掌心,冷哼道:“你第一天知他偏宠清平吗?清平是你父皇最喜爱的姐姐安乐公主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是个父母皆丧的可怜丫头,又生得越来越像当年的安乐公主,你父皇怎么可能不怜惜她?”
封眠的母亲安乐公主是先帝的小女儿,较嘉裕帝稍长两岁,自幼对他颇有照拂。嘉裕帝极为敬爱这位姐姐,只可惜安乐公主红颜薄命,生封眠时难产而亡,夫婿镇国大将军彼时却还远在千里之外的南疆。
那时嘉裕帝才刚刚登基,气恼大将军封辞胥轻忽阿姐,间接致阿姐难产,不顾满朝文武与太后的反对,下旨代安乐公主休了夫婿,将封眠接进宫中亲自抚养,事事躬亲。
柔妃眼底涌动着晦涩的凉意,活着的人,总是争不过死人的。就算她宠冠后宫,她的涟儿在陛下心里的地位,也抵不过一个封眠。
但涟儿还有她,她自会为涟儿谋划好一切。
“陛下只是在太后面前略略透了些口风,连圣旨都未下,还有转圜的余地。”柔妃起身下榻,温柔地揽过褚景涟,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你阴差阳错害清平高热未醒,倒让母妃想到一个好主意。”
“这几日你便老老实实地待在寝宫里领罚,莫要胡思乱想。有母妃在,自不会让你受委屈。”
褚景涟依恋地窝进柔妃的怀中。
窗外,晴日朗朗。
暑月殿。
四扇雕花朱窗大敞着,明媚阳光洒落一室。暖风穿堂而过,卷入几片杏花,恰掠过一双步履匆匆的鞋面。
流萤端着一碗药行到罗帐重重的床榻前,着急地看向守在一旁的雾柳:“醒了吗?”
雾柳细眉紧蹙着,摇了摇头。
“那劳什子批命定是骗人的,郡主虽说退了烧,可醒不过来有什么用……”流萤嘟嘴咕哝着,被雾柳轻轻瞪了一眼,捂住嘴不敢再多言。
遍地绣玉堂富贵纹罗帐内,封眠浓黑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映入眼帘是在日光中轻荡的流苏垂幔。
大病后初醒的脑袋昏沉沉,四肢无力地陷在身下堆叠如云的软褥之中。
她正恍惚今夕何夕,一个梳着双丫髻的脑袋咻地探进褚风眠的视野中。流萤惊喜嚷道:“醒了醒了,郡主醒了!”
“快端茶来。”雾柳吩咐着,一只手轻轻撑在封眠背后,扶着她坐直身子,一杯温热清茶也恰好杯递到了封眠的唇边。
封眠就着流萤的手抿尽了一杯茶,才终于醒了神,干涩的喉舌得以舒缓。她清清嗓子问道:“几时了?”
“巳时方过。”流萤见封眠终于醒了,喜不自胜,又怕自己吵着她,眼巴巴地等着她发问才口。
一旁雾柳跟着补充一句:“郡主已经昏迷五日了。”
流萤见缝插话:“真真急死人啦!”
封眠一怔,她昏迷了五日?
完了,那日突发意外,她都忘了春日宴和状元郎的事,昏过去之前她连状元郎的人影都没瞧见,更何谈“宫门请婚”啊!
史书上写的事竟也能不成真?她看的莫不是野史吧?
“郡主?郡主?”流萤担忧地晃晃封眠的手臂,“怎么突然不说话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哦对,药,郡主先把药喝了吧?”
她这一迭声的唤着,让封眠注意到另一处不对劲的地方:“你叫我什么?”
封眠顺手接过药,面不改色地仰首将黑漆漆的药喝净,拈起一粒蜜饯去去嘴中的苦味,便听雾柳回话:“陛下有旨,特晋封您为清平郡主,并破例与昭宁公主享同等食邑。”
这不对劲。即便这是落水的补偿,也太丰厚了些。
这时褚风眠发现流萤神色不对,方才问话时,一向叽叽喳喳的流萤便缄口不言,此刻更是丧眉搭眼,摆明了揣着心事。而雾柳一向冷静持重,如今那清淡如水的细眉长眼上也染了几丝忧虑。
“出什么事了?”
流萤眼眶一红就要啪嗒啪嗒落泪,被雾柳拿帕子硬捂住了眼。皇帝赐婚毕竟是件喜事,若是哭天抢地地被旁人瞧了去,大家都要倒霉。
雾柳谨慎措辞:“前日陛下见郡主昏迷不醒,高烧不退,心急如焚。太医束手无策,柔妃娘娘便请了几名术士来看,陛下又召了司天监来,都说观郡主命盘,乃是孤星照命,刑克六亲,又有病符星侵疾厄宫,这才自幼体弱多病,药石不断。”
“如今高烧不醒也是为这命格所碍,半只脚迈入了鬼门关,恐难救回。陛下求破解之法。司天监便说,或许可以用未来夫婿的命格压一压。柔妃娘娘便将满京才俊的八字都搜罗了来,不知怎么的,里头混入了定北王世子的八字……”
封眠顿时了然:“所以他们说,定北王世子与我八字相合?”
雾柳点点头:“司天监并几名术士都说,世子恰是郡主命格的“天乙贵人”与“解神星”,可化克为生,解厄消灾,又道郡主与世子二人夫妻宫共振,福荫绵长,长久以往,郡主可“灾星退度,吉曜临宫”,终得平安顺遂,福寿可期。”
“陛下听了,立即便晋封您为郡主,为您与定北王世子赐婚。”
“圣旨一出,当晚您就退烧了。陛下因此对命理之说深信不疑,挑了最近的吉日,也就是六月初六做婚期。”
“最迟月底我们便要出发去北疆了……”流萤捂住眼睛抽抽噎噎:“陛下怎么舍得将郡主嫁去北疆那样的蛮荒之地呢?还是个那样的夫婿……听说世子身高九尺,青面獠牙,能手撕蛮夷,是个茹毛饮血的野蛮人,如何能配得上郡主?”
流萤嘀咕着,声若蚊蚋。
封眠在榻上呆坐了半晌,愈发笃定她在梦中怕是看了本野史,只能将状元郎抛诸脑后,转而问道:“柔妃怎么会有定北王世子的八字?”
定北王一家远在北疆,戍边多年未曾返京,小世子的八字这种**信息怎么会流到盛京后宫一名妃子手中?
这个问题的答案,雾柳已经在封眠退烧后悄悄打听清楚:“奴婢打听到,陛下曾有意为世子与昭宁公主赐婚。”
流萤震惊得双眼溜圆,颤抖着唇道:“所以、所以她不愿昭宁公主远嫁,便设计将咱们郡主推出去了?真是欺人太甚!郡主,您去求求陛下吧!”
雾柳摇摇头:“陛下如今全然信了命理之说,认定世子便是郡主的‘解厄星’,绝不会轻易毁婚。”
封眠自幼体弱,嘉裕帝没少为她的身子骨头疼,生怕她年幼夭折,好不容易养到如今这般大,身子骨较幼时康健不少,突逢意外,嘉裕帝自然是病急乱投医。
柔妃这回可算是拿捏到命脉了。
封眠叹气,封眠头疼。高烧数日让她本就不够强壮的身子雪上加霜,反正离月底还有时日,还是先睡觉好了。
简单用过一碗粥后,封眠便又昏沉沉睡了过去,待她终于睡足醒来,已快到酉时。
寝殿内静悄悄,封眠拉伸四肢伸了个懒腰,病后的疲乏倦怠已消了大半,她撩开床幔要喊人时,却见床榻旁置了盏小几,身高腿长的嘉裕帝屈着腿坐在小几后,正在批奏折。
“舅舅?”封眠懵了一瞬,就要下榻。
“坐着别动。”嘉裕帝丢下手头刚写了一半的字便坐到榻边,将封眠摁回被窝里,试完她手上的温度又去试额头的温度。
封眠乖巧地跪坐在床榻上,看见嘉裕帝眼下的青黑之色,便知自己烧这几日,他也没有睡好,心下感动又愧疚。
“我已没事啦。舅舅是几时来的?怎么不喊醒我?”
确认封眠没有再次发热的迹象后,嘉裕帝才算松了口气:“朕半个时辰前议完事便过来了。见你睡得香,便没叫人打扰你。你大病初愈,正需要养好精气神,这几日便好好在寝殿歇着吧。”
“我都躺了五日了,早也躺够了,还要歇啊?”封眠小小地不满。
嘉裕帝冷哼一声:“你还好意思提?朕从前是如何教你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你可还记得这是何意?”
他生得温润俊逸,瞧着便是一副好脾性,一双凤眼却凌厉威严,严肃起来盯得人心中发慌。
封眠早就猜到他必会批评,一脸柔顺地恹恹垂首:“是说富贵之人应远离危险之地,避免灾祸。”
“既然知道,还轻贱自己的性命,去救一个奴婢?你可知自己此番险些便醒不过来了?”嘉裕帝说着,愈发来气,若他是个昏君,这几日太医院上下已经没人了。
封眠丝滑认错:“舅舅,我错了。”
那可怜巴巴、乖顺知错的模样,让嘉裕帝气消了大半,也不忍再苛责,便只道:“前几日你病着,需要贴身的人伺候,朕便未罚那个奴婢。现下你既痊愈了,让她去宫正司领罚吧。”
封眠小鸡啄米般点点头,看起来全世界都找不到比她更乖顺的人了。
片刻后才复又犹豫道:“若说置我于险境之罪,舅舅怎么罚她都没错。但当时流萤也是为了救我才落水,要是罚她受刑,怕是让人寒心。舅舅不若看在她舍命护主的份上,免她□□之苦,只罚三月俸银如何?”
嘉裕帝点点她的额头,摇摇头道:“你啊,与你娘一样心软,见不得身边的人受苦。罚了她的俸银,难道你就不会贴补她吗?”
“绝对不会!”封眠作发誓状,又补充道:“就算月底启程去了北疆,我也绝对严惩不贷!”
提及北疆,嘉裕帝的那点不满意顿时化作了心疼,在封眠恳切的目光中应允了:“依你就是。”
“多谢舅舅!”封眠亲昵地挽住嘉裕帝的手臂,心下松了口气。以退为进这一招在嘉裕帝这里永远有效,年幼的封眠用血淋淋的经历验证了这一条真理,自那之后,她方知识时务者为俊杰。
嘉裕帝慈爱地拍了拍封眠的头,沉吟道:“朕听说了一些与定北王世子有关的传言,你莫要忧虑,那些大多为夸大不实之言。”
“定北王偶尔会在奏折中提上一两句家中琐事,说他那独子骁勇善战,有勇有谋,最是孝顺听话,左邻右舍都赞他昂藏七尺,少年英侠。”
其实封眠也想得到,嘉裕帝并不是什么凶恶的父亲,他既然有意把褚景涟许配给定北王世子,就说明他也是有些过人之处的。
“朕前些日子命定北王为世子做了幅画像送来,正好今日与你一同瞧瞧。”嘉裕帝唤来殿外侍候的内监。
一名小内监手上捧着幅画轴,在两脸期待的嘉裕帝和封眠面前站定后,展开了画轴。
封眠:“……”
嘉裕帝:“……”
看清画像内容的两人齐齐陷入了沉默。
看得出来北疆这偏远战乱之地并没有什么好画师,画像上的生物只能说是初俱人形。
嘉裕帝干巴巴地:“这孩子生得双目一口,确实不是青面獠牙的凶神恶煞之相……”
绞尽脑汁夸出这么一句,嘉裕帝再无话可说。
封眠只能跟着点头,干巴巴地附和道:“北疆的画师风格与盛京迥异,估摸着只求个神似,本人或许……”
嘉裕帝忽然扭头问道:“你可有心上人?”
封眠:?
嘉裕帝:“若你有心上人,朕便将他编入送亲队伍里,与你做个面首罢了。”
封眠逐渐睁大了眼:“舅舅?”
嘉裕帝:“没有?罢了,你整日在这宫中,确实见不到什么优秀的男子。这样,朕往你的送亲队伍里多塞些青年才俊。你去到北疆后,若不喜那定北王世子,另开府邸,另觅郎君便是。”
“只是他命格于你有益,这夫妻还是要做的。”
就差将“咱们只图他的命格,不图他这个人”直接讲出口了。
封眠好笑之余又有些感动,虽说这桩婚事是柔妃一手筹划的阴谋,但嘉裕帝却是真心在为她着想。
哪怕这一切都只是看在她与母亲相似的份上,也是极好极好的了。
嘉裕帝想到便要做到,叮嘱封眠好好休养之后,便急匆匆去安排送亲队伍。
无所事事的封眠躺下,又进入了梦乡。
这一睡,便到了夜半。
寝殿内唯余一盏烛灯照明,影影绰绰映出床幔内封眠惊坐而起的影子。
守夜的雾柳听见动静,举着盏灯,挑开床幔,担忧道:“郡主,可是做噩梦了?”
封眠闭了闭眼,疲惫又心惊。
她在梦中又去到了后世,四处查索,发现所有的史料中都记载着她被赐婚与定北王世子一事,状元郎的宫门求娶消失得无影无踪,随之便是另一个让她惊骇不定的另一史实,她本疑心自己又读到了野史,但她多方查证,发现各种记载都惊人地一致——
“承平二十一年冬十月,定北王世子弑君谋反,事败伏诛。太子平乱,尽夷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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