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謇为颂藜拨开低压的树枝,积雪未融,疏树渐凉。
他垂眸看向温顺的颂藜,轻声询问道。
“颂姑娘与晏小侯爷很是交好?”
循循善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这便是盛有耳闻的司隶校尉问人询物的方式。
“小女自知身份卑微,幸得小侯爷赏识,前些年岁,因院中窘迫,便作画偷偷拿出去卖,没曾想,竟有幸被小晏侯爷瞧上,古人常言,千里马难遇伯乐,能得小侯爷欣赏,是颂藜的确幸。”
聪明人说话只说半分,颂藜言已至此,她与晏回之间的关系,蔺骞已心中有数。
颂藜跟随蔺骞去往前院,酒水如渑的地方如今一片狼藉。
颂藜低垂着眼,乖顺地跟在蔺謇身后,余光察觉到跪在角落里的颂悦。
那条裥裙裹着泥巴,上面的雀鸟纹样已经模糊不堪,她脸色苍白,与平日里为虎作伥的模样大相径庭。
今日宴席,颂二小姐不仅一舞动人,还抖着胆子带侍卫去闺阁搜查证据。
谁知罪证未搜到,却让众人看了出颂府千金与马家公子苟合的好戏。
颂玲芸衣冠不整地跪坐在马子钦身旁,身上还披着件男人穿的外袍。
好一出郎有情妾有意的画面。
颂藜心中感叹。
若非颂悦添的柴,这把火还当真烧不起来。
先前颂玲芸总让颂藜替她绣帕子,直到一日,府里的丫鬟说在马子钦身上瞧见了姑娘家用的帕子,还是颂玲芸喜爱的双蒂芙蓉的样式。
她们在厨房说嘴时被拿吃食的颂藜听到。
后来颂藜又听阿粟说,颂悦处置了几个爱嚼舌根的丫鬟。
原先只是猜测,直至府上宴席,颂藜观察到颂悦偷看马子钦的眼神,是有几分情真意切,更多是势在必得的野心。
她这才知晓,颂悦幼时曾偶然被马子钦救下,一直有着嫁去马家的念想。
马家先前虽居于晏家之下,仍有不小势力。
巂周太子死后,晏家式微,马家如今更是如日中天。
于是颂藜先以卖字画所得的银两收买了颂悦的贴身婢女。
婢女多舌,总会在合适的时机于颂悦面前有意无意提起。
“今日,大姑娘又拦下了几幅字画,明明姑娘你也有份。”
有时是字画,有时是珠钗萝裙。
有意无意间,都透露着马子钦对颂悦尚有意。
而剩下的,就等着水到渠成。
今日校尉司的人来,颂悦在众人中未见到马子钦。
便会揣测,是长姐有意留下马子钦。
她被颂玲芸压制的太久,若是这般好郎婿也抢走,她不敢想,也不愿想。
她今日一身锦绣萝裙,一曲舞惊艳旁人,本该就是最出彩之人。
于是她领着众人,想让他们看一出颂府千金私会外男的戏码。
从而,让众人都知道颂玲芸如此上不得台面。
殊不知,她也是戏中人。
颂悦实在想不通,明明一切迹象都指明,马子钦心悦之人是她。
为何还会与长姐这般亲密。
她满心怨怼地望着那边二人,殊不知自己这幅样子早已落入旁人眼中。
颂藜静静跟在蔺謇之后,她五年前回到云京时,便久居偏院养病。
如今云京中,认识她的人并不多,自然没什么人知晓,颂府还有个不出名的三小姐。
见到蔺骞前来,马子钦怒气冲冲地上前,质问道。
“蔺大人,校尉司查案也应当有规矩,我父亲可是当今屯曹尚书,本公子好歹是尚书之子,你必须要给本公子一个交代。”
被众人欣赏了出戏鸳鸯的戏码,简直是有辱门楣。
“司隶校尉素来只为圣上办事,也只向圣上交代,马公子行事不端,若问起交代,不如回去请教夫子,何为行事端正,磊落君子。”
蔺謇面不改色,俨然不为所俱。
“颂府布庄上发现了珑城郎将朱兴朱大人的尸首,颂府中人都得带去禁门调查。”
此言一出,众人晔然。
其一,朱兴是珑城要将,如今竟然死在了颂府布庄。
其二,禁门是何地,向来只掌管重等囚犯,进去能活着走出来的人极少。
颂藜冷眼瞧着颂府众人面色惨白。
“马公子,救救我,我不想去禁门。”
颂悦跪爬到马子钦身侧,牵扯住他的衣摆,泪水糊住了她的那张脸,啜泣声听的让人怜悯。
马子钦本就烦躁,眼下听这哭声,更觉烦闷。
“滚!”
“姐姐。”
颂藜走上前扶住颂悦,语气轻柔地在她耳畔低语。
“姐姐莫不是忘了,妹妹曾同你说过的,二公子最喜贤淑良德之人,你瞧大姐姐,大难临头还是这般镇静,怪不得能被二公子看上。”
“颂藜!”颂悦猛地抬头,看向面前素来温顺的三妹妹,心中愕然。
“你这是何意?”
颂藜只是笑,伸手拍着颂悦衣裙上的灰土,指尖停在磨损的雀鸟纹样,不由得惋叹。
“姐姐穿这身衣裙真好看,其实这条裙子,我就是为你准备的。”
颂悦一惊,心下明白。
刹那间,有些念想如电光火石闪过。
未等她想明白,颂方海上前给了她一巴掌,声色俱厉道。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还不滚下去。”
本是热热闹闹的百日宴席,却闹的这幅模样。
颂藜慢慢地跟在押送的人群后面,看着那群侍卫踢碎颂府侍女精心摆放的花盆,灯笼玉盏被砸的稀碎。
一片慌乱中,有人提着盏灯笼与她遥遥相望。
颂藜微微福礼,再起身时,那处只剩下飘飘欲飞的雪子。
禁门的蜡烛燃了一夜,快天明时,校尉司的人过来带走了颂方海。
颂藜席地而坐,守在牢房一隅,缓缓睁开眼,牢里灯光昏暗,发霉的桌角处,不知何时,被人放了盏灯笼。
灯光微弱,颂藜瞧得有些躁郁。
颂家的人哭闹了一晚上,她独自坐在一旁,看他们菩提树倒猢狲散,互相埋怨憎恶。
“颂藜!”
阴暗处,传来一个女子尖锐的叫声,只见她浑身衣物破烂不堪,那张脸上更是布满了憎恨。
她死死地扣住木头桩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颂藜。
“二姐姐这是怎么了?”
颂藜莞尔一笑,顿觉有趣。
“是你害得我,是你害的颂府!”
颂悦过了一夜才想明白,什么带着香气的衣裙,马公子喜欢的灯笼,不过都是颂藜的谎言。
就连平日里颂藜替她为马公子写的诗词,画的画,根本就是一场骗局。
“二姐姐,若我是你,此刻沦落到如此境地,与其在这里发疯,不如好好歇着,谁知道下一个死的人是谁呢?”
颂藜轻声开口,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衣角的灰尘。
牢房岑寂漆黑,她的声音如同鬼魅般紧紧地勾住颂悦的心。
“死?你什么意思?”
“你以为父亲去了这么久,还能活着回来吗?颂府布庄私藏朝廷大臣尸体,我们呀,一个都逃不掉。”
颂藜身形羸弱,她慢慢起身,一步步走上前,平静地开口。
颂悦眼眶蓦地放大,她紧紧地攥住面前的木头桩子,白皙指尖扎满木刺,滚烫鲜血滴落下来。
惶恐的情绪爬上她的胸口,似乎要将她吞没。
“你……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你难道不知道?颂悦,你可还记得当年去接禹州城接我的那群人?”
颂藜看着面前的女人,回忆道,“你们让我险些死在禹州,若非我命大,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恐怕不是颂藜,而是一只孤魂了。”
“你……”颂悦心生惶恐,“你都知道了什么?”
颂藜也不说,只静静看着她。
颂悦内心恐惧,那些陈年旧事犹如铁索,紧紧箍住她的思绪。
她发出尖锐的叫声,神色癫狂地又哭又笑,“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又不止我一人,整个颂家,整个颂家都巴不得你和你哥哥死在禹州!”
官差推开牢门,用刀剑重重地拍着颂悦的牢房,语气不耐地训斥。
“鬼叫一晚上,都给我老实点。”
又转眼看向其余牢房,“谁是颂藜?”
颂藜上前,“大人有何指教?”
官差低声道,“蔺大人要见你,跟我走一趟。”
颂藜点头,身后的颂悦还在叫骂,似是要将颂藜扒皮拆骨。
官差斜睨了眼,只见颂藜眸色冷清,并未有几分害怕。
又想起蔺大人审察颂方海时,尚未用刑,颂方海就吓得屁滚尿流。
大人原是想要查出朱兴大人的尸首为何在颂府布庄。
未曾想,那颂方海恐慌至极,竟抖出了桩陈年旧事。
-
领头的官差领颂藜出门,还未走几步,就有人过来同官差交换腰牌。
换牌后的官差领着颂藜在校尉司七绕八绕,后用马车将颂藜送到一处小屋前,屋外远山如黛,松柏幽静,野梅眉妩。
风声轻起,颂藜听到一阵悦耳的声音,抬眸看去,竟是个模样精巧的占风铎。
翠竹遗香,风吹玉振,静心宁神。
倒是将颂藜从禁门里染上的肃杀血腥之气散去了几分。
官差毕恭毕敬地开口道:“颂三姑娘,有人等你多时。”
颂藜垂下眉梢,福礼道谢。
她迟缓上前,慢慢推开门,衣肩拂过廊檐下的占风铎,传来清脆之声。
屋内站了个人,身形落拓,举止不羁,此刻正拨弄着毛氅上沾的雪子,那瘦削腕骨白如明月。
“可算是将颂三小姐请来。”
瞧见来人,他挑眉一笑,声音清朗,将那件毛氅丢给身后小厮,兴致极佳地走上前。
颂藜脸上的笑意凝住,下意识地后退几步。
她怎么忘了晏回这厮。
颂藜深深地吸了口气,面色从容道。
“晏小侯爷果然重诺,颂藜在此谢过小侯爷。”
说完,便要跪下磕头,礼数周全地挑不出半点毛病。
晏回让人拦住了她的动作,只轻声笑着。
“颂姑娘不必同我这般客气。”
他目光缓缓落下,停留在颂藜身上,有几分探究的意味,话锋一转。
“颂姑娘可知,你父亲昨夜在校尉司说了桩旧事。”
风声阵起,屋外的占风铎声音清脆,一声连着一声,敲打在颂藜的耳边。
她缓缓抬眼看向晏回。
“小女不知,还请小晏侯细细说来。”
晏回不答反问,“听闻颂三姑娘是五年前回的云京,先前都是在禹州城同兄长生活在一起。”
“不知对那禹州宋家有几分了解?”
“宋家?”颂藜挑眉,眸色淡淡,“不知是哪个宋家。”
晏回不语,只静静看着她,他眼尾狭长,不说话时,平白透露威严之气。
槛窗被夹了雪子的风吹开,门前守着的官差侍从不知何时都走了,空留踩雪之声。
晏回示意颂藜坐下,为她沏了杯暖茶,“自然是晋宁五年,领着靖北军驻守禹州的靖北侯宋平芝一家。”
颂藜看了眼手边茶盏,隔着袅袅雾气,她一字一句道,“不曾。”
“是吗?”晏回勾唇。
“可颂方海说,当年禹州城一战前,是宋将军因着你兄长的面子,特命颂家制作军中诏书和军衣,颂家对军饷起了心思,便粗制滥造诏书和军衣,求援诏书皆一式两份,而送去禹州独属于靖北军的诏书却只有一份。”
“颂三姑娘,你说若是当年,没有颂家漏做的诏书,宋家人会不会将求援诏书送出,禹州也不会城破。”
颂藜听后,神情泠泠,“小晏侯怕是问错人了,当年我不过是个从禹州城逃回的平民,军中之事,兄长也从不会同我说。如今大晋人提及宋家,皆视其为谋逆之辈。”
她端起手中茶盏,哂笑道,“小晏侯做此猜想,莫不是想替宋家翻案?”
未等晏回回答,她便将茶水一饮而尽,随后起身,温顺行礼,“多谢小晏侯救命之恩,可如今颂家落难,我亦无法幸免,还请小晏侯将我送回禁门,日后是死是活,全然是小女的命数。”
外头风雪停了,透着岑寂寒意。
“颂藜。”
晏回走到她面前,似有几分威胁道,“本小侯爷从不会平白无故帮人。”
颂藜眼角泛起波澜,她嘴角轻扯,唇瓣的笑意愈发俏丽。
“那若是我手里有小晏侯想要的东西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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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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