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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烤饼谢恩公

陆秦弓向皇帝讨要容氏旧邸一事不消半日便传遍了整个上京。

人人都道这镇北将军果然深受陛下爱重,加官进爵不成,就送园子,送的还是整个上京地段最好的那处。又道那园子荒废了这么些年,如今终于要易主了。看来随着容氏旧邸的翻新,容氏一族不久便真的要被世人所遗忘了。

这厢,陆秦弓下朝后并没有去校场,而是与陆郁亭直接回了国公府,两人朝服都没脱,便直奔陆郁亭的书房秘谈,直到蒋氏派人来三催四请用午膳,二人才回各自的院子换了衣裳往正堂去。

陆秦弓刚跨进去,便见一穿蜜合色镂金百蝶穿花云锦袄的沈沉璧立于黑漆嵌螺钿圆桌前,指挥着众奴仆将各色菜肴摆放妥帖。

一见陆秦弓,沈沉璧绽开一抹明媚的笑容:“三郎。”

陆秦弓喊了句大嫂,声音很冷淡,表情也疏离。他没再看一脸失落的沈沉璧,转身又去喊太师椅上坐着的陆郁亭等人,只是表情仍旧是不堪热络。

蒋氏怀中还抱着个三四岁大的稚儿,他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陆秦弓。

蒋氏哄着他道:“快,皓之,喊三叔!”

陆皓之却瞪了陆秦弓一眼,将头扭向蒋氏怀里。蒋氏讪讪的,对陆秦弓笑道:“这孩子怕生呢!以后你常回来,你们叔侄多见几次就好了。”

陆秦弓没有忽略那小豆丁眼里的敌意,不置可否。倒是一旁的陆思安阴阳怪气道:“许是三弟太过威武,皓之见了,难免胆怯。”

陆秦弓一嗤:“多谢大哥夸奖!“

陆思安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心想这厮去了边关五年,果然不一样了,要换作以前,必要与他一番唇枪舌战的。

“用饭罢!”陆郁亭自太师椅上站起,打断兄弟二人间的暗流涌动,走到圆桌前坐下。

陆秦弓等人也依次落座。

“在动筷前,我有件事要宣布。陛下赐了武真坊的容氏旧邸给三郎,等修缮完毕,他便与我们分府别住了。”陆郁亭道。

沈沉璧闻言,蓦地抬头望向陆秦弓,见他眼帘低垂,似有所思,只好不着痕迹的别过头去。

蒋氏与陆思安则是既惊又喜。惊的是陛下这一举动,喜的是终于能送走这个瘟神了。

“可是,三郎尚未娶妻就分府别住,这传出去恐怕不太好听吧?”蒋氏仍有她的犹疑。

陆郁亭道:“陛下既踢了宅邸,哪有不住的道理,再者,咱只是分府又不是分家。”

蒋氏:“这是三郎的意思吗?”

“是儿子的意思。”陆秦弓答得爽快。

“你回京才短短十日,都没与母亲好好说过两句话,这就要搬出去住了?”蒋氏红了眼眶,作不舍状。

陆秦弓剑眉一拧,这又是要唱哪出?烦不烦哪!

陆思安斟了一杯酒,笑着对陆秦弓举举:“恭喜三弟,以后府里就仰仗三弟了。”

陆秦弓瞅了他一眼,有点好笑,他这个大哥也不知道是真高兴还是假高兴,但管他怎样,陆秦弓并不想与他多费口舌,遂也举杯回碰。

一顿各怀心事的午膳便这样用完了。

蒋氏搁下银箸,对陆郁亭道:“明儿是方老夫人寿诞,国公爷,您去么?”

陆郁亭道:“年底事情多,就劳夫人走一趟罢!”

蒋氏便对沈沉璧道:“那沉璧走一趟罢,礼我前几日已备下。我年纪大了,府里的事也该逐一交由你打理。”

沈沉璧起身应是。

陆秦弓接过侍女递来的巾帕擦拭着手,站起来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一旁候着的阿照闻言,赶紧取了披风来给他披上。蒋氏站起来殷切道:“晚上还回来用膳吗?我让厨房做你爱吃的红烧狮子头。”

陆秦弓回头一笑,“母亲不必忙了。”

风一般地又走了。蒋氏慢慢挪回位上,低落道:“三郎这次回来,与我疏远了好多。”

陆思安一嗤:“母亲,三弟现在可以陛下跟前的红人,眼高于顶也是正常……”

“够了!”陆郁亭一拍桌子,“你们当年对他做了什么,是不是忘了个干净?如今他还愿意回来,还叫你们一声母亲与大哥,就不要尽揪着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酸言酸语!”

蒋氏失声道:“国公爷,您怎么能这么说我们呢?大郎可是你亲骨肉啊?”

“如果不是他身上流着陆家的血,就凭他做的那些事,我早打断他的腿!”陆郁亭说罢,拂袖而去。

蒋氏几人望着他余怒未消的背影,面面相觑。

沈沉璧低下头一言不发,一双美目水雾氤氲,又不敢让夫君与婆母瞧了去,只得借口带陆皓之去换衣裳避了出去。

陆秦弓刚踏进景明堂,便对跟在身后的卫聪道:“我记得前几日宫里赏赐了一堆玉器绸缎下来,你挑几样看得过去的作为明日方老夫人寿辰的贺礼。”

卫聪应是,“将军,您明日要去方府祝寿吗?”

陆秦弓道:“不去猪圈瞧瞧,怎么知道那只猪崽吃的是粗糠还是蜀黍?”

卫聪膛目结舌:“将军,你怎么能将赵姑娘那样的美人比喻成猪崽呢?”

陆秦弓回头,慢条斯理道:“不是你说她是猪圈里的小猪崽吗?”

卫聪怔住,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

方淮带着这个消息回到方家时,已过未时,清焰正在去往外祖父方岁安所住的凌云阁的路上。

方岁安去灵隐寺小住一个月后,似乎对清焰的态度有所改观,昨日吃过清焰亲手做的酥饼,又让她午后做道甜点过来,并指明要放多些石蜜。清焰深知上了年纪的人都嗜甜,爱吃软烂的食物,便做道五彩糯米圆子给他端过去。

见方淮也在,清焰行过礼放下甜点便退出去了,隐隐地还能听见他们在谈论陆秦弓。

“姑娘,不知昨儿我们送去的酥饼,陆将军吃过没有。”忍冬悄声道。

清焰笑道:“他若不吃,你总不能捏着他的嘴强塞进去吧!”

“早知如此,咱们应该送几样贵重玩意儿。”

清焰扑哧一笑:“礼轻情意重,不磕碜。再说陆将军出身簪缨世族,我房里那几样铁石头他还未必看得上呢!”

忍冬说那倒也是。

主仆二人沿着清扫过的长廊一路回揽月斋,所经之处都擦洗一新,还挂上了红绸。仆役们奔走于各个院落之间,脸上都洋溢着欢喜,因为今早柳氏恩赏了阖府上下,连忍冬与喑姑都得了一吊钱。

于是众人更加卖力地筹备着明日刘氏的寿宴,几乎将整个方府的旯旮都翻了一遍,唯恐哪里没洒扫干净,落了主家的脸面。

清焰刚走到揽月斋,便听见身后有人叫她:“胐胐……”

她旋身回头,见方隐舟半边身子隐在一株女贞后,便施礼道:“表哥。”

方隐舟走上前,他肖似方淮,眉眼温润,身量却比父亲高,身着玉色大氅,任何人看了,都要叹一句翩翩佳公子。

“你腿伤如何了?”他关切道。

清焰仍旧低眉敛眼,“已无大碍了,多谢表哥关心。”

方隐舟低叹,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匣子递给清焰,“前几日去宝珠阁给祖母挑寿礼,见这簪子挺适合你的,便买了回来。拿着罢!明儿祖母寿辰上戴着,她老人家见了也高兴。”

清焰抬眸看了眼方隐舟,没接,“多谢表哥!我不缺首饰,还是留着给我未来的嫂嫂吧!告辞!”说罢转身飞快进了揽月斋,急急将门给关上了。

方隐舟苦笑。

他们的关系明明该比旁人更亲近的,可她却避他如洪水猛兽。

忍冬随清焰进了屋子,气鼓鼓道:“大公子到底想怎样,明知道整个方府都是老夫人与夫人的眼线,还腻腻歪歪地赠首饰!姑娘天生丽质,还差那一根半根簪子吗?”

清焰倒是心平气和,“总归咱们不行差踏错便是,表哥自有舅母劝解。”

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很圆满,就差刘氏再相一个家世普通但人品贵重的郎君,两人柴米油盐酱醋茶,平平淡淡过完余下的几十年。

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却总感觉差点儿什么。

这便是所谓的一眼望到头的日子么?清焰迷迷糊糊的想着,眼皮慢慢地阖上了。

腊月十八,是刘氏的生辰。

清焰起了个早,收拾妥当后,她带上为刘氏准备的寿礼,与忍冬一同往静安堂去。

刘氏今日穿着件大红色的刻丝祥云纹棉夹袄,很喜庆,见清焰也是一身红,连连点头说好看。

清焰环顾四周,见屋子除了方淮与方隐舟,其他人都在,就连方隐萍也被乳母抱了过来,正倚在刘氏身旁吃饴糖。

刘氏育有三子一女,其中两子皆未满五岁便夭折了,庶子庶女倒有好几个,早早地就分府另过了,所以方府到了方淮这一支,人丁并不兴旺。

清焰向二老请了安,用过早膳后,便向刘氏呈上寿礼。刘氏礼佛,所以她亲手画了一幅观音坐莲像。

刘氏对清焰的寿礼赞不绝口,称其画功精湛,将观音大士的慈悲刻画得入木三分。

清焰笑道:“外祖母这样夸我,吴道子他老人家若在世,听了只怕要将砚台都摔了。”

“你瞧瞧,倒谦虚上了。”刘氏指着她,转头对方岁安笑道。

方岁安便接过刘氏手中的画卷细细览之,眼里全是赞赏之色。

正说着,梁妈妈进来请他们几人移步到前院,说再过一会儿该有宾客上门了。刘氏便命人将画像挂在她的小佛堂内,又在清焰的搀扶下跟在方岁安身后面去了外院的正堂。

甫一坐定,方隐舟便引着个穿玉色锦袍的青年上前给刘氏祝寿。

刘氏亲手拿了一个封红给他,“怀昔,怎么大半年未见你?”

青年道:“回老夫人,晚生此前因要备考,日日废寝忘食,中选后去了翰林院,又忙得脚不沾地,前日偶遇隐舟,听闻老夫人过寿辰,今日才特地告假来给老大人与老夫人请安的。”

刘氏说你有心了,又对一旁的清焰道:“这是宋怀昔,你表哥的同窗,以前常来府中做客的。今年秋闱也在榜上,如今在朝中做什么来着……”

宋怀昔一揖,“晚生不才,现为翰林院修撰。”

刘氏点头,又指着清焰道:“这是我外孙女赵清焰。”

宋怀昔远远的就注意到站在下首的这位少女了,见刘氏开口引荐,顿觉受宠若惊,忙转身又是一揖,“赵姑娘妆安。”

清焰回以一礼:“宋大人。”

宋怀昔为人一向克己复礼,从进来到现在眼睛都是规规矩矩的,见清焰回礼,便掀起眼皮去瞧。只一眼,脑子便轰地一声,整个人像被施了法一般,良久才回过神。

宋怀昔擅丹青,犹爱画美人图。他笔下曾诞过无数美人,却没想过她们会有从画中走出来的一天。

眼前少女一双清凌凌的眼眸正含笑凝睇着他,既温柔又坦荡。她一身石榴红,鬓似乌云,手如尖笋,身上是泾渭分明的黑白红三种颜色,越发显得玉貌雪肤,宛如月上仙子。

他曾用过数十几种颜料来描绘一张美人图,却不及她一袭简单的红衣来得惊艳。原来真正的美人不需要华服美玉的堆砌也能美得惊心动魄。

宋怀昔微不口闻一叹,他心折了。

方岁安看得分明,笑着对清焰道:“花园里的腊梅开得正好,你去帮你外祖母折几枝来……怀昔也一块逛逛罢,我记得你以前总来赏梅的。你们二人都擅丹青,路上也能交流交流心得技法啊!”

窗边案几上摆着一只珐琅雕翠大花瓶,里头就插着的几株素心腊梅,花瓣上还沾着今晨的露水。清焰飞快地扫了一眼那团腊黄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再看看身旁这个身姿挺拔文质彬彬的青年,此刻也从错愕中恢复自然,耳根迅速漫上一抹绯红,只听他温声道:“如此,那怀昔便陪赵姑娘走一趟吧!”

清焰一福:“有劳宋大人。”

一旁的方隐舟当了半天的隐形人,见方岁安有意撮合他们二人,一颗心便像泡在冰水里,又麻又痛。

刘氏见家主乱点鸳鸯谱,又不敢二话,只得点了两个侍女跟在他们后头。

方府占地颇大,飞檐走壁,雕梁画栋,长长的回廊上挂满了红绸,一阵风吹来,红浪滚滚,连带着清焰红裙的一角也翩然翻飞。

佳人在前,宋怀昔紧张得手心捏汗,走了大半条路才鼓起勇气道:“赵姑娘也擅丹青吗?”

清焰笑道:“只是闲来无事画着打发时间罢了,比不上宋大人妙手。”

她说的诚恳,并没有一丝扭捏的自谦,而是真的觉得自己技不如人。

宋怀昔笑道:“赵姑娘过谦了。”

清焰便借着话头与宋怀昔攀谈起来,二人你来我往,聊得也算融洽。忍冬跟在后头将两人的互动尽收眼底,忍不住偷笑。

几人很快走到了花园里,素心腊梅近在眼前,芳香浓烈扑鼻。

宋怀昔道:“今年的腊梅瞧着倒是比往年的开得好。”

清焰上前折下一支放在鼻尖,她闻到了一股肖似茉莉与沉香的气味,便将花朵递给忍冬,“你闻闻,香得很呢!”

巧笑倩兮的模样让人看了移不开眼。

宋怀昔只觉喉咙干涩,轻咳一声,“宋某帮姑娘挑几支送给老夫人赏玩吧。”

两人在花园里徘徊了许久,最后清焰捧着一大团黄云回到前院。

人忽然多了起来,但气氛却没有了之前的和乐融融,下人们反而敛声屏气一脸肃然。清焰纳罕,待走到正厅才恍然大悟。

原是陆秦弓来了。

他也看见了清焰,眸中才刚泛起笑意,却在看见宋怀昔时瞬间平息下去。

清焰打量他一眼,只见他一身玄色缕金云纹锦袍,正坐在方岁安身旁,姿态闲散恣意,然周身的气势却直逐凌云,令人无法逼视。

刘氏率先朝清焰道:“清儿,你还没见过陆将军吧,快来见礼!”

清焰朝陆秦弓一福,便抱着腊梅站到了一旁。

“老夫人,我与赵姑娘在宫宴上见过的。”陆秦弓含笑睇着清焰身后的宋怀昔,道:“后面这位兄台倒是有些面生。”

宋怀昔忙一揖,“见过将军!下官乃翰林院修撰宋怀昔。”

陆秦弓微微颌首致意,饶有兴致的目光从宋怀昔脸上滑过,定在清焰身上一瞬,又移开了。

“怀昔是隐舟的同窗,举家搬到上京才几年,将军自然不认得。”刘氏笑吟吟地道。

陆秦弓笑得很和煦:“无妨,以后有的是机会。”

宋怀昔喜出望外。他祖家虽是一方富户,在上京这般藏龙卧虎之地却只能堪堪算得上一个有薄田几亩的寒门而已,能结交方家这样钟鸣鼎食的仕族已是大幸,见陆秦弓当众抛来的橄榄枝,宋怀昔激动得差点语无伦次。

这厢,宋怀昔已坐了下来,正要与陆秦弓攀谈,却被大步流星走进来的方淮给打断了,“将军莅临寒舍,蓬门生辉!”

清焰有点好笑,忙用腊梅挡面。她这舅父动不动就爱“受宠若惊”,简直将官场上的那一套阿谀奉承,左右逢源发挥得淋漓尽致。

陆秦弓似是注意到了清焰动作的含义,往那团黄云瞥一眼,又对方淮道:“昨日听母亲说起,老夫人今日过大寿,陆某想起幼时曾蒙老夫人关照,故来相贺。”

方淮便道将军客气,其实连他都没见过陆秦弓几次,更别提久居深宅的刘氏,但你管他怎么说,人来了便行。

于是几人又寒暄一番,陆秦弓便暂别刘氏,在方岁安父子二人的陪同下去了外头男宾席上。

临走前,陆秦弓看向清焰手里面素心,笑道:“大人府上的梅花开得好,我瞧瞧,是素心吗?”

清焰应是,正要给他递上一支,这人却将方才遮挡住她脸庞的那丛给抽走了。

清焰心中一叹他果然看见她在偷笑。

陆秦弓手执梅花,长腿刚跨过门槛,又回头对宋怀昔道:“宋大人也一起喝两杯罢。”

宋怀昔忙应下,别了在座的长辈,又飞快地朝清焰道:“赵姑娘,回头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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