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焰二话不说,扑通跪地。
方隐舟立在一旁,正好能看见清焰绯色锦袄下露出的一小截的后颈,白皙细腻,如玉一般,心中的怜惜被放得无限大,大得小小的胸腔都快装不下了。
“父亲……”他还欲再劝。
“你给我闭嘴!”方淮一拍桌子,几乎是力竭声嘶地道。
方隐舟还要再说,却被清焰轻轻扯住袍角,只得将到嘴的话吞了下去。
方淮走到清焰跟前,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道:“清儿,你可知错?”
清焰又恢复了以往的恭顺,正色道:“是,清儿错了。”
“知道自己错在哪吗?”
清焰垂着眸,神色平静:“陛下励精图治,是位仁君,清儿不该因他一句话便猪油蒙了心,胡言乱语,差点给方家满门招来灾祸。”
她认错认得快,是因为在方淮动怒的那一瞬便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巍巍皇城里的天下共主,九五至尊,岂能由人随意置喙,她不要命了?
清焰觉得自己太冲动了,心中懊悔不已。
方淮满意了:“你既父亲早亡,就应由我这个做舅父的该代为管教,今晚起你便去祠堂跪足一夜吧,就当是对你口无遮拦的小小惩戒。”
“是!”清焰道。
方隐舟却急了:“父亲,天这样冷,会冻坏她的!”
“一夜功夫,死不了人!再且,不受点苦,她便不晓得长记性。此事不必告知你祖父祖母,让他们过几天清净日子。”方淮不容置喙,对清焰挥挥手,“你去罢!”
清焰应是,在方隐舟担忧的目光中退出了厢房。
忍冬等在外头,见清焰出来,以为她要回自己屋里,连忙跟上,不料清焰却道:“我说错了话,舅父罚我去跪祠堂,你先回去吧,不然喑姑又该急了。”
喑姑自清焰还不满周岁时便跟在她身边,两人不是母女,却胜似母女。因她天生聋哑,便得了喑姑这一名字。
忍冬大惊:“姑娘,你到底说了什么,大冷天的,舅老爷要罚你跪祠堂?”
清焰道:“多说无谓,你且去吧!”
“奴婢去找老夫人!”忍冬抬脚就走。
清焰连忙将她拽回来,“没用的,这事原就是我不对,就算外祖母知晓了,她也只会睁只眼闭只眼而已。”
况且,她与刘氏并无血缘关系,若不是看中她这几分姿色,刘氏只怕一个眼神也不愿意给她。
清焰的母亲方楚当年为了她父亲赵子义与方家决裂,二人成婚不过一年,赵子义便病逝了,方楚便随公婆回了蜀中故居,后来生下清焰这个遗腹子,如珠似宝地疼爱。这十几年间,三人相继离世,清焰只好在一位远房叔伯的护送下千里迢迢前来投奔。
外祖父方岁安见到她时,只扔下一句:“方楚早已与我断绝父女关系,这个外孙女,我不认!”
但他最终还是默许清焰住了下来,只是刘氏顾及家族颜面,又将她送走了。
若是再让他们知道自己说出那般大逆不道的话……
清焰简直不敢想他们的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她这几个月来小心翼翼,费尽心思去讨好他们,就是为了将来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好给喑姑养老送终。
“那奴婢去给姑娘拿床厚被吧!至少能暖和些。”忍冬红着眼眶道。
清焰强笑道:“哪有人去祠堂罚跪还要盖被子的,我不如回床上躺着算了。”
忍冬急道:“那怎么办?”
“以前我们由蜀中一路北上,路上多少艰难困苦,还不是挺过来了。没事的,你赶紧回去罢!让喑姑不要急,若外祖母问起,就说我宫宴上喝多了,正醉着。”清焰说完,踏着夜色去了位于方府东南方向的祠堂。
夜凉如水,更深露重,清焰跪在蒲团上,她望着先人的牌位,双手合十:“列祖列宗在上,清焰此生不求荣华富贵,只愿能安稳度日……”
话言未落,门吱呀一声开了,身音轻得如猫儿的低唤。
是喑姑,她悄悄端来一碗热汤,红着眼不由分说要清焰喝下。
清焰喝完,胃里暖烘烘的,苍白的脸色红润了些许,便笑道:“喑姑炖的汤还是一如既往好喝。”
喑姑听不见,摸摸她的头发,无言地退了出去。
长这么大,清焰还是第一次被罚跪,双腿麻得像两根冰棍子,只好时时挪动几下缓解,几个时辰下来,简直是度日如年。
砂砾虽然微小,漏过指缝也有流完的一天,清焰在忍冬搀扶下拖着冻僵硬的身子回到揽月斋时,玉盘西坠,启明星挂在了悬山顶的屋脊上,清辉荧荧。
她抬眸伫立良久,只觉在这寒冬时节,连素娥都显得黯然神伤。
“姑娘,热水已备下,姑娘洗洗驱驱寒气罢?”忍冬在她身后道。
清焰便进屋脱了斗篷,卸下一头的钗环,又将衣裙脱下递给忍冬:“舅母的心意,丢不得,搁回箱笼里罢。”
说罢拿了根檀木簪将乌发绾起,双脚轻轻跺了跺,慢慢往净室去了。
忍冬怀里抱着那套沉甸甸的衣裳,上面以金线绣成的彩蝶在摇曳的烛光下流光溢彩,似乎下一瞬便能扑棱着翅膀飞起来似的。
“晦气!”忍冬啐了一口,将衣裳搁回箱笼内,又将案几上的柚子叶拿上,才去了净房。
清焰半阖着眼,整个身子泡在浴桶中,仅露出半截凝脂般的双肩。
忍冬才走近,就见她锁骨处明晃晃一块铜钱大小的淤青,叹了口气,将绿油油的柚子叶丢进木桶里。
清焰笑道:“难为你了,大冷天还找来了这东西。”
“辟邪去晦。”忍冬垂着眸,情绪不堪高涨的模样,“锁骨处的伤是太子那厮弄的?”
“大概是他手上的玉板指压的。”清焰按了按锁骨,不愿多回忆。
“姑娘,这事就这么算了吗?不如请家主为你做主吧!”忍冬愤愤道。
清焰摇头道:“不行!若被外祖父知晓,不管太子将来下场如何,他都会让我嫁过去的。此事除了你我,还有陆秦弓与太子身边的人知晓,陆将军应当不会说出去,太子更不会乱说,所以莫要再提了。”
“可是……”忍冬要想再说,却被清焰打断:“我这不好好的吗?没缺胳膊少腿,就这样罢!”
忍冬只好噤声,只是一张小脸仍旧气鼓鼓的。
清焰怕受寒,泡了一小会便匆匆忙忙裹好衣裳躲回榻上。忍冬从妆匣里拿了面脂递给她,清焰以食指挑了黄豆大小的一粒均匀地涂抹在脸颊与脖子处后,便一头栽倒在被裘中。
“姑娘先别睡,这药膏是大公子送来的,擦点罢。”忍冬说着,拧开小瓷瓶的盖子,用一柄玉勺挑了药膏,俯身细细地抹在清焰的膝盖处,两指来回转圈按摩着。清焰吃痛,嘶地一声,蹙起细细的眉。
“姑娘别躲,得将淤堵化开才好得快。”忍冬板起声音道。
清焰凝睇着忍冬认真严肃的模样,缓缓地开口:“忍冬,我记得,我好像年长你五个月吧?”
忍冬撇了清焰一眼,“姑娘想说什么?”
清焰笑道:“总之你也快十八了,我想将你的身契还你,再为你寻一处好人家……”
“奴婢不走!”忍冬斩钉截铁,“姑娘如今是个什么处境,别人不清楚,奴婢却看在眼里。别白费那功夫了,姑娘将来去哪,奴婢便跟着去哪!”
说摆拧好塞子,又气鼓鼓地走开了。
清焰双手枕在脸上,哭笑不得,“你别说气话了,女大不中留!我看你回来这半年常与何年鸿雁传书,想必时常挂念着他吧?不如年后我请外祖母将何伯伯请来,问问他们父子俩的意思,若是觉得好,便将你的人生大事定下来?”
清焰说的何伯伯是刘氏名下银溪庄的管事何勇。他共有五个子女,名字分别是瑞、雪、兆、丰、年。而最小的何年则最为斯文有礼,还是个秀才,又与忍冬年岁相当,实堪良配。
忍冬往熏笼里加炭,闻言反问道:“若是何年不愿意呢?”
“他若是不愿,我便给你另寻一个好人家。”
“当初回府时姑娘说好的要带奴婢享富贵荣华,吃香喝辣,如今你合了太子殿下的眼缘,半只脚还没踏入东宫呢,姑娘便忘记之前的承诺了?”忍冬讥讽道。
清焰蹭地一下自床上坐起,亦冷笑道:“太子是个什么人,你不清楚?我是自在日子过腻了要去给人做妾?这样的富贵给你要不要?”
忍冬自知话说重了,低下头嗫嚅道:“奴婢说的是气话,姑娘别恼了。”
清焰知晓她的性子,便也没急,仍旧温和地道:“无论如何,你终归是嫁出去。这几年你与何年之间我是看在眼里,早早地便做打算了。你自幼跟着我,也能识文断字,管家算账更不在话下。你与何年是有情份的,又有半肚子墨水在,嫁了他,也不怕以后夫妻间说不上话。”
忍冬俏脸飞红,啐道:“别一口一个大道理,年纪轻轻整得跟个小老太太似的老气横秋!”
清焰扑哧一笑,随即正色道:“我的亲事一时半会还定不下来,要是因此担误了你们,岂不是我的罪过?所以我想,该将你的婚事定下了。”
“姑娘不必忙了。”忍冬走到清焰跟前,神色坚定,“奴婢已给何年去信,请他再多等奴婢几年,若他不愿,也不必勉强。奴婢要陪在姑娘身边,看着姑娘过上安定的日子才能安心去嫁人。”
清焰怔怔地看着忍冬,一时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她笑了,笑着笑着却红了眼眶,最后眼泪如决堤的洪水,将刚擦好的面脂冲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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