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西楼,星海点点,景明堂内四处掌灯,一缕暖黄从紧闭的窗棂中透出来。
早有小厮将热水备好,陆秦弓沐浴时不喜跟前有人伺候,便将他们都打发出去。
他掏出揣了一路的笺纸与酥饼,随意地搁在案几上。
沐浴过后,因屋里烧着地龙,他只披着件松松垮垮的外袍坐在太师椅上看邸报,一头乌黑潮湿的长发此刻稍显凌乱,上半张脸分明是风流倜傥的矜贵公子模样,偏偏下颌蓄着短须,愣是将那几分风流与矜贵抹杀殆尽。
小厮阿照端了碗人参鸡汤上前,说是蒋氏着人送来的,陆秦弓头也不抬,“赏你了。”
阿照见案上放了团皱巴巴的帕子,正想一道收拾了去,陆秦弓却道:“放那吧!”
阿照应是,端起鸡汤躬身退下。
陆秦弓放下邸报,垂眸睇着笺纸上的簪花小楷良久,漆黑的眸中漫上浅浅笑意。他将帕子揭开,里头的酥饼饼皮早已碎成了渣渣,一团残叶似的拢在那里。
陆秦弓捻起一块酥饼,因为被他的体温捂了一路,早不复之前的酥脆,软扒扒地一团在囗腔里化开,先是猪油的香与红豆的甜,再是肉蓉的鲜,三种滋味最后与蛋黄的咸碰撞到一块儿,咸甜交错,竟然不腻,反而出奇的好吃。
不知不觉间,陆秦弓将那两个酥饼吃个精光,等他回过神来,只有一方沾了油渍的绵帕孤零零地摊在桌案上。
陆秦弓凝视着帕子,忽地眸光一闪,转身往内室的一色黄花梨木家具中翻找。先是衣匣,无果,又去翻窗边的书柜与多宝阁,最后翻到了上了锁的官皮箱,还是一无所获。
“阿照,阿照!”陆秦弓朝外头扬声道。
阿照急忙跑进来,双唇裹着一层水油,“公子何事?”
“我回京那日的衣物你收哪去了?”陆秦弓道,声音有着丝丝焦急。
阿照道:“您在找这个呀,小的放衣匣里了。”
“我找的是一方绣了字的手绢。”
阿照挠挠头,“小的没见过什么绣了字的手绢啊!要不小的帮您找找?”
陆秦弓颔首,毕竟阿照比他这个正经主人还要熟悉他的屋子。
阿照在屋里的旮旯里翻来覆去一通找,最后在架子床的裖席下找到一方杏花色的手帕。他将手帕双手奉给陆秦弓后,就又退了去。
屋内又恢复了静谧,一道颀长的身影在烛光下摇曳。
陆秦弓手执素帕细细端详。
这是一方很寻常的锦帕,唯一的不同,便是帕角似白线绣了几朵小小的字——行到水穷处,坐看……
字体仍是秀雅飘逸的簪花小楷,只是诗的最后那三个字似是因为帕子主人的疏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它们并没有被绣上去。
陆秦弓一哂,这倒挺符合她做事没头没尾的风格的。
犹记得班师回朝那日,他坐在高头大马上被全城百姓夹道欢迎,听着他们毫不吝啬的赞溢之词,再也没有了前世飘飘然的忘乎所以。
所以他看到了那个高呼镇北将军威武的稚儿,也接了到那个一脸慈爱的老婆婆递给他的苞米饼子,还听见了一声悠扬的口哨从天际飞来,待他双眼寻去,便看见了一张出尘绝艳的笑靥。
他还记得她笑得眉眼弯弯,一汪清泉般的眼眸映着屋顶的积雪,像洒了星辉一般明亮。
这些都是他前世不曾注意到的温暖与美好。
陆秦弓低头凝视手帕上的小字,平古无波的心湖竟掠起了一圈浅浅的波纹。
她也曾与他一样吗?经历过黑夜的围剿,依旧初心不变,纵使步履蹒跚,也要向那金灿灿的黎明冲去。
陆秦弓抬头望向对面墙上悬挂着的字画,其中一副笔法行云流水,刚劲有力,上面只写了两行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他忽地一叹,良久后,陆秦弓将桌上的灯盏挪近了些,揭开灯罩将手帕放到火苗上方。那几个刺绣小字在烛火的映照下越发清晰。随着火苗的攀升,一股丝物燃烧的臭气闯入陆秦弓的鼻尖。他猝然一震,猛地将帕子丢进已经凉透了的茶水中,正欲腾升的火苗骤然熄灭,只留一室余味。
陆秦弓捞起手帕,幸而只烧了小小一角,那上面的小字儿还好好的,他松了口气,将它摊在八宝阁的撗梁上。第二天起来时,已然干透,便将它丢到了官皮箱里,啪哒一声上了锁。
“找个机会还给她罢!”陆秦弓这样想着,在阿照的协助下将朝服穿戴整齐,再由他提着小灯笼照路,出了景明堂。
卫聪早已在外头等候。
尚是寅正时分,金乌未醒,伸手不见五指,寒风呼呼地刮着,跟在二人身后的阿照已冻得两排牙齿打架。再看看陆秦弓与卫聪二人,仿佛上京这点风雪在他们眼中不过毛毛雨,照旧面色如常,步履铿锵,真不愧是苦守边关那苦寒之地五年之久的悍将。
阿照将两人送至大门,早有马奴将坐骑牵至门外前等着。
陆秦弓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见是陆郁亭,便拱手问安。陆郁亭微微颔首,“今儿照旧骑马吗?”
陆秦弓道:“怎么,您要跟我一道?”
陆郁亭摆摆手,“我老了,吃不惯那苦。”
陆秦弓瞄了眼陆郁亭乌纱帽下梳理得整整齐齐的一头青丝,嗤了一声。
这叫老?白头发都没一根。
陆郁亭仍笑吟吟地:“过完今年,我便是知非之年了,还不够老吗?”
“年轻是一种心态,与年龄何干?”陆秦弓道,翻身上马,“您慢慢走吧!”
陆郁亭站在大门前,往着陆秦弓的背影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笑着摇了摇头。
三日一次的早朝,与平时并无不同,一番唇枪舌战后,皇帝颁布了擢升陆秦弓为镇北侯的旨意。
陆秦弓已是一品骠骑大将军,若再封侯,英国公一门将攀上前所未有的盛景,实是鲜花着锦,如日中天。
然而,这道旨意本该在陆秦弓凯旋之日颁布的,再不济在庆功宴上宣召也行,却一拖再拖,个中缘由,无非是皇帝开始忌惮英国公府罢了。是已,话言刚落,陆秦弓便站往前一站,拱手朗声道:“陛不,若论战功,邓为先老将军远在臣之上,若无他老人家身先士卒,击退北凉,臣只怕还得再花上五年光阴。所以,臣恳请陛下追封邓将军为定远侯,以告慰他以及千万为国捐躯的英烈的在天之灵!”
陆郁亭也朗声附议。
对陆秦弓父子俩这一举措,皇帝是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他这个老友一向冷静克制,历尽世事沉浮后更是宠辱不惊。令他意外的是陆秦弓,那小子一看就是个天大地大唯我最大的刺儿头,你说要让他去试试这把龙椅,指不定他就从善如流了,末了还嫌弃你这宝座硬邦邦。只是封个侯而已,他心里说不定不觉得自己是理所应当的。
的确是理所应当的,却也是个烧得滚烫的金球,若想捧住,必受溶肉消骨之痛。陆秦弓还有更远更大的抱负,这小小军侯,这辈子他还真的就看不上了。
谢致行见他们父子二人说得坚定,当即下旨追封邓为先为定远侯,世袭三代。另又让户部拔一部分库银抚恤死伤官兵的家眷。
大家都对这个决策很满意,尤其是皇帝,他对陆秦弓道:“陆卿,你既拒了郑的恩赏,那郑便再许你一个愿望,说吧,你想要什么?”
陆秦弓愣了一下,上辈子的今天,陆郁亭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从封侯的道上给拉回来,也让皇帝彻底见识了他的目中无人,从而对英国公府更加忌惮了。为了打压他的气焰,他并没有另外给他封赏。
陆秦弓抬眸望向御台,见皇帝嘴角含笑,好整以暇地与他对望,一瞬间便有了决断。
“回陛下,臣想让陛下赐臣一座宅子,若能座落于武真坊,那简直最好不过了。”陆秦弓道。
武真坊?!
谢致行瞳孔微缩,久久不语。
底下的朝臣顿时不淡定了。
武真坊北临朱雀街,离皇城近,地段极好,宅邸一旦挂牌出售,不出三日便能易主,且有银子也不一定能买得到,因为那里住的多为钟鸣鼎食之家,寻常百姓哪敢往那钻。就连未发迹前的英国公府都只能望其项背。
是以,你让皇帝去哪找一座在武真坊内闲置的宅邸给他?
除非……
除非是那处二十几年来从未有人踏足过的地方,可那儿一直以来都是天子的逆鳞,从无人敢提及。就连自小与皇帝交好的英国公陆郁亭也像忘了这件事般,二十年来三缄其口。
今日陆秦弓那小子却大喇喇地提了出来。
底下的朝臣感叹果然不知者无畏,都禁不住悄悄为他捏了一把汗。
皇帝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陆秦弓,后者则微微仰着头,满脸期待。
“陆卿,能否告诉郑,你为何偏偏挑中了武真坊?”皇帝眸光微沉,正色道。
陆秦弓道:“回陛下,那离朱雀街近,而臣自小就喜欢吃朱雀街王记包子铺的肉包与豆浆,若是住了进去,以后上朝前可以顺道去吃几个新鲜出炉的包子。再者,在座的各位都知道,臣以前名声不好,若再不寻处好点的宅邸,只怕以后没有姑娘愿意下嫁。”后面这句虽玩笑居多,却也是真情流露。
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理由,就为了一碗豆浆一个包子?转念一想,这的确是陆秦弓能做出来的事。
谢致行又好气又好笑,心中一时千回百转。
罢了罢了,都过去二十多年了,早该放下了。
“允了!”他大手一挥,“郑便将容氏旧邸赏赐与你,自即日起,工部会派遣工匠为你将园子修缮一新。”
陆秦弓大喜,忙叩谢皇恩。
文武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讶异极了——这事,就这么过了?
只有陆郁亭,他立于大殿之中,双眸直视前方,目光越发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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