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凯瑟琳第一个反应过来,一脚踹开将要关闭的房门,追进屋去。阿里从卧室的窗户跳了出去,凯瑟琳紧追不放,三两下就翻到楼下,恍若电影里身手矫健的特工。
我和叶丹青赶紧下楼,他们两人在促狭的小巷里横冲直撞,撞翻了人家的晾衣杆和摩托车。凯瑟琳边追边喊,引得人人注目,她的栗色头发像一条绸缎在阳光下招展。
“站住!”她追上阿里,扫了一脚,阿里就重重地倒下去。凯瑟琳拎着他的领子,忽然闻到了什么难言的味道似的,眉头皱成青藏高原。
“这家伙多长时间没洗澡了!”
阿里身上散发着长久没清洁的臭味和汗酸,我扇了扇空气,那气味仍然挥之不去。
他四十多岁,眼袋大如蚊子包,泡面头油成了钢丝球,棕色皮肤上满是污垢。黄色POLO衫上片片污渍,尤其是凯瑟琳拎着的领子,不用塞纸板都能立起来。
“老天,我的手!”凯瑟琳虽然抱怨,却一直没松手。
阿里大喊,眼球布满蛛网般的红血丝。
“请说英语。”凯瑟琳捏着鼻子说。
“阿里?”只有叶丹青还能保持冷静,仿佛闻不到他身上的味道。
阿里脸色一沉,算是默认了。
“你是谁?”他问。
“我们不是警察,我们是来付费咨询的。”
“付费咨询?”
“就是给你钱,问你点事。前提是你必须如实回答。”
“什么事?”
“你以前是器官买卖的掮客吧?”
听了这话阿里又要跑,被凯瑟琳一把拎住,他挣扎了几下认命了。
“你们想知道什么?”
“我们可以找一个坐的地方吗?”
迫于凯瑟琳的威力,阿里带我们去了附近一间秘密的水烟馆。老板娘是阿里的熟人,却一点也不待见他,叫他洗完澡再来。
叶丹青给了她一些钱,她就带我们去了里面的位置,和门口那些吞云吐雾的老大爷隔开。
看到阿里带着三个女人进来,那些人一副“你小子艳福不浅”的眼神,有的还冲我们吹口哨。凯瑟琳用印度语粗暴地喊了几句什么,那些人就讪讪地收回了目光。
我小声问:“你刚才说了什么啊?”
她飞速说了一串话,叽里咕噜我一点没听懂。叶丹青咳了两声,说:“她说,再看就把你们阉了,把……塞进你们自己嘴里,让你们好好啃啃。”
太猛了!我给凯瑟琳比了个大拇指。
阿里单独坐在对面,倒真像我们三堂会审。他紧张得直舔嘴,十根手指紧紧抱在一起,指甲又长又糙,塞满黑泥。
“你们想问什么?”
“你父亲阿里,也是器官掮客,对吗?”
“是的,但他已经死了,他做的事跟我无关。”
“二十年前,他接过一单生意,换肾的是英国一个姓布兰森的人。”
“布兰森……”他咀嚼这个词。忽然,眼睛强睁了一下,如同在杂货铺看到熟悉但稀有的老物件。
“我记得那次生意……布兰森,英国富商的老婆。”他喃喃,“你们要问的就是这个?”
“布兰森的肾源并不是你的父亲找的对吗?”
阿里心有戒备,拿不准我们是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叶丹青掏出一张一百美元的钞票放在他面前,他并不像苏曼那样露出惊喜的表情,但依然默默把钱叠起来放进黄色上衣的口袋。
“肾源是现成的,一个来自中国女人……”说着他豁然开朗似的看着我和叶丹青,知道我们大概是为这个人来的,眼珠滚了两圈,突然没胆往下说了。
“我不会找你麻烦的。”叶丹青看起来心平气和,“如果你实话实说,我还会给你一笔钱。”
“真的?”
“真的。”
阿里很需要钱,来水烟馆的路上,凯瑟琳遇到了一个做调研时认识的妓女,她当着阿里的面告诉我们,这个男人欠了房租,房东停了他的水电,他没工作,每日在家以最低限度维持生存,上网与人聊天结果被骗得精光。
阿里可能被人戳脊梁骨戳习惯了,什么也没说,呆傻地望着天。
听到叶丹青提钱,他咽了咽口水,几百美元足够他解燃眉之急了。
“你们还想知道什么?”
“那个提供肾源的女人来了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阿里眯着眼睛回忆。那时他二十多岁,做了点小买卖但赔本了,就被父亲带入行,成了器官掮客。有一天父亲回到家兴奋地说,有一笔大生意,买家是个英国有钱人,叫布兰森。
那时他们根本不知道布兰森是什么珠宝大亨,只知道他非常有钱,并且自己找好了肾源,无须掮客去游说那些潜在的“捐献者”。
不仅如此,布兰森出手阔绰,酬劳比其他人给的还多。这样的生意属于天上掉馅饼,干一辈子掮客都未必能遇到一桩。老阿里手段惊人,最终拿下了这一单。
周丹到达后,老阿里让自己的儿子去接她。她在这里的食宿都不需要掮客们负责,听说是中国的一个大老板出钱。
她到达的第二天就去了医院,动手术前,签署了一份协议,证明她是自愿“捐献”肾脏,并通过了器官移植授权委员会的伦理审查。
这个委员会空有一副架子,其实很少落实它宣传的那些宗旨,不过是替掮客们掩盖,并从中获利。
签署了协议,医院便立刻进行了手术。周丹的手术室旁边就是布兰森的手术室,两台手术同时进行,以确保肾脏不会出问题。阿里父子等在手术室门口,布兰森手术成功他们才能拿到相应报酬。
一小时后,肾脏就移植成功了,他们当场就收到了八千美金,三千给医生,五千阿里留着。正在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医生突然从病房冲出来,说“捐献者”大出血止不住了。
当时私人医院条件很差,血液并不充足,也没有人愿意献血。眼看周丹的性命就要不保,这时突然有人提出,不如把她的另一颗肾也给布兰森移植过去,两颗肾总比一颗肾好,不要就浪费了。
“浪费?”凯瑟琳大叫,“你们管这个叫浪费?”
“反正那时候她已经救不回来了。”
凯瑟琳站起来,指着阿里的鼻子骂道:“你在说什么?那是人,活生生的人!”
水烟馆里的说话声戛然停止,像苍蝇找到了落脚处,门口的脑袋齐齐往我们这边看。叶丹青拉了拉凯瑟琳的袖子,她终于坐下,却还是气哼哼地看着阿里。
“是谁提议把两颗肾都给布兰森的?”叶丹青脸色阴沉,语气锋利。
阿里慌乱起来,连连摆手:“对不起我忘了!我真的忘了!过去太久了!”
凯瑟琳忍不住说:“你连那些细节都记得,这个却忘了?”
“我真的忘了,我不敢骗你们!”他双手合十架在胸前,向我们示弱。
事到如今,无论是谁最先提出来的,深究下去都没有意义了。叶丹青咬牙抑制住心中的波澜,然后长呼一口气,强迫自己放松下来,问:“然后呢?”
“然后……就把两颗肾都给了布兰森,他们又多给了五千美金,让我们不要把事情说出去。”
“遗体怎么处理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是医院处理的,跟我没有关系。”阿里目光躲躲闪闪,露出讨好的笑,那笑容也像一滩污渍。
凯瑟琳正要逼问,叶丹青制止了她,问阿里:“当年医院里参与这件事的人,你认识吗?”
“认识,我们一直合作。”
“还在医院吗?”
“他已经是院长了。”
“带我去医院找他。”叶丹青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
阿里想要拒绝,叶丹青掏出五百美元“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
“带我去,我才给你。”
阿里眼馋,起身为我们带路。凯瑟琳怕他跑了,不得不一手拎着他的衣领,鼻子里塞了两条纸。
私人医院不像公立医院那样人满为患,门口的护士看到阿里身后跟着几个人,调侃:“阿里,没想到你还活着。终于来生意了?”
阿里不想理他,径直带我们来到楼上的院长办公室。门没锁,但里面没人。不一会那个护士也上来了,问我们找谁。
“阿米特不在?”
“想见他要提前打电话预约。”
“去他妈的,我认识他几十年了,还要给他打电话?”
“对谁都一样。”护士耸耸肩,“你们找他干什么?”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管不着,拉杰!”阿里早就不满于护士对他不屑的态度,仗着我们在这,态度嚣张起来。
“如果你们不看病,就快点离开。”
“我们找他有事。”叶丹青说。
“很多人都找阿米特有事,如果他们每天都聚在医院,我们还开不开门了?”拉杰不耐烦地说。
话音刚落他就接了个电话,声音虽小,但凯瑟琳还是听到了。她告诉我们电话另一边应该就是阿米特,他知道我们来,不愿意见我们。
阿里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没上过厕所,不会通风报信。所以——
“是维克托。”叶丹青猜到了。
“各位,阿米特不见你们,你们快点离开吧,不然我叫警察了。”拉杰狐假虎威。
叶丹青通知了萨尔曼,很快他就找了医院的熟人,一个穿着白大褂的高个子男人从走廊另一端走了过来。
“拉杰,出了什么事?”他对我们笑了笑。
“加斯万特,他们要见阿米特,但阿米特说……”
不等拉杰说完,这个叫加斯万特的人就告诉我们:“阿米特好像在档案室,我带你们去。”
“加斯万特,阿米特不想见他们……”拉杰惊慌失措地跟在加斯万特身边。加斯万特并不理他,带我们向楼下走去。
档案室在二楼走廊尽头,刚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机器的轰鸣。叶丹青脸色一变,冲了进去。
一个干瘦的谢顶老头坐在桌子边缘,看到叶丹青,他惊呼一声。
“见鬼!”
在他旁边的地上,碎纸机嗡嗡吐出纸屑。叶丹青上去抢下还没被粉碎的那一半文件,上面的手写字迹已经在二十年的变迁中褪得很淡,但并非周丹的文件。
“阿米特,你在干嘛?”加斯万特不解地问。
“我只是……呃……一些旧文件没有用了。”
碎纸机旁边对着一座小丘那么高的碎纸,他把二十年前所有的文件全部销毁了。叶丹青蹲在地上捧起纸屑,已经太迟了。
阿米特慌神了几分钟,便立刻恢复了院长的威严,义正词严地吼道:“几位闯进我的医院想干什么?如果你们不立刻离开,我就叫警察了!”
叶丹青站起来,大步走到阿米特面前,声音低沉如狮:“是维克托·布兰森叫你销毁的是不是?他联系你了!”
阿米特矢口否认:“我不知道什么布兰森。”
“你不知道?”叶丹青冷笑,“二十年前你为詹妮弗·布兰森做肾脏移植手术,可是提供肾脏的人突然大出血,你就提议把两颗肾都移植,说这样不会浪费。”
“不是我说的!”
阿米特自知说漏了嘴,也不再掩饰,“是布兰森自己提出来的。”
叶丹青的手缩成拳,问他:“遗体呢?”
“处理了。”
“怎么处理的?”
“就是……就是处理了。”
“埋了?埋在哪了?”
阿米特用求救的眼神看向阿里,阿里表示自己爱莫能助。他又转回去看叶丹青,没等视线归位,叶丹青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像握住一把细柴。
屋子里的人都吃了一惊,加斯万特和拉杰下意识想阻拦,凯瑟琳站在叶丹青身后推开了他们。
“我再问一遍,埋在哪了?”叶丹青逼问道。
“没有……没有埋。”阿米特从窒闷的嗓子里挤出这句话,像蛇在嘶嘶叫。
叶丹青扬起下巴,眼睛半眯:“那怎么处理了?”
“阿里!”阿米特斜过眼珠,但阿里躲得远远的,不理会他的求救。
叶丹青手上使力,手背青筋条条,阿米特眼珠外突,嗓子眼发出呜呜的声音。我走过去拍拍叶丹青,她松开了手。
我盯着气喘的阿米特,说:“你们……是不是把她送到人骨工厂了?”
“什么工厂?”叶丹青不敢相信我说出的那个词。
阿米特目光闪躲,阿里趁机逃跑了,加斯万特扬扬眉毛退到角落。这是医院心照不宣的秘密。
在这里生活多时,又做过不少田野调查的凯瑟琳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带着怒容抓住阿米特的下巴。
“是真的吗?你们把她送去了人骨工厂?”
阿米特无力地看着她,说:“人已经死了……”
尽管叶丹青并不知道那个地方确切做什么,可单从名字上来看,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我把她拉到一边,尽力抚平她的情绪,“人骨工厂把人遗体上的肉去掉,只留下骨头,做成人体骨骼模型,或者当成收藏品、宗教用品卖给别的国家。”
这是乍现在我脑海中的念头。写小说的时候我找了不少南亚相关的素材,其中就有人骨工厂。过去很多土葬,所以骨头的来源大多是盗墓,也有像这样从医院拉去的“无主尸体”。
话音未落,叶丹青向阿米特冲了过去,挥拳就要打。凯瑟琳赶忙拦住她,怕她把这个羸弱的老头打出毛病。
“你们杀了她!”叶丹青一边挣扎一边喊。
“对不起,她大出血,我也没有办法。”
“你为什么不救她!你们在她身上赚了那么多钱,为什么连她的骨头也不放过!”
“我很抱歉,很抱歉……”阿米特揉揉脖子,嘴里嘟嘟囔囔,趁凯瑟琳拦着叶丹青,带着拉杰迅速溜了,加斯万特看形势不妙紧随其后。档案室只剩了我们三个人。
叶丹青虚脱一般蹲在地上抱着膝盖,脸上沾满密小的汗珠。
“米拉……”凯瑟琳担忧地看看叶丹青,又看看我。
我蹲在叶丹青身边,轻轻抚摸她的头。她没有眼泪,唯有一腔怒火旺盛地燃烧。她向后倒去,倒在纸屑堆里,碎纸像初冬的小雪飘在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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