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川贴近女鬼,撩开她面上杂乱的头发。
那几缕月光泼洒下来,映得她面容晶莹剔透,杏花春雨泪蒙蒙,却不似个寻常冤鬼。
雪川猜不到她的身份,道:“我以为我已经够惨了,想不到,这墓里还有比我更惨的。”
阿宝席地坐在她身边,她身上的红嫁衣处在这墓室中,带来最血腥诡异的瑰丽之美,最开始死的那几年,她也曾抗争,竭力寻找出口想出去,可这墓中空空荡荡,只困了她一人,到百般寻求出口无果,终于接受现实时,阿宝有种错觉,她感觉自己好像又死了一次。
她的肉*体随着石棺一同坠落到这崖底的深渊里,而灵魂被困囚在这墓中,每天重复死亡,到现在,好像也消散了。
如今的她,只是一缕单薄的意识。
但没变的是,她依然出不去。
“可你进来,我好像觉得外面的世界也同这墓里一样,本以为过了一百年会有改变呢。”阿宝道。
雪川说:“其实,也没什么分别。”
阿宝道:“有段时间我常做一个梦,梦到这墓开了,我终于飘了出去,我看见山峦河泽在我脚下静默流淌,白云浮在我头顶,一抬手就可以够到,我看到大群飞鸟从我身边经过,我努力追上它们的脚步,到尽头时,又见一轮巨大的太阳,我触到它周身的阳光很温暖,可没过一会儿,这些东西全都离我而去,我在下坠中重新跌回了这个荒凉的古墓,回到了,被他们塞进花轿那天。”
“我记得,那天长宁镇所有人都来送我,每个人遇见我,都对我说恭喜,我边哭边问:‘我在流泪,你们看不见吗?’他们说:‘新娘子出嫁,哪有不哭的。’更有小孩跑到我这来说:‘姐姐,你的嫁衣真好看,我长大也要打扮成这样,可是,你穿得这么好看,怎么不高兴呢?’当初,我记得他们每个人的脸,如今过了这么久,他们的面目早已模糊,我总梦见我被抬上山时,那一路的路边站满了人,他们站得很高,一动不动,居高临下地观望,都看不清脸,那天的天很阴沉,很冷,我看着那些人,在花轿里瑟瑟发抖。”
过了许久,雪川问:“你还想出去吗?”
阿宝犹豫了半刻:“想,虽然外面的世界也一样,但只要出去,就有希望。”
雪川道:“也许,我可以帮你。”
***
林致三人在傍晚时分回到春甜镇,镇上比之前寂寥,更有两场丧事正在筹划中。
齐老和卜员外的离奇死亡,让每个人脸上都笼罩着愁云。
林致没去现场。
待第二日天明,她悄悄上老槐山,继续寻找可以进古墓的入口。
寇良月陪着她,两人从山脊下到山谷,爬了很久。
老槐山虽广袤,好在山势平缓,几个月的寒冬又让山中草木尽数凋零,除了累点,不算难走。
二人沿着古墓上面那片山坡搜寻入口,绕了一片又一片林子,慢慢摸进深山。
意识到走的有点太远了,便是古代皇陵,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规模,林致站定道:“良月,我们往回走吧。”
寇良月也累极了,寻个处树墩坐下来:“行,歇息会儿。”
停留片刻,林致正在喝水,寇良月忽然走到她身边与她坐在一起:“姐姐?”她四处张望,“你觉不觉得,好像有东西盯着咱们?”
清晨时分,深林里光线朦胧,她这么一说,还怪吓人的,林致左右一看:“有野兽?这个季节,不会是冬眠的熊出来了吧?”
但又好像不是:“可这山里的猎物,应该早被猎卫队打完了。”
寇良月细细感受,道:“我也不知道,就感觉这个视线阴森森的,让我很不舒服。”
林致道:“起来找找吧,别是什么山精鬼魅。”
二人起身背靠背扫视两边林子,不多时,林致忽然看到远处的那棵松树下,有个东西动了。
定眼看去,林致的心猛地一震。
那好像是个小孩的脸。
他大半个身子应该都藏在树后,只两只小手扒着树干,露出半张灰白的脸望向这边。
距离略远,林致一眼看去,最先瞧见的便是他脸上两只黑溜溜的大眼睛,况且他趴在那里半天不动弹,这场景怎么看怎么像小鬼探头,林致身躯微微发麻,寇良月唤了她两声没听见她回答,好奇回过头来:“姐姐,怎么了?”
林致用手指了指。
寇良月也瞧见了,小声道:“那是什么?”
“像个小孩。”
“这深山老林里怎么会有小孩!”
话音刚落,那小孩哗啦一下从树后窜出来,林致方见他很小,至多不过四五岁,四肢瘦短,显得头很大,浑身上下只系着一条红肚兜,皮肤很白,白的不正常,反衬的那红肚兜艳丽如血。
寇良月见他没往这边来,暗自松了口气:“姐姐,这不会是传闻中的人参娃娃吧?”
前朝有百年人参受日月精华,化作孩童下山救治贫苦百姓的故事,但林致道:“不是,老槐山的地气长不出人参来,而且你没觉得这个小孩有点邪气。”
被她这么一说,寇良月也看出来了,方才那小孩还笑着站在那盯着她们,到这会儿忽然皱眉瞪眼鼓嘴,好像生上气了。
“姐姐,怎么办?”良月拉住林致衣袖。
林致道:“先别动,看看他想怎么样。”
那小孩看了看她们,伸手捂在脸上,片刻后放下来,见她们还在看他,啊的叫了一声又捂住脸,没过一会儿,悄悄从手指缝里窥视她们,很快又合上手,嘴里痴痴的笑。
寇良月道:“他这是……”
林致道:“在和我们玩。”
她往前走了两步,打算靠近,那小孩听到她过来,欣喜又激动地叫唤一声:“啊!”扭头往树林那边窜去。
良月说:“姐姐,你说这小鬼会不会是从那古墓里出来的?”
林致道:“有可能,如果是,说不定能找到进古墓的入口,走,跟上去看看。”
沿着林子往那边跑了不久,视线骤然开阔起来,好像到了山坳里一片开阔的平地,林致二人追出树林,踏上草地,那小孩步子极快地从她们眼前掠过,一头钻进地上一个馒头状的枯草堆里不见了。
二人没追,只顾着看眼前的景象。
“真想不到,这山里还有这么大的一块地方。”良月道。
林致也感意外,来春甜镇四年,她上老槐山上了无数次,摸清了山中一花一木,却还是第一次到这里来。
不过,这里给人的感觉非常不好。
不是视觉上的压抑,而是精神上的不适。
——这片地有她家院子两倍那边大,很宽阔,四周围满松柏,这些树长的比老槐山中的树更加高大粗壮,一眼望不到顶。
不过,这空地上倒是没有树,只长满齐小腿高,东一堆西一堆的荒草。
而草中那座石塔,是这里最为醒目的建筑。
为何这荒郊野岭中,会单单有座塔呢?林致往前走走,能看得更清楚些。
这塔应是石头砌成的,通体灰黑,阔约一丈,齐人高,外形像个正立的宝塔,上窄下宽,连顶部也和塔尖类似。林致绕了两三步,没看到任何入口,只有塔顶端的位置开着一个洞,四四方方的,很小,不像是给人走的。
若非这个小口在,她便差点以为这塔是实心的。
良月看了半天也看不出这东西的用途,拉住林致道:“姐姐,别再凑近了,我觉得这东西平白建在这,有些诡异。”
林致明白这种心底发毛的森寒感。
四面的松柏遮天蔽日,像守护这塔的天然卫士,可它们纹丝不动的姿态,又像窥探俯视塔的罗刹。
而塔上面那个黑漆漆的小口,林致望久了,总感觉下一瞬,那口中会伸出一只手来。
这是……被禁锢的感觉。
有人被封在这塔里了。
良月在她眼前挥手:“姐姐,你的手怎么突然这么凉?”
林致收回思绪,道:“没什么。”
良月又瞧向方才那个小鬼消失的草堆,那会儿离得远看不出来,这下站近了,她越看这草堆的形状,越觉像个被荒草盖满的坟包。
这想法让良月毛骨悚然,所以,那个小孩,是从坟里爬出来的了?
她攥住林致:“姐姐,我们快走吧!”
林致一直盯着那石塔挪不开目光,沉默了会儿,道:“你有没有听到,里面有动静?”
良月头皮一下炸了开来:“什么?”
林致又听了听,肯定道:“那塔里有什么东西在挠墙。”
良月变了脸,屏息一听,貌似……真的有。
二人对望两眼,良月心颤,不敢动,林致却不自觉挪步往塔边靠近:“我去瞧瞧。”
她越走越近,那石塔内,仿佛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吸着她,引她过去,迫使她去探索那个挠墙的声音……
正这时,身后一个男声大喝:“喂——”
二人双双愣住,回头,林中树下站着个人,穿了一身白,正一脸严肃地看着她们。
这个人……
林致想了起来,他不就是自己那天从牛四家地牢里放出来的人吗?当时他被关在雪川隔壁,一出去就不见影了。不过,能被关进那里,他应当也是个妖。
“你们要干嘛?”对方走出树林,林致发觉他面容比先前年轻了许多,尤其是声音,再不似之前那般苍老了。
良月望望林致,道:“我们……是来找古墓入口的。”
白柳一副熟稔之态:“古墓?是那边山下那个?”
林致道:“对,雪川被关在里面了,入口都被封死,我们想找找有没有其他入口。”
白柳环起胳膊,轻声一笑:“这种事,为何不来找我?”
“你愿意帮忙吗?”林致问。
白柳朝她们勾下手:“过来吧,看在你们救了我的份上,这帮怎么也该帮,而且,你们都寻错方向了,古墓在那边,这里可没有什么入口。”
林致经他提醒,头脑清醒许多,对啊,这里早离那个古墓十万八千里,她怎么跑这里来了。
那股莫名吸引她的力量好像也消失了,她拉着良月走了一段,又忍不住回头看那石塔。
一望,依然浑身发毛,说不出的不自在感,但不知为何,就想一看再看。
“别看了。”白柳提醒她。
待她们过来,又引着她们快步走出林子。
途中,白柳问:“你们是怎么走到那去的?”
良月顺口道:“就瞎走的。”
白柳回头肃然望望身后,眼里有说不出的复杂:“那个地方,常人不可能随随便便闯进去,你们到底怎么进去的?”
林致觉得他说得好像很严重,道出实话:“我们看到一个小孩,跟着他过去的,然后就见到了草地中间那座塔。”
白柳停住脚步,不知想些什么,末了道:“以后在林子里撞见小孩,就当没看见,千万别跟着他们,那些……都不是人。”
这符合二人的预料,良月心内吃惊,问:“你怎么知道。”
白柳瞄了她一眼:“小丫头,爷爷我好歹也在这山里活了几百年,什么没见过。”
林致问:“那你知道那个塔是做什么的吗?为何我一看,就觉得视线被它吸住了,而且那里面还有东西在挠墙。”
白柳幽然叹息道:“你就别问了,办完了事还是尽快下山吧,到明日,这山里只会更乱。”
“明天……”良月悟了,“清明节?”
白柳又停住步伐,莫名满脸焦虑:“不成,到明日恐怕来不及了。”
林致觉得他话老说半截,什么都只透露一点,挺让人上火的,好奇道:“什么来不及?”
白柳道:“一场灾祸,到明天就来不及补救了。”
“那怎么办?”良月虽不明白是什么灾祸,却也忧心起来。
白柳道:“简单,去找掌管此地民生的山神,只有她能镇住那些邪物!”
林致与良月相互看看:“此地山神?那不就是雪川吗。”
“是啊,”白柳催促,“快些,我得去见她。”
***
他们寻遍山间,在山边悬崖上,找到一处拳头大小的洞,洞中有气流隐现,不知是不是通向墓中。
白柳因法术没有恢复,无法探测,干脆自高奋勇化作原形钻进洞里。
墓中,雪川正在催问那女鬼身份。
女鬼疯疯癫癫,话说不清,翻来覆去只那几句:“他要来了……他来了。”
“他们好惨,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们……”
“死人,好多死人……”
雪川实在无法从这些乱七八糟的话里理出什么信息,确信她是受过什么刺激。
阿宝问她:“你说能帮我出去,是真的吗?”
雪川摊开手,看掌心的木楔:“明晚之前,如果我的朋友能够找到进来的入口,把我的封印解开,我的法力恢复之后便可以送你出去。”
“那如果他明晚之后来呢?”
雪川说:“明晚之后,这个古墓都将不复存在,我会死,而你和她也会消散。”
“你为何这么确定?”阿宝困惑道。
谈起这些,雪川有点感伤:“你听说过春妖的传说吗?”
“我就是春妖。”
“每个春妖都生于天界,是天神养来,在凡间山神空缺时顶替山神之位的妖,我出现在这里,是来替代老槐山的山神的,明晚之前,我必须继位,否则天界会降天雷杀我。”
“天雷威力巨大,足够摧毁这座古墓,我死无所谓,可你死于墓中葬于墓中,墓一旦毁了,你也会彻底消失。”
“彻底消失?”阿宝说得很轻松,“那也不失为一种自由。”
“可是,你不是想出去看看吗?”雪川望着正在捕捉月光的女鬼,“而且,她在这里这么开心,会愿意彻底消失吗。”
阿宝问:“那你呢,你为什么不愿意做山神?”
雪川道:“我是被他们关进来的,上一任山神也是死在他们手里的,我厌恶这些心狠手辣的凡人。”
阿宝不再说话。
打破沉默的,是她们头顶突然掉下来的一坨泥土。
伴随那泥土砸在雪川手上的,还有一条手臂粗的白蛇。
相对淡定的雪川和阿宝,白柳反倒是落地大呼小叫的那个:“哎呀,我的腰!”
雪川抓起他放在地上,仰头看下他掉下来的那个洞。
白柳咋咋呼呼恢复人形,吐出嘴里叼的木牌,瞧见了雪川,喜道:“可算找到你了。”
“你怎么过来了?”
白柳晃晃手:“林致让我进来给你送个东西,哎,你不知道我在这墓里窜了多久,撞了多少次头才找到这里,不过这个墓穴还挺深的,看结构,是依照山势自上往下开凿的,入口一旦封死,只有走下面的暗河才能出去,不过那暗河可不是人走的,外面连着深不见底的悬崖,走那也是死路一条。”
雪川缓缓接过木牌。
白柳朝阿宝打了招呼:“小姑娘这打扮很别致啊。”
阿宝浅浅笑了笑。
白柳道:“我是老槐山的蛇妖,我叫白柳,你呢?”
阿宝道:“阿宝,是被困在这古墓的魂。”
白柳没想到这么荒凉的古墓里还能有魂,不由道了句幸会。
见雪川还在犹豫,白柳整束心情,收起方才的轻快爽朗:“雪川,很不好意思的告诉你,我来除了给你送这个,也想劝你尽快接手山神镇压老槐山。”
雪川掀起眼皮盯着他。
白柳退了退:“我知道我没资格说这个话,可我今日发现,老槐山因为没了山神,已经招来了越来越多的邪祟,而且,有一个被镇压近百年的邪物即将卷土重来,我身为此山一员,无法袖手旁观。”
“邪物?”雪川扯了下唇,“与我何干?我又不怕他,谁怕谁去解决不就好了。”
白柳道:“是,我知道你不愿守护那些凡人,可这个邪物一旦出山,害的是方圆百里内无辜的小孩子。”
过了须臾,雪川正视他:“什么邪物。”
白柳道:“变婆。”
雪川:“没听过。”
白柳:“这个邪物很特殊,据我所知,她是被上一任山神镇压在老槐山山外的,没想到她命大,还没死,就在今天,我察觉到她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所以呢,她特殊在哪里?”阿宝凑过来问。
提起这茬,白柳的心情很凝重:“变婆是一种妖,在凡世极其少见,她是从小孩的尸骨灰中长出来的,同时,她也最爱吃小孩的灵魂。”
雪川道:“听起来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妖。”
白柳说得小心:“关键在于,能养出这种妖的地方,必须有大量孩童的尸骨灰。”
“大量小孩的骨灰?”雪川快速思索,“你是说,义庄,乱葬岗那些地方?”
白柳:“不,是另一个地方,比乱葬岗更加残忍的。”
雪川做出疑惑的表情。
白柳道:“你听过……义塔吗?”
“义塔?”
“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弃婴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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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义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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