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藜曾听一个人同她说起北沂。
那里山势渺远,常年下雨。
明明在北边,却沾了南边雨水多的气。
那人说时,清冷的脸庞上多了几分笑意,身侧的少年郎总会看呆了眼。
她在一旁作画,窗前的兰花总开得好,香炉里的熏香是她用兰花染的,说故事的人总爱用。
说到结束时,总爱用一句:“阿鹂,你愿不愿意同我回北沂瞧瞧?”
那少年郎总打趣:“你凭啥带我妹妹回去,不带我。”
颂藜说了什么,她不记得了。
屋里的兰花开的真好,她再也没养出这么好的兰花。
“颂拂柳?颂藜?”
有人推醒了颂藜,她恍恍惚惚的,摆了摆手道:“二哥,你别和乔羽姐姐闹。”
“你在说什么呢。”
说话的人语气宠溺,他拍醒颂藜,神色温柔。
颂藜幽幽醒来,入目便是镂空雕花的图样,依稀有宜人兰花清香入鼻,她抬眸,瞧见端着盘吃食的晏回。
她这才想起来,她已不在禹州,也不在云京。
这里是距北沂只有一山之隔的临桥。
她瞧晏回今日的打扮,白縠纱衫,腰间的荷包鼓鼓囊囊,好一副商贾之气。
他们一行人,为避免太过张扬,索性个个都做商人打扮,先暗中调查疫灾一事,等清王带着赈灾物资来北沂汇合。
晏回将盘中吃食端到小木桌上,又将碗筷摆好,问道:“可是做噩梦了?我已差常枫去买香饼,说来也巧,临桥这般大,物资却如此匮乏。”
晏回絮絮叨叨的,边说边将簑帽丢到桌上,感叹:“原以为这临桥是个鱼米之乡,可未曾想北沂一场疫灾,竟波及甚远,如今北沂城门管控严密,想要进城实属难事。”
外头雨水滴滴答答,耐心地敲打木窗。
颂藜不语,只静静地看着他说话,等他停下喝水时,才道。
“不急。”
晏回放下手中茶碗,眸光悠悠地落在颂藜身上,问道。
“小拂柳已有良策?”
颂藜说着,语气温柔:“疫灾自春日起,已有几月,这期间,北沂物资缺乏,定要从临桥获取,所以临桥必有北沂的眼线,你我身份皆为身价不菲的商贾,进城之时也未加遮掩,想必再过几日,会有人出招,从我们身上搜刮钱财,到那时,我们再提想要进城也不迟。”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人影稀疏,隐约间可见一个穿着蓑衣背着竹篓的女子在客栈前停下。
客栈掌柜上前给那女子撑了把伞,边走边道:“羽姑娘,这几日你不在,店里来了几个买药的商户,可需我为你引荐一番?”
那女子接过掌柜手中的伞,轻声道:“有劳掌柜的,这几日雨势大,我收来的药怕还没等送去北沂就坏了,不若先转手给药商,凑些银两去远一点的山上采药。”
掌柜听了这话,唏嘘不已:“羽姑娘真是医者仁心,也需保重自身啊。”
二人正走着,碰巧遇到买了香饼回来的常枫。
常枫走得急,身上蓑衣都湿透了,怀中的香饼依旧干燥,隔着层层雨雾,依稀闻到香味。
掌柜的认出他,便同身侧女子说道:“那人便是从云京来的商户,羽姑娘你先喝点参汤歇歇,等收拾好了,我去同他们说。”
乔羽听闻这话,抬眸瞧过去,只见那人步履匆匆,倒有几分武将之气。
她点了点头,接过掌柜手中的参汤,小口饮完。
山雨遍野,夜间时分雨声渐停起了雾,云雾缭绕,客栈檐下点了几盏灯笼。
颂藜剪开蜡烛的烛心,见光亮如常,便又将外头的灯笼罩合上。
桌边是她刚刚熬好的姜汤,见常枫喝完,又给他续上一碗。
她道:“今日有劳常枫,多喝些姜汤驱驱寒意。”
常枫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姑娘说笑了,这本是我该做的,其实我此次不光是为了买香饼,小晏侯昨日听客栈掌柜同人说起药草之事,便让我上街查看查看这边药铺的情况。”
常枫越说越起劲,便将晏回对他叮嘱的事情全然说出。
颂藜挑眉,想来晏回也觉察出这疫灾来的古怪,北沂虽多年未曾有过这般严重的疫灾,但一直以来,地大物博,百姓倒也安居乐业。
可是这次疫灾来的突然,且波及之广,连谢家都无法处理。
只得向云京皇室求助。
其中或有蹊跷。
只是为何他今日同她说时,却不肯将心中计划说出,反而是等她开口。
亦或是晏回心中早就想好对策,这几日在临桥不过是权宜之计。
她看向常枫,问道:“如此,他为何不同我说这些?”
常枫呆住,递到嘴边的姜汤一时不知如何送入口,心想这颂画师也忒直白了,他迅速喝了口,这才慢慢道:“小晏侯是怕你担心,自从那日他在竹林受伤,醒来后便觉得不应让姑娘同他一道蹚浑水,本来北沂一行,小晏侯也不愿意让姑娘跟着来,他怕你受伤。”
常枫继续小口喝着,姜汤的暖意驱散了身上的寒气,他这才偷摸地抬起头,查看颂藜的神情。
却见颂藜面色淡淡,似乎并无什么感想。
不一会,颂藜见他喝完姜汤,开口问:“他如今在何处?”
常枫眨了眨眼,道:“客栈掌柜想同我们做生意,小晏侯刚刚去了趟药铺,眼下应是在房中歇息,姑娘可是要去找他?”
颂藜未语,只起身,将锅里的姜汤都勺到汤碗里,堆到常枫面前,轻声说:“再多喝些,驱驱寒意。”
随后,便离开厨房。
只留着常枫在原地,对着汤碗大眼对小眼。
雕花的木窗前摆了盆枯死的兰花,或许是时节不对,亦或是水露更重。
晏回对着那盆花看了许久,闲来无事,便掌了盏灯,着手饲弄。
以至于颂藜敲了许久的门,他都未听见。
待到他一手泥去开门时,门外的颂藜抬眸瞧着他。
“我便猜到你要来。”
晏回笑了笑,想伸手接过她手中的灯笼,却又碍于一手的泥土。
颂藜将灯笼挂在檐下,轻声道:“我听常枫说,客栈掌柜欲同你做买卖。”
说罢,见他手中沾了泥,便从怀中掏出帕子递到他跟前。
晏回接过,他的耳尖微红,流露出少年稚气,他突然问道。
“常枫买的香饼,你可试了?”
颂藜一怔,点了点头,她欲开口继续刚刚的话题。
“我们在城中等候多时,北沂城门紧闭,却只在子时开两柱香的时间,想必临桥城中必有谢家探子,为他们运输物资,如今看来,这探子应是杨掌柜,难为他等了许久,终于耐不住性子要出手了。”
晏回眸色轻颤,旖旎情愫被冷眸掩去。
“这几日,我差人在城中医馆打探,你可知我发现了什么?”
颂藜仰头看他。
“城中大大小小的医馆全都闭馆,寻常百姓看个风寒头痛,都找不到郎中。临桥北面本是药山,如今药材稀缺,连山都荒芜,这么多的药材全被运进北沂,就算是死人,都能救活了。”
颂藜道:“小晏侯是怀疑北沂并非只有疫灾这般简单。”
窗前烛火被风吹暗,临桥的雨下了好几日,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晏回的身影在光下模糊不清,“颂藜揉了揉眼睛,便听他说道:“大批屯资若非大灾便是谢家生变。”
颂藜起身,重新燃起那支蜡烛,光影绰绰,她明眸深邃,声音沉沉:“恐北沂疫灾是假,谢家屯资养兵,是为造反。”
晏回眸色微敛。
她说出了他的心声。
只是他也在困扰,自云京来,他带的人不多,除了几个得心暗卫,还有需要应付的祁王部下。
倘若真的是谢家欲意谋反,他们对上谢家军,只能以卵击石。
“若真是造反,小晏侯可有良策?”
烛火微跳,颂藜的身影拢上暗光。
晏回不自觉抬头,却反问道。
“若真是造反,小拂柳会害怕吗?”
颂藜微怔,倏地摇了摇头,心中更生寒意:“谢家既然有这般能力,当年禹州一战为何要以避世的理由拒绝出兵。”
晏回眸色轻敛,旁人若听到禹州一战,断然会想起刚愎自用的靖北侯。
可是,晏回知晓她是谁。
她的话音一落,晏回便猜出颂藜来北沂的目的。
所以她先前在云京,那般态度和软地想要留在晏侯府,也是为了来北沂。
或许向冯玄冰引荐谢朝瑢一事,也是为了能更了解北沂的事。
那么他呢,他于她而言,同谢朝瑢,是否没有区别。
颂藜却未察觉晏回的失神,她推开窗,檐下灯笼明亮,是这夜色中唯一的亮光。
“小晏侯,我想问此次来北沂,你部下可有祁王的人?”
晏回心中情绪渐散,他道:“祁王欲让我坏清王助灾一事,安排了几个人给我。”
颂藜点点头,“你既想为清王做事,这些人便不能进北沂,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做上一戏。”
“小晏侯可安排那几个人佯装染上疫病。”
屋外雨声缠绵,昔日友人故事里民风淳朴,百姓安居乐业的北沂,如今也似蒙上层雾,让人看不清。
“临桥如今的命脉把控在北沂手中,有两种可能,一来是被北沂谢家威胁,二来则是心甘情愿将临桥让出,若是此时临桥也出现了同样染上疫病之人,就算官府中人心甘情愿将临桥拱手让人,那么百姓呢,他们会甘愿用自己的命换北沂人活吗?”
“他们抓的了一个人,抓不了一群人,临桥若是乱了,谢家必然要出面,如此,我们虽不能及时知晓谢家背后之人,但也能阻乱他们的计划。”
“毕竟,人心是最善变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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