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月的这场初雪下了足足有大半日，才将将停歇。
京都西郊的浮云山上。
朔风渐起，寒意刺骨。一阵由远及近的萧萧马鸣声，搅碎了山林间原有的平静。
茫茫雾霭之中，一匹黑色的骏马自林间缓步踱出，马背上伏着道白色纤影，一动不动，仿佛已与这雪雾融为一体。
细看之下，只见这女子眉峰紧蹙，清眸半阂，左手紧紧缠绕着缰绳，右臂无力地垂在一侧。
蜿蜒的鲜血顺着她右手指尖，缓缓滴落在残雪之中，竟似点点红梅争相怒放。
这骏马出了林子后，只向前行了一小段路，便在原地无序地躁动，就是不肯再向前。
此时，马背上的女子才微微直起身子。
景曦瑶抬头看了看前方辽阔的四野，心内暗忖道，没想到这匹半路抢来的马儿，倒还有股子灵性。
她将缠绕在左手的缰绳一圈圈松开来，利落地翻身下马。
落地的那一瞬间，却隐隐牵动了右肩的伤口，顿时疼的她面色煞白，额头全是冷汗。
可她已顾不得许多。
只用左手捂紧伤口，略躬起身子，继续缓缓地向前方挪步，任凭颈间系着的那件荻色镶兔毛斗篷下摆拖在地上，被雪水完全浸透……
今日虽出了些许插曲，但好在可以提前摆脱那人狠戾病态的折磨。
如此想来，受这些许小伤，倒也划算。
然而还未等她向前行得几步，后方滚滚而来的马蹄声，蓦地响彻了整片山林。
景曦瑶低头看了看自己早已被鲜血浸透的右边衣袖，朱唇浮起一丝哂笑，这群鹰犬来得倒快！甚好！
她干脆停下脚步回身望去，只见一队黑衣劲装的云翎卫纵马疾驰而来……
墨枫当先凛然地端坐在马背上，待看清前方雪中伫立的那抹倩影时，便向身后摆手示意。
众人见状，忙纷纷下马。
墨枫亦从马上一跃而下。他上前几步，双手抱拳，低头朝那女子恭谨道：“还请姑娘随属下回去。”
景曦瑶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几步，“若我说不呢？”
墨枫看了眼女子身后，几丈之外，便是悬崖，他神色泰然道：“前方已无路，姑娘本也无处可逃，您向来懂得审时度势，想必定然明白，此间该如何取舍。”
“如何取舍？”景曦瑶眉眼弯弯，咯咯笑了两声，“回去转告你家公子，他床榻功夫着实差了些，伺候的本姑娘不够舒坦，因此，本姑娘不要他了！”
若是在平日里，想想那人诸多的狠厉手段，她是定然不敢放出如此豪言壮语。
不过，眼下既然已即将挣脱这桎梏，她却很是想要戏耍那人一番。
倘若他听到此言，定然会气得七窍生烟。
虽说未能有本事取他狗命，但若是能令他生气添堵，食不下咽，想想那画面，便觉得痛快淋漓。
“这……属下……”
看着墨枫涨红着脸，不知该如何接话，景曦瑶心里舒坦许多，就连伤口也显得不那么疼了。
哪知勾起的唇角还未从来得及收回，便有一道低沉清缓的声音，自一众云翎卫身后清晰地传来。
“在下竟不知，阿瑶何时长了如此本事，胆敢拿床笫之事，在众人面前大放厥词。”
如此云淡风轻的一句话语，飘进景曦瑶的耳内，竟令她浑身如同一根紧绷的琴弦，随时可能因过度的张力而断裂。
话音刚落，只见一男子自云翎卫身后缓步踱出。
墨枫见公子在如此寒冬腊月间，竟只着了件浅云色暗纹广袖锦袍，头顶的琥珀紫金冠都也略有些松散，想来定是裹挟着风霜，匆匆赶来。
待得鹤隐月走近，他忙侧身单膝跪地，低声唤了声：“公子。”
景曦瑶在心内腹诽，这活阎王怎的还亲自追过来了，真不该与那墨枫废话许多。
方才策马疾驰而来，鹤隐月气息还略微有些不稳，可他向来不肯让旁人窥得心迹。
待得调息一瞬后，他才步履沉稳地一步一步向女子靠近。
“站住！别过来！”景曦瑶见他向前来，用力咬着嘴唇，手指不自觉地紧握，忙又朝后退了几步。
鹤隐月闻言停下脚步，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她右肩的伤势，右掌自宽大的衣袖下微微向前探出，“过来，阿瑶，咳……咳……”
到底旧伤还未痊愈，又因匆匆策马赶路，寒气已然侵入肺腑，鹤隐月终是压制不住喘息，轻咳了几声。
见此，随后赶来的安和，忙步履匆匆地取来件银狐皮大氅，上前仔细替公子披于肩上。
景曦瑶一动未动，冰冷的笑意自眸中蔓延开来：“然后继续被你日日折磨？”
言罢，她用余光朝身后约莫了下距离——仅余不到三丈，便能彻底解脱。
鹤隐月只一瞬便明白了她的意图。
霎时间，他漆黑的眼眸犹如冬夜的一盏孤灯，晦暗不明，“之前你企图行刺于我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
“谁稀罕你的既往不咎！”她仿佛听到个天大的笑话。
鹤隐月闻言，藏在衣袖下的左手因用力过度，而突出了泛白的骨节。
“那你阿弟呢？你就不怕我取他性命？”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的血液在体内奔腾，带着不可遏制的慌乱。
如今，也只有拿这件事才能牵制她几分。
女子闻言，凝霜的睫毛颤了颤，那抹轻笑就像残雪般渐渐融化，消失在朦胧的山雾之中。
若是从前，她恐怕还真是不敢轻举妄动。
可如今，阿弟在京都的境况早已大不相同……
此时暮色渐沉，凛冽的北风吹得墨枫玄色的披风在一旁猎猎作响，辽阔的四野显得愈发荒寒。
“我最恨的事就是没能亲手杀了你！”抛下这句话后，她不愿再多说一个字，疾速转身，提了裙摆便往悬崖处奔跑。
“阿瑶！”阴冷的空气仿佛凝固起来，茫茫的浮云山上，只余一片苍凉的灰白色。
情怨两消难回首，断肠随风几时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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