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穿过集市跑到马路上,说是马路,不过平整一些的土路,几辆货车停在草丛边。工厂的人没有追过来,村子里的声音也逐渐远去。
我把沾了油的外套和背包扔在野地里,仍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散发着尸臭,像一条肮脏的裹尸布。
走了二十分钟才回到有车辆来往的大路上,叶丹青想拦车或三轮,被我阻止了。这一身气味,会把人家的车弄得没法清洗。
这里距城里不算太远,我们快步走了一个多小时,从荒芜的郊区渐渐走回熙熙攘攘的城区。
街上车水马龙,我觉得每个人都闻到了我身上的臭味,频频回头看我。我不敢抬头,越走越慌张,害怕有人大喊这是什么味道。行人的目光在我眼中都变成了不怀好意,我被扎得千疮百孔,几乎是逃着回到了凯瑟琳家。
我在门口踌躇,生怕进去了会留下挥之不去的气味。叶丹青让我站在门口,随后拿来一只很大的袋子,让我把衣服脱掉。
“从里到外都脱掉,包括鞋子。”说着,她拉上了客厅的窗帘。
站在玄关,我的手指不听使唤地解开衣服的纽扣,褪下裤子。我脱完,她也开始脱,把我们身上所有穿戴的东西包括她手上摘下的绷带都装在一起,又拿了几个袋子套在外面,扎成一个圆滚滚的包裹。
“去洗澡。”她拉我进浴室,热水哗啦啦浇在我们头顶。
氤氲水汽中依旧飘着淡淡的臭味,像耿耿于怀的梦魇。我们洗了好几遍头发,一次又一次地打沐浴露,身上的泡泡仿佛一件别出心裁的衣服,脱下去又穿上来。
臭味终于淡去,只剩洗浴用品的馨香。身上再也没有黏腻腻的感觉。
我默默抱紧叶丹青,去闻她的皮肤。皮肤没什么味道,但此刻就是散发着让人安心舒适的气息,一种强力的安慰剂。
世界寂静得只剩水流的声音,死亡随着脆弱的泡沫流进下水道,它的干瘪、枯萎也随之消失殆尽。
工厂里的森然白骨,还有**的气味都像一场幻梦,被温暖的体温和激发出的求生欲渐渐地推远。好像那里成群结队的死亡只是镜面后的倒影,再怎么骇人也无法突破固有的封锁。
这何尝不是一种自怜。
我只是自怜,叶丹青却有切身的悲痛。那些白骨的遭遇,就是她母亲周丹的遭遇。
她的头怏怏地垂在我的肩上,我想起了她受了伤的手,快要愈合的伤口已经被水泡软。我关掉花洒,帮她擦干手掌,她什么也没说,被水浸透的头发像黑色的锦缎糊在脸颊两侧,托着微红的双眼。
我们换上干净的衣服鞋子,把脏臭的包裹绑在凯瑟琳的车顶,开车出了城。
车里贴着很多迪士尼的玩偶摆件,随车摆动身体,宛如老友见面亲切地打招呼。后视镜也包着浅蓝色的布,下面坠着一只小小的毛绒玩偶,泡在一片童真的阳光里。
我没问叶丹青要去哪处理这包东西,其实扔进街边的垃圾堆就好,但她没这么做。
快到下班时间,出城的车多了起来,路上弯弯曲曲的沥青印像肠子一样错综盘结。我们开了很久,来到一片漫无人迹的田地,车开进去停在一棵树下。荒草没过脚踝,有坚硬的小枝不遗余力地挠着皮肤。
太阳狠毒,还没到雨季所以日日艳阳。热带就是这样,没有四季之分,如一只永不停歇的蒸笼。
叶丹青打开后备箱,掏出一把从凯瑟琳的花园里找到的铲子,在草地上挖了个大坑,把那包衣物扔进去,盖了些草,浇了半捅汽油,一把火烧了起来。
我们坐在车顶,看火舌默默窜高,光与热在暮色中迸发,蒸腾的热气让周围的景物颤抖变形。衣服和塑料袋逐渐融化、变成焦黑的残片。
四野无声,风中夹带了焦糊味。也许是火舌舔舐了天空,所以远处的天也烧了起来。落日行将沉没,吐出一片金红的血。
叶丹青一言不发,火光在她黑色的眼仁里化成一簇小小的火苗,似乎也在燃烧着她的心,她的鼻尖上冒出密集的小汗珠,逐渐融为一体,顺着鼻翼流下。
我始终不知道她在人骨工厂里看到了什么,也许比腐尸和白骨更残忍、更恶心。
即便尸体没有生命,我们也心存怜惜,难免物伤其类。然而一旦把这些尸体的遭遇同她记忆中的母亲联系起来,便只剩了近乎麻木的心痛。
夕阳熄灭后,火也落了下去,在坑底不成气候,只剩几颗火星。我们把残渣埋起来,手上也沾染了灰烬的糊味。
夜色降临,回程路上稍稍拥挤,到家时凯瑟琳已经回来了。她跑出来迎接我们,问我们去了哪里,弦外之音,你们真的去人骨工厂了吗?
“我们就开车在城里转了转。”叶丹青说,“我想了想觉得你和萨米说得对,我不该去人骨工厂,所以就没有去。”
我们出门前开窗通了很久的风,基本没留下什么气味。
凯瑟琳松了一口气,带我们出门吃烧烤。叶丹青神色如常,与她聊这几年在国内的生活。
除了那天在医院一时失控,叶丹青一直都保持着平静,像冬天结冰的河水,无论什么情绪都潜藏在厚厚的冰层之下,暗流涌动。在平静中爆发,也在平静中灭亡。
说不担心是假的,觉得她太压抑自己。夜里醒来,我发现她一个人坐在床边,窗帘拉开了一半,沉闷的天空被她怔怔地盯住不放。
天色呈现暗蓝,酝酿着黎明的力量,使得这暗色变成一只时机成熟的茧,被其中蓄势待发的光芒照亮。
我眯了眯眼睛适应昏暗却挑衅的光线,看出她单薄的背影,孤独感漫上心头。
“没睡还是醒了?”我问。
“总是做梦,睡不着了。”
“梦到妈妈了?”
“嗯……”
梦里,周丹被关在了维克托的收藏室。叶丹青从门口路过,她对她说,救救我小叶子,救救我。
可是叶丹青怎么也打不开收藏室的门,她去找维克托,维克托说你求我,求我就帮你。叶丹青跪在他脚边恳求,门开了之后她冲进去,却发现周丹正在腐烂,身上的筋肉生满蛆虫,被鱼啃掉了一半。
她抱着周丹的尸骨大哭,伸手把那些鱼赶跑。维克托站在门口冷笑,说反正她已经死了,就把两颗肾都摘掉吧。
叶丹青忍不住想大骂,可一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抱着的只是一堆骨架。它们哗啦啦地掉落在脚下,很快被古峰捡走卖掉了。卖了个好价钱,他说。
梦散了,可梦里的呼救声还在叶丹青的耳边盘旋。
小叶子,救救我,小叶子,救救我……
我爬起来坐在她身边。天竟然快亮了,月亮变得又浅又淡,像从苹果上片下来的薄片。
二十多年前,周丹在这里消失。
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失去所有踪迹,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遭遇了什么,除了叶丹青没人关心她的死活,只关心能从她身上刮下多少钱。一如当年的额吉村人,从世界上蒸发,变成永远的秘密。
“你打算怎么办?”我问她。
叶丹青蜷缩起来抱着双腿,“我不知道。”她说,“我还不知道。”
我摸摸她,她的头发散发着浓厚的香气。她轻轻地躺在我腿上,越来越稀薄的月亮直直地掉入她的眼帘,但已散发不出光芒。
“阿柠,如果我选择……”她的话就说到这里,似乎还未下定决心。
我告诉她:“无论你决定怎么做,我都支持你。”
她握住我的手,伤口参差的边缘变得坚硬粗糙。我们无言地坐在寂静中,暗蓝的天色悄然退场,而倒灌进来的,是河水般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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