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一瞬,雪川莫名很讨厌这个阴森森的名字:“什么是弃婴塔?”
白柳长出口气:“是前朝时专门用来丢弃婴儿的地方,这墓北边的林子中就有一座,不过,已经废弃了。”
三百年前,老槐山这个地方曾四季如春,草木葱郁,外加土地肥沃,吸引了大批百姓来此定居,还有座大城池依山而建,人烟格外阜盛,不过好景不长,百年前,此地骤然迎来三年大旱,田间地头禾木尽数枯焦,饿殍遍野,城中人死的死逃的逃,而余下不愿走的,都寄希望于神灵,多次上老槐山拜山神乞求庇佑。
雪川看眼阿宝。
百年前,拜山神?阿宝不正是在那时被当成守山女献祭给山神的吗。
阿宝沉思一瞬,问:“那拜山神起作用了吗?”
白柳否认道:“当时这方圆百里的活物都被百姓抓去吃尽了,我只得随家人暂时离开老槐山避难,所以,不知他们是用什么办法拜的山神,想也无用,山神是掌管此地民生不假,可凡间降雨是归天界所管,山神救不了他们。”
阿宝露出一个麻木的笑。
雪川叹了口气,这样看,当年阿宝是白白折了一条命。
白柳接着道:“等到三年后大旱结束,我回到老槐山,那座城池里活下来的人不足一半,而这一半人虽死里逃生,后来也不好过,大旱后,这附近的田地再也长不出粮食,又恰逢新主登基,加收赋税,他们的日子越发惨淡艰难,义塔便是那个时候建起来的。”
“不止义塔,更南边的村落还建有一种瓦罐坟,义塔用来丢弃养不活的婴儿,瓦罐坟则用来遗弃年迈体弱的老人,为了利用有限的粮食存活下来,抛弃这些老弱病残,便成了他们的首选。”
雪川道:“当年,那塔里到底扔了多少婴儿?”
白柳黯然道:“数不清。从前朝皇帝登基,到十年前本朝太子登上皇位,期间一直不曾间断,直到近些年,这种情况才完全消失。”
雪川想起自己也算是被抛弃的,不由感同身受:“那些小孩被扔到那塔里,便无人管了?”
白柳道:“管是有人管的,等他们饿死冻死病死后,会有专门的人出来将其尸体焚化成灰,免得引发瘟疫,义塔附近的土地之前一直寸草不生,老槐山的生灵到那也都会绕道走,人人皆知那座塔就是个凡间屠戮场。”
那些年,被遗弃的婴儿在那种黑漆漆的荒塔里孤独等死,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惨状,雪川无法想象:“所以,瘟疫没有引来,但是引来了变婆对吧?”
白柳回道:“变婆多年前便身在那义塔内,她从婴儿的骨灰里爬出来,却靠吃婴儿魂魄为生,让那些弃婴在死后还要再次葬身其腹,何其残忍,后来她进城作乱,连带那义塔都被上一任山神镇压了,今日,我在义塔附近林子里撞见了林致她们,听她们说,是跟着一个小孩走到那里的。”
“小孩?”
“那是塔里死去的冤魂化成的小鬼,多年来,义塔内填埋了无数婴儿尸首,也困住了许多亡魂,怨气冲天,有一些难免变鬼成精,一旦失去山神的压制,那些鬼怪便会出来吸引误入那片树林的路人到义塔内,再趁机害死他们。”
“这小鬼出塔应当只是一个预兆,若山神再不归位,以变婆的修为,早晚都会冲破封印,适时最先遭殃的,定是老槐山附近几个镇上的小孩。”
“雪川,过去很多年,每逢中元寒衣清明夜,我们都能听到那密林中的义塔内有婴孩彻夜哀嚎哭喊,响声震天,闻者无一不心惊胆寒,所以,算我求你,当年的惨状不能再重现,老槐山附近百姓的日子刚好过没多久,我知你不愿,可你若放弃,惩罚的便不止恶人,还有无辜的孩子。”
雪川背对他,沉默良久,低声道:“若我接任山神,你确定我能压制住那变婆吗?”
白柳心知有希望,道:“你是山神,你当然可以。”
雪川转身看向他,目光清冷:“我可以接任山神之位,帮助他们压制这漫山邪灵,可往后,老槐山附近的风水也将再不复从前灵杰,我得教会他们什么叫居安思危,敬畏自然。”
***
解开封印,法力恢复得很慢,趁着还有时间,雪川先帮那女鬼恢复了神智。
盯着月光翩翩起舞的女鬼从震惊中逐渐醒过来,凌乱的长发挽成双环髻,贴花钿,暗沉的衣服也幻化成一袭仙气飘飘的黄纱裙,眸光再不似以往痴傻呆滞,反而弥漫起深深的悲伤。
她望着雪川:“你是神仙?”
雪川道:“还不算,我现在依然是天界的春妖。”
“天界?”女鬼挤出一个哀伤的笑,“我想起来了,我也是从天界来的。”
雪川惊异:“你真是神仙?那你是怎么到这来的?”
女鬼在墓中缓缓挪步:“我记得我叫姝英,我在天界担任的神职,是少司命。”
白柳道:“春妖我听过,少司命是什么?”
姝英道:“出自十二宫,是执掌人间子嗣与天下孩童命运的神。”
少司命这个神职与其他神仙不同,它起源自上古时期百姓的信仰,先有百姓相信世间有这么一位美丽智慧的神,天界才选了人来担任这个神职。
据传,上古有位巫师在祝祷时,曾唱道:“登九天兮抚彗星,竦长剑兮拥幼艾,荪杜宜兮为民正。”
这样美好虔诚的颂词透过天河传到天界,被帝俊听闻,于是,天界的神职少司命应运而生,只是,延续到姝英这里,少司命已经有很多代了,凡间也历经无数朝代更迭,如今距上古时期已久,而她这个少司命,也远没有百姓当初描绘的少司命那般圣洁强大,现在她受注生娘娘管辖,只负责看管天下孩童的命簿。
雪川问:“那你是何时来到这里的?”
姝英道:“大约,七十多年前。”
白柳听完她的职责,道:“我怀疑你来这里,和此地建造的那座义塔有关,是不是?”
姝英点头:“那时,我在天界看管命薄,闲时翻开那薄薄的册子,发现有无数小孩的名讳下,被划上鲜红的记号,那是出生不久即横死的标志,我不明白,当初,初代天神女娲娘娘耗费巨大的神力才创造出凡人,她为他们创万物,点火种,补天,杀妖,教会他们利用婚配来繁衍后代,以此代代相传,怎么到如今,凡间成了这个样子。”
“我拿着那册子去问注生娘娘,她说,‘神的命薄,既是神定,也是凡人自己的选择。’我不明白,后来有一日,天河河畔风很大,掀起浪花滔天,我在河边散步,从那口连通三界的长生井中,听到了从人间传来的小孩哭声,我从没听过那么惨的声音,我甚至怀疑,那动静不是从凡间传来的,而是从冥府深处的枉死城内传上来的。”
雪川:“然后,你便下凡来了?”
姝英道:“是,我跳下了长生井,从九天之上下落了一天一夜才到凡间,落地后,我循着那哭声找去,游荡到春甜镇,又进入老槐山,找到了那座义塔,你们想也知道,我见到了什么惨状。”
“塔内正在焚烧尸骨,我想救那些孩子,可我没有办法篡改命薄上写好的命运,我只能等火烧完后,用神力去超度塔内积聚起来的冤魂,以求让他们早日入轮回,来生再不用受此苦楚,只是,超度完一批,后面很快会有新的,我在义塔旁守了几个月,也没能将那些魂魄渡尽。”
“那日,我在林间短暂歇息,朦胧间,有个人来到我身边,是个很可爱的小女孩,她摇醒我,问:‘是你一直在超度这里的亡魂吗?’我点点头,没想到,她突然变得凶神恶煞,扑上来想攻击我。”
白柳道:“我猜……那个女孩是变婆?”
姝英道:“没错。”
那几个月,变婆在暗中埋伏已久,当时趁她虚弱之际现身,立即对她下起死手,还放言道:“谁让你多管闲事的?你渡了他们,我吃什么!”
姝英力拼不敌时,林间又来了一女子助她。
二人共同击退变婆,变婆很是气愤,质问那女子:“你追了我这么久,还不打算放过我吗?这些孩子本来就是被丢弃的,为何不能为我所食。”
那女子道:“魂魄也是命,你吃魂魄与杀人无异,我便管得。”
变婆讽刺道:“你们这些神仙真有意思,他们的命途不是你们所定吗?人活着时,你们让他们被遗弃,活活饿死,现在又来充好人?是啊,魂魄是命,难道活人的命便不是命了!”
女子道:“你一个从骨灰里爬出来的妖邪,没资格这么问我,我只告诉你,有我在,你休想在此地作乱。”
变婆冷笑:“呵呵,作乱?作乱的是我吗?没有凡人建起这座弃婴塔,我根本不可能出现!你瞧,你管辖的地界建起这种东西,可见此地人心不古,我劝你还是尽早离去,不然他们早晚有天会让你后悔的,凡人可比我可怕的多。”
她说完便逃去镇上,女子追过去,临走时,又回头对姝英道:“谢谢你超度他们,不过,你还是别回天界了。”
姝英问:“为何?”
女子道:“神仙耗神力超度大量凡间亡魂,是触犯天条的,一旦被发现,你会被降职的。”
姝英刹那间满腔疑问:“为什么!”
女子说:“因为你是神,神的影响力太广,被你超度的灵魂去了冥界,下辈子必得大运,非富即贵,你这是间接篡改影响了他们下辈子的命途,让他们占了别人的命格,天行有道,此乃逆天而行,而且,你知道这凡间有多少心有怨气的亡魂吗?你便是阎王再世,也渡不过来。”
姝英道:“可是,我只是用我的力量帮他们,他们那么惨。”
“惨?这凡世有哪个凡人不惨,他们来到凡间,本就是来历劫的,生老病死皆是命中注定,你渡了这些婴魂,其他人呢?若所有凡人死后皆要神仙来渡,怕是整个天界神仙的神力加起来都不够。”
姝英道:“可我是神不是吗?他们信赖我。”
女子拍拍她背聊以安慰:“来日你总会明白的,神仙,有些时候,并不比凡人强大。”
见她要走,姝英赶忙问:“你到底是谁?”
女子化作一只白狐跃上树梢,道:“我是老槐山山神。”
雪川听得心塞,那女子是上一任山神,可她死在了凡人手中,也许,那变婆说得是对的。
白柳也不再多话。
阿宝见他们脸色都莫名黯淡,有些不明就里,便问姝英:“那后来呢?你回去了,天界将你贬到了这个墓里?”
她没好意思问,姝英是怎么变成之前那个疯疯癫癫的模样的?
姝英道:“后来,我没有遵照山神的话离开那里。”
林间那座小小的石塔,像个无底的黑洞,生吞活剥了数不清的婴孩,姝英用神力送走一批又一批,可总有新的婴儿被丢进去,冤魂在塔中哭嚎,她无法丢下他们,如此循环往复一个月后,她法力殆尽,眼泪流干,才终于接受了事实——凭她去救那些孩子,根本是杯水车薪无力回天。
有天,她昏倒了,还做了个噩梦,梦到自己也被丢进义塔中,她站不起来,只能躺在地上,在一片深沉的黑暗里无助挥舞手臂……
醒来后,她死心了,离开义塔,恍恍惚惚走出林子,耳边始终回荡着哭喊声,怎么甩也甩不掉。
等法力恢复,她回到天界,想去找天帝问个明白,没想到,他们已经知道了,派了注生娘娘接见她。
注生娘娘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只叹道:“你糊涂啊。”
姝英道:“娘娘,我身为少司命,无法眼睁睁看着那些婴孩惨死,您不是告诉过我,天地间一草一木皆有灵,万不可轻贱,为什么那些凡人会忍心扔掉刚出生的孩子。”
注生娘娘道:“为什么?为了活下去!”
“难道这样就能肆意剥夺小孩的命吗?”
“姝英,你作为神,想得太过片面,凡人毕生都只为了活着,而我们,此生只为维护凡间安定,你知道什么叫凡间安定吗?”
姝英倔强道:“我不知道。”
注生娘娘道:“天界面对的是凡界众生,不是单单一两个人一两百人,我们奉命守护的是整个凡人种族,不得偏向任何一方任何一人,你觉得那些婴孩惨,那那些活着的人呢?他们经历瘟疫灾害战争,又有几个是过得好的?孰是孰非,追根溯源,你如何衡量?”
姝英无言以对。
“你记住,凡人的命途无论顺境逆境绝境,都是要凡人自己去走的,他们是主,我们这些神灵不过是局外人罢了,你插手,这叫强行介入凡人命格,是违反天规的。”
“曾经,天神开天辟地创造凡人出来,神有神力长生不老,而凡人只有几十年寿命,会老会死,听起来凡人何其弱小,可现在你看看,他们在凡间自给自足,发展了上万年依然不曾灭绝,所以,有些方面凡人比神还强悍,如今的凡界是走在天界前面的,有凡人才有神仙,唯有凡人生生不息永世不灭,我们神仙才有存在的必要。”
姝英道:“您是说,他们并不需要神去拯救吗?”
注生娘娘道:“不是不需要,而是非改朝换代种族存亡之大事,神明不得随意插手。那些死去的婴孩确实可怜,但要改变这种境况,绝不是靠你去超度,真正能救凡人的只有他们自己。”
“可是,如何保证他们一定能醒悟?”
“你莫要小瞧了凡人,从上古时期到现在,天界早发现他们对我们的依赖在慢慢减弱,如今的我们,还需保证凡界大体安定,也许再过几千年,他们会彻底独立,靠自己的力量在凡间生存生活,再不用依赖神明,也许到那时,他们会意识到错误,哪怕一时无法改变,一代又一代的发展,总会寻到办法改变境况的。”
姝英慢慢冷静下来。
会有那么一天吗?
她不知自己能不能看到。
注生娘娘道:“而此次,你善做主张,冥界的命薄被你弄得乱七八糟,天界的星云盘也受了影响,天帝震怒,正在召集二十八星君紧急修补,你这次是闯了大祸,天帝言明,你若回来,要我收回你的神力,将你贬下凡去,百年后再让你回来。”
“你可知,少司命这个传了千万年的上古神职,因你此次过错,可能要被天帝剔除了。”
姝英猛地抬头。
注生娘娘道:“他说,凡间对你没有供奉,知道这个神职的凡人也越来越少,不如删去得好,我回绝了他。”
“凡间的文化代代相传,天界的上古神职也同样需要后人传承,望你吃了教训,来日好好看管命簿,莫让这个神职断送在你的手里。”
姝英的眼泪一颗颗砸在地上:“是。”
“你且去吧,此去,自己多加保重。”
这惩罚比姝英想象得要轻,她自知是注生娘娘替自己求过情,向她叩了三个头:“弟子领命……”
那次下凡后,她化作十五六岁的女子落到春甜镇上,被人救回了家里。
雪川幽幽道:“一个没有神力的神,在凡间是很危险的,所以,你为何会到这来?”
姝英伤感的笑笑:“我本以为我很了解凡人,可事到如今,又觉得看不透他们。”
——登九天兮抚彗星,竦长剑兮拥幼艾,荪杜宜兮为民正。出自屈原的《楚辞·九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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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少司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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