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托那懒洋洋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无须免提就听得清清楚楚——
“米拉,你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用不着你告诉我哪里不该去。”叶丹青反唇相讥。
“我能理解,每个人的历史对他自己来说至关重要,但是你忘了一件事。你现在不是孤儿院的小女孩,你是米拉·布兰森。”
“所以?”
“你要以布兰森的利益为先。”
叶丹青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窗边,望着外面逐渐隐没在夜色中的花园。
“真抱歉维克托,我是个自私的人,我只考虑自己的利益。毕竟布兰森从未替我考虑过。”
“米拉,你这么说就太忘恩负义了。”这句话拖着尾巴滑出维克托的口腔,“你能有今天的成就,难道你以为全靠你自己吗?一个举目无亲的小女孩?”
“我为什么会成为孤儿,你比任何人都清楚,维克托,别装了。”
维克托沉默片刻,语气凝重地说:“那是个意外。”
“意外。”叶丹青学着他的语气说,“我搞不懂这个词的意思,劳烦解释一下。”
对方十分不悦:“你搞清楚,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米拉,我甚至帮了你。如果你一定要一个人为此负责,那你就去找古吧,这都是他的主意。”
“你的意思是,你们一点责任也没有?”
维克托没有正面回答:“我希望你想清楚这件事的后果。如果你现在回来,我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他的声音撞在听筒小小的出口上,嘟嘟嗡嗡如同念经。叶丹青低头踢了踢脚下一只被小猫从垃圾桶翻出来的易拉罐拉环,什么也没有说。
“詹妮弗很想你。”维克托勉为其难地说出这句话,要他打温情牌可有点难度。
“想我?还是想我的肾?”
我能想象到电话那头维克托眯起豹子般的眼睛,庄园昏暗的灯光令他看起来那样阴森,足以成为电视剧中的脸谱反派。
“米拉,给自己留点余地。”他说。
叶丹青踩扁那只拉环,捡起来套在手指上,任它平滑却锋利的下摆轻轻地割着手里的纱布。沉默很灼人,叶丹青从小受了那么多沉默的奇袭,总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会把詹姆斯调回伦敦,”维克托忽然提出条件,“纽约的位置给你留着,凭你的能力,米拉,你会在那边创造辉煌。”
“创造辉煌。”叶丹青又学他说话,让他很恼火。
但他依然耐着性子说:“你还想要什么?提出来。”
即便有钱如布兰森,也难以找到合适的肾源。有的患者为了一颗肾脏要等很多年,甚至在等待途中就去世了。
虽说器官捐献的人越来越多,奈何杯水车薪,填不满对肾脏的需求。所以器官买卖的黑市才这么猖狂。
詹妮弗还在用周丹的肾脏苟延残喘,如果不能换肾,她很快就要开始做化疗,以她的年纪未必能承受。而一个鲜活的肾源就在身边,怎能不让他们着急。
叶丹青不明所以地笑了几声,又煎了煎对面的心,才说:“维克托,想收买人心应该提早行动,别等人家不和你玩了才提出这些,那只能沦为筹码,就很被动了。”
听筒里只剩一些空荡的电流声,两个人又以缄默对峙。
“米拉,考虑考虑。”还是维克托先松口,“我可以让你做布兰森的CEO。”
叶丹青哂笑:“维克托,如果你觉得这些东西还能控制我,那就想错了。”
维克托还没回应,叶丹青就挂断了电话。
除了艾玛,布兰森一家人都是这样,对自己的家人很好,却无法推己及人考虑别人的感受,甚至很享受把人踩在脚下的感觉。
“我就是那个被他们踩的人。”叶丹青说。
现在她已经不会为他们的卑鄙行径而自伤,可心中仍旧盘旋着无力感。她抱着小猫斜躺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抚摸它发亮的毛,任由它把自己手上的绷带当作逗猫玩具。
我抱过调皮的小猫,拉起她的手,慢慢地摘下绷带。
“恢复得不错,很快就能好了。”我的指腹擦过她结痂的伤口,替她上了药,又换了新的绷带。
每次看到她的伤,我们便会想到在木兰发生的事。虽说我们不曾用言语说出口,只会在眼中多出一层同谋之间隐秘的默契。
同守一个秘密,会让离心的人更分裂,却让信任的人更紧密。尽管那个秘密如此致命。
晚上凯瑟琳带回来一箱啤酒,我们边喝边陪她跳舞直到半夜。三个人躺倒在大床上,被零食、啤酒环绕,像在开睡衣派对。
“米拉,你真的跟在牛津的时候太不一样了。”凯瑟琳正在兴头上,盖好被子却还不肯睡。
“哪里不一样?”我好奇地问。
凯瑟琳神秘地笑起来:“要是你遇到的是那时候的米拉,我保证你肯定不会爱上她。”
“为什么?”
“那时候她就像块木头!”
“凯蒂!”叶丹青拍她的胳膊,在结实的肌肉上留下“啪”的一声。
“还没开始上学我就听说了她的名字,米拉·布兰森。哦布兰森!你知道的,他们搞出了很多新闻,米拉其实挺有名的。所以我想,哇哦,贵族。”凯瑟琳夸张地说。
我看到叶丹青在黑暗中哭笑不得的表情,别人这么说她一定会生气,但此刻却只有对朋友的宽容和喜爱。
“我知道他们老钱,奢华、优雅、低调。”凯瑟琳比比划划,“谁知道见到米拉第一面,她比英国的天气还要阴沉!我还以为自己惹到她了!”
我能想出叶丹青那时的模样,估计就和我初次见到她时差不多。我暗暗笑了一声,叶丹青朝我投来威胁的目光。
“但是米拉这个人太古怪了,她每天都冷着脸,却经常给我们送东西。有时候烤饼干烤蛋糕,有时候送名牌包和鞋子,我们聚会都是她买单。我们猜不透她为什么这样。我想,哦,原来这就是老钱,为了显示她钱很多。
“她不笑,不怎么和我们说话,可是天天跟在我们后面。有些人不喜欢这样,我们没收她的礼物,觉得她有点……变态。米拉我这么说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叶丹青无可奈何。她可能听凯瑟琳说过很多次了。
凯瑟琳接着对我讲:“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去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她说:‘不为什么。’我一直追问,她烦得不得了,最后告诉我:‘因为以后有用得着你们的地方。’太冷酷了!”
叶丹青也忍俊不禁,多少都觉得当时那个不成熟的自己有点可笑。当然,这些事情从凯瑟琳的嘴里讲出来别有一番喜剧效果,就像翻拍了一个搞笑版的电影。
“莱蒙,你不会和米拉分手吧。”她忧心忡忡。
“当然!”我大喘气,“不会!”
凯瑟琳松了口气,叶丹青嗔怪地瞄我一眼。
那时的她觉得只要送礼物,那些人就会喜欢她、接纳她,就像她以前接触的人一样。只是真正的朋友并不会因为礼物而交往,只会因为真实的自我而交往。
“米拉,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要和我绝交了?”凯瑟琳摇摇叶丹青的肩膀。
叶丹青仰面躺着,说:“凯蒂,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惊讶。”
“你也可以说我的事,我比你好不到哪去。”
“说什么?说你上课带了一只青蛙跳到了教授的脑袋上?还是说你当雇佣兵的时候差点一炮把长官轰死?”
“嘿!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这种事想忘了都难。”
她们同时笑起来。
凯瑟琳又告诉我,叶丹青后来不再送无谓的礼物,也不再把他们当作需要讨好的对象,大家的关系反倒越来越好。那是叶丹青为数不多交到朋友的日子。
“不过老实说米拉,我怎么也猜不到你会恋爱!”凯瑟琳支起身子看着叶丹青。
叶丹青不以为意:“很意外吗?”
“非常意外!我想不到你会维持一段亲密关系,更想不到莱蒙这么年轻。”凯瑟琳说话还挺委婉,“莱蒙,说说你们怎么认识的吧!”
乍一听到自己别扭的英文名,我像在英语课上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我推推叶丹青:“你说吧,我英语不好。”
“没关系,你不会的词我告诉你。”
我只好硬着头皮用磕磕巴巴的英语讲述我跟叶丹青戏剧性相识的一幕,叶丹青偶尔小声说几个单词,声音如绒毛一样钻进我的耳朵。小猫跳上床趴进我的臂弯。
“真浪漫。”凯瑟琳总结道。我在黑暗中辨认出叶丹青微笑的轮廓。
与叶丹青相比,凯瑟琳的情史足以写一本书,名为《今天我又甩了谁》。她与我们细数历任糟糕的男友,从高中时代一直说到上周。
说着说着她就困了,声音断断续续地走低,最后变为轻微的鼾声。叶丹青悄悄转过来对着我,不大好意思地小声说:“怎么了?听到我这么多黑历史很高兴?”
我捂着嘴笑,发出咕咕咕的笑声。
“挺可爱的。”我说。
她把小猫从我怀里抢走,翻过身去不理我了。
转天早上我们都有些宿醉,头晕脑胀、眼睛浮肿、脚步发虚,原本上午要去找阿里的,也推迟到下午了。
萨尔曼要上班,没法跟我们一起行动,但他说如果遇到事就叫他,他会带人火速支援。别看他戴个眼镜文文弱弱,倒是很像地头蛇兼□□老大。
罗妮给的地址在一片破旧的贫民窟,街道狭窄肮脏,房屋墙壁黑乎乎的,像经过了焚烧。时有身穿纱丽的蒙脸女人在楼上探头探脑,凯瑟琳说她们都是妓||女。
□□在此处仍未禁绝,且妓||女数量庞大。她们住在环境很差的房间里,非常容易染病。一到晚上,这里就有成堆的嫖||客。
凯瑟琳来做过调查,这里的性工作者形形色色,有社会地位低下、受人歧视的寡妇,也有生活贫困、遭到欺骗或逼迫的家庭妇女。其中占比最大的,是未满十八岁的少女,她们很多都是从周边国家被卖过来的。
阿里就住在这一带,我们迎着路上好奇的目光走进一栋楼,楼里弥漫着熏香的气味。
凯瑟琳扣响了阿里的房门,一开始里面没有动静,敲了一分钟后,才有个不耐烦的声音大喊。他说的是印度语,凯瑟琳也以印度语回敬。
一串拖拖沓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门开了,飘来一阵酸臭的臭气,一个胡子拉碴的泡面头男人站在门口,狐疑地扫了我们几眼后,突然扭头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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