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封眠抬腿下床,披上雾柳递过来的天青色旧衫去洗漱。
几名穿着鸦青色衫裙的小宫婢正在寝殿内忙着摆朝食、熏衣裙,见着封眠起身,轻手轻脚地向她行礼。
手帕在铜盆里温热的玫瑰露水中浸过,雾柳拧净了水,替封眠细细抹着脸,一面轻声细语地与她说话:“方才前头来回话了,陛下说午膳便与郡主一同在柔妃殿中用。”
封眠点点头,细细刷了牙,又从流萤手中取过金玉盏,用沉香蜜水漱了几遍口,紧绷的神经才感觉到片刻舒缓。
昨天后半夜她几乎没能睡着,一直在反复回想梦中能记起的一切信息,却只能记起零星几句与她有关的信息。
因为正史中似乎并没有确切地提及过定北王世子谋反后,已经嫁为世子妃的她的结局,所以后人对她的结局众说纷纭。有人推测她被皇帝提前救回了盛京,有人推测世子拿她要挟皇帝,她被皇帝鸩杀,还有人猜测她早就死在了世子造反前。
封眠无从判断哪一条是真相,但至少她知道了“定北王世子会谋反”。她与舅舅,与许多许多人,都将在这场政变中丧命。
起初寒入骨髓的惊惧逐渐平复后,封眠冷静下来,想到她那桩更易的婚事,猜测这些被记载下来的史实并不是不可更改的。比起想尽办法取消婚约,她更希望嫁过去,寻找应对之策,或许有机会阻止一场流血的政变。
嘉裕帝并不是昏庸的帝王,如今的大雍政通人和,正是蒸蒸日上之际,如果定北王世子谋反只是为私欲所驱,她便要在一切开始前,先想办法杀了他。
如今是承平十六年,距离世子谋反的承平二十一年还有五年之久,一切都还来得及。
*
承禧宫,柔妃当着嘉裕帝的面,亲自将封眠领到座位坐下,一脸慈爱地瞧看着她:“清平瞧着脸色红润了不少,看来身子是真的大好了。”
“今日本应唤你昭宁姐姐一道用膳,让她与你赔罪,但想着她如今正在小佛堂罚跪,每日粗茶淡饭的,今日若是破了例,倒是奖励她了,便罢了。就让她好生反省反省,看下次还敢不敢开如此不知轻重的玩笑。”
前半句柔妃还是对着封眠说的,后半句却是看着嘉裕帝说的,明摆着是在卖乖:瞧我们涟儿可是在认真受罚,诚心悔过,可受了不少苦,这一切毕竟只是女儿家无心的玩笑,快心疼心疼她,暂且解了禁吧。
不等嘉裕帝开口,封眠先出言称赞:“怪道大家都赞娘娘最是公正无私,有母如此,想来昭宁姐姐再不会犯无心之错了。”
柔妃脸上的笑意微不可察的僵了僵,才顺着接话道:“这点小事哪里当得起公正无私四个字,任何一个做母亲的都该如此,岂能包庇子女犯错?涟儿受罚不能亲至,我这个做母亲的,便先代她赔罪了。”
柔妃说着,竟要起身向封眠致歉。封眠忙拉住她的手,阻了她动作,并情真意切道:“娘娘不必如此。我还未谢过娘娘为我劳心劳力,促成一桩良缘之事。日后若我真因世子的八字而灾星退度,吉曜临宫,真不知要如何谢娘娘呢。”
“此番我虽是因昭宁姐姐而病危,却亦是因娘娘而得了转运消灾之机,如此看来,祸兮福倚,功过相抵。娘娘莫要再提赔罪之事,更别送什么赔礼了。”
封眠说着,向身后雾柳示意,她将带人侯在外头的流萤领进来,将手中各色礼盒放下。这些都是柔妃听说封眠醒了之后,遣人送去的赔礼,今日全被封眠原封不动地搬回来了。
柔妃怔了证:“清平这是何意啊?”
“北疆地远,路上还有颇多匪患,我便想着还是不要带许多东西上路了,平白劳费人力。如娘娘所赠这些金银玉石,便不带了。”封眠笑盈盈的,一派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样:“北疆广袤,不如将金银都换了地契商铺吧,到时钱生钱,这些东西我再买来就是了。”
一番天真发言惹得嘉裕帝好笑摇头:“你这丫头都想些什么呢?难道朕会让你一人上路不成?自会有禁军一路护卫。什么人敢不长眼袭击皇家车队?再者说,盛京乃辐辏之地,有些东西岂是你去了北疆想买便能买到的?”
“柔妃予你的东西,留着做添妆便是。至于地契商铺,朕自然会给你置办。”
封眠顿时高高兴兴地谢了恩,又给柔妃带了一通高帽,直言天下人若知柔妃为她添妆,定要赞她贤淑良善,惹得柔妃不得不开口:“这么点子赔罪用的小玩意儿,哪里当得起郡主的添妆?赔罪之物只用来赔罪,给清平的添妆我另有准备。”
这般大方地说着,柔妃的心却在滴血。赔罪的东西说是珍玩,实则都是些她不喜欢的物件,拿来做面子情敷衍了事的,更是没打算开自己的私库为封眠添妆。封眠的嫁妆有皇上从库房里拨,还不够丰厚吗?
如今被这般架着,倒不得不割些肉下来,才能全了面子。
一顿饭柔妃食不知味,封眠倒是高高兴兴地走了,活像个打秋风成功的穷亲戚。
她是打算去北疆做一番大事的,手上的钱财自然是越多越好。
是以她也不急着回宫,脚下一拐,又往东宫去了。
东宫太子褚景泽是先皇后嫡出,年长封眠七岁,自幼也被嘉裕帝带在身边悉心教导,还帮着一起带过小婴儿封眠,被她尿湿了不止一件袍子,待她比待几位亲妹妹还要亲厚。
都不需封眠主动提,褚景泽便已把备好的添妆单子递上了。
太子殿下整洁肃穆的书房内,封眠坐没坐相地靠在透雕如意云纹的紫檀圈椅之上,一面吃着点心,一面看手中的添妆单,笑得见牙不见眼。
那单子上除了各种金银玉器,还有许许多多的生活小物,细致得不得了。
褚景泽看着封眠没心没肺的模样,幽幽叹一口气:“不过几件死物便这般高兴?你自幼几乎没出过盛京,可知北疆是何模样?你这身子骨到了那儿,吹不了几阵风就折了。”
“哪有像你这般咒人的?”封眠不大乐意,转眼看见手中添妆单又乐起来,“再说,这不是有太子哥哥送的许多珍惜皮毛,拿来做披风,够我里外裹上七八层,一个月都不重样了。还有这些手炉,金的玉的银的……都能把我埋起来了,还怕冻着吗?”
彼此朝夕相处许多年,褚景泽如何看不出封眠的反常,当即问道:“你往日可不是这般贪财的人,怎么,莫不是打算半道跑路吧?”
她是那样不负责任的人吗?!封眠自添妆单上方送了褚景泽一个气鼓鼓的眼神,却又无论如何不能将梦中之事说出口。
幼时她因这种梦好好吃了一番苦头。当时太后认为她沾了邪物,避着人悄悄将她关进道观,不供水米,生生灌了她七日符灰水,险些便病得一命呜呼。
自然,褚景泽不会告发她仍在做这种梦,但他会不会相信她也不好说。就算他信了她,她也还不知道定北王府是什么情况,史书上的冤假错案并不算少,万一定北王此时并未打算谋反,倒是他们将人逼反了。
凭未来之罪责罚今日之人,委实有些不公平,
封眠幽幽叹一口气,除了认命她难道还有别的办法吗?说不定真如那些术士和司天监所言,去北疆嫁了世子,她的身子能慢慢好起来。
褚景泽微微垂眸,辨不清眼中神色,似乎有些伤怀自恼:“若不是我那几日在城外,断不会让人将你算计至此……”
他得了消息,紧赶慢赶地回来,终究还是晚了一步。柔妃将事情处理得很干净,一时竟也抓不到什么把柄。一步慢,步步慢,东宫的僚属也不愿他为查封眠一事,与如日中天的柔妃母族罗家对上,此事就这么成了定局。
“真内疚啦?”封眠歪着身子探头去瞅他脸色,忙不迭双手捧上添妆单,“那你再添些宝贝。我过得好些,你心里肯定就好受了。”
褚景泽:“……”
褚景泽失笑,依言接过了添妆单,提笔问道:“说吧,还想要什么?”
封眠兴致勃勃地凑上前点起宝贝来。
书房外描金刻彩的回廊上,手端漆木托盘的侍女榴月气恼地跺了跺脚,斜瞪着拦在门口的侍卫:“什么书房是机密之地不得入内,清平郡主进得,我们太子妃就进不得了?”
那侍卫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穿一身藕荷色暗绣银丝云纹素纱长裙的太子妃倒是接受良好,只略略点了点头,便转身带着榴月离开,毫不介意地开导榴月:“郡主毕竟自幼同太子一同长大,情谊深厚,岂是我这个刚过门的太子妃可比的?更何况郡主即将远嫁,兄妹难得聚首,岂希望外人打扰?”。
她语气豁达,眉目疏朗阔气,太过素淡温柔的打扮反而压住了她眉眼间的英气,
榴月:“那好歹,把这莲子羹留下?也好叫太子知道太子妃一片心意。”
太子妃摆摆手:“太子现下哪有空用羹汤?搁久了了便不香甜了,还是带回去我吃罢。”
“……我的太子妃啊,您嫁进东宫也两月有余了,怎么一点也不想着将太子的心笼过来……”榴月拿太子妃没辙了,今儿她好容易把人劝来给太子送羹汤,还换了身温柔秀气的衣裳,没想到连个太子的影子都没瞧见。
“太子又不是驴,哪里吊根胡萝卜便往哪里走,我可操不来这份心。”太子妃头疼地快走两步,想把榴月的说教甩在身后,“倒是清平郡主真是可怜,孤身一人嫁去北疆,那定北王世子还是个混不吝的。我记着太子琢磨着为郡主添妆,我这个太子妃也得表些心意才是。”
于是封眠回到寝殿时,便收到了太子妃送来的一整套精钢打造的长短匕首与袖里暗器,并一张狂草写就的字条,让封眠拿着防身,莫叫人欺负了去。
封眠乐不可支地将那一匣子冷兵器摸了个遍,她记得太子妃狄兰的娘家是管军械库的,没想到她这般大方又剑走偏锋地给她送了这么些好东西。有刀在手心不慌,她再请武婢教些招式,日后出了事也能搏一搏生机。
这位新嫂嫂当真大方有趣,日后离了家她要多多给这位嫂嫂写信,若能再多得些有意思的暗器就好了。
封眠把玩着一枚掌心大小的袖箭,幻想着那定北王世子欲行不轨时被自己扬袖一箭射倒的画面,发出桀桀坏笑。
此时的北疆积雪方融,呼啸的寒风拍打着张牙舞爪地枯枝,劲疾的马蹄声叠着枯叶被踏碎的脆响,一身轻铠的少年策马搭弓,身后披风被风猎猎卷起。
百里浔舟正肃目瞄着朗空下一双大雁,放箭的瞬间忽然打了个喷嚏,箭矢穿空,同时射穿两只雁的翅膀。
雁疾疾坠地,他又连打了两道喷嚏。
谁在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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