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懂时间的微妙。它不是只会流失,还会回卷,像涨潮时的浪。”
——黄锦树《雨》
出租车司机杰森不止一次透过后视镜瞄向后座的客人。
客人一动不动靠在车窗边,像是睡熟了。苍白的下颌皮肤上显出淡青色血管——他看上去好像还是个不足18岁的青少年。
这天晚上不知为何,经过山麓林荫大道之后,路上格外昏黑。连平日能看到的各色灯光都黯淡许多,如同迅速逝去的星子。
车里除了暖气送风的噪音,就只有杰森自己轻且浅的呼吸声。
他皱了皱鼻子,拧开电台频道。
“滋滋……”
“滋滋……”
“……'你还能办到别的吗?'
‘有的时候’,哈罗兰说,‘不常。偶尔……偶尔会做梦。丹尼,你会做梦吗?’”[1]
听上去像是很普通的有声读物,由主播一个人在念。到对话的部分时,会特意模仿一下说话人的口气,譬如小孩子是上扬的音调,只是他音色太粗,表演痕迹过重,反而有点不伦不类。
这样的演绎多少冲淡了车里那种有点古怪的安静氛围,让杰森松了口气。
一刻钟前,杰森把计划中的最后一位客人放到希尔顿酒店门口。
那客人是个生意人,前脚刚下车,后脚就有个人跌跌撞撞直奔过来,夺门而入,险些撞到他胸膛,吓得客人骂了句脏话。
“当心些,这种烂醉鬼动不动会吐你车里的。”他火气无处发,冲杰森嚷了句。
忠告很好,但醉鬼一般哪里还听得懂人话?
杰森本来鼻子发痒,正想好好挖一下鼻孔,眼下也不成了。
他无奈回头打量新客人,瓮声瓮气道:“打算去哪儿?太晚了,如果要往郊区走我就不……”
“往东边一直开,到地儿我会叫你。”
客人垂着头,外套上的兜帽立起像个斗篷,把整个人遮在里面。过长的棕发挡住了大半张脸庞,只露出瘦削下巴。
他斜靠在后座上,像一根面条,煮得过分软烂的那种。
杰森年过五旬,早就不能理解现在的青少年,包括自己成天神出鬼没的儿子——他已经有阵子没看到那家伙了。他见怪不怪,转动方向盘汇入稀疏的车流中。
新客人在过了四个街区后的加油站旁下车,杰森破天荒得到了一张百元大钞。
客人并没有要找零的意思,扔下钞票就离开了。
杰森大喜过望,刨去车费,剩下的金额作为小费来说可不算常见。
他立马挂上暂停服务的牌子,掉头往家走。
时间还来得及,他打算先去一趟家附近的超市,采购点食品再回去,今天难得手头宽绰,可以买盒好点的烟……
他一边愉快地想着,一边伸出食指,尽情地挖着鼻孔。
真舒坦!
“滋滋……”
“'不过孩子啊,有件事你得记住:那些事情不见得都会变成真的。我记得就在四年前,我得到一份工作……'”
杰森突然心里发毛,瞅了眼车载多媒体的旋钮。
有那么一瞬间,他分明听到其中一句“那些事情不见得都会变成真的”突兀变成了女声。尖锐又清晰。
但后面又恢复成男主播的声音,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反而衬得方才那句像他的幻听。
可能是连续开了七八个钟头的车,自己有点疲劳了。
杰森安慰自己。回去绝不能再熬夜看比赛了,得好好睡一觉。
“滋滋……'我在这里做过一些噩梦,有些不好的感觉。我在这里工作了两季……大概做过十几次……嗯……噩梦。'”
刚才的情况再次出现。
“我在这里工作了两季”又转成了女声。
这一次他听清楚了些,不是完全的女声,更像个拿剃须刀把自己腋毛全都刮掉的基佬捏着嗓子发出来的。
杰森有点愤怒地关掉电台。
什么垃圾主播,大半夜搞恶作剧吓人。
车内清静了,但车外又渐渐看不清了。像是起了大雾。
起初,头灯还能照亮前方五百米,后来视野范围缩小到一百米,五十米。他只好打开双闪,降低速度慢慢开。
杰森心里感到奇怪,他每天出车都会看天气预报,洛杉矶地区今天明明是大晴天来着,并没有说有雨或者雾。
不仅如此,道路两边的路灯与建筑也完全被浓厚的雾气吞噬。
周围并不是一团漆黑,而是一种模糊不清的灰蓝色。
灰的是雾气,蓝的背景。
杰森心下惴惴,双手捏着方向盘,屏住呼吸一点点前行。
他不敢细想。
为什么山麓林荫大道是市区主干道,按理说车应该不少,可是现在从后视镜看去,他的后方空空荡荡,连一丝灯光也无。
此时此刻,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一辆车。
升起这个念头的瞬间,他听到了一声古怪的尖叫。
像打雷,又像咆哮,声音响起的瞬间,连身体都能感受到震动,让人不由联想起一些不科学的东西,比方说远古巨兽。
该死的,不会是《侏罗纪公园》变成现实了吧?
待会儿是不是会有一只霸王龙追着一群贼他妈大的鸭嘴龙冲出来,然后把我和我的车一脚踩扁?
杰森暗骂一句。
因为失去了方向感,根本无从辨别声音是哪个地方传来的。杰森竖起耳朵,手心贴着方向盘的部分沁出了汗水,但他无暇顾及双眼紧盯着前方,不敢有任何动作。
第二声尖叫紧接着响起。
然后是第三声,第四声……尖叫声像潮水一般滚滚而来。
杰森惊慌四顾,企图在这一片迷雾当中找到始作俑者,但什么也没有。除了持续不断地尖叫,仿佛他已经被一群看不见的巨兽包围。
赶紧离开这个操蛋的地方。
杰森心里只剩这一个念头,他后背被冷汗浸湿,咬着牙加重力度踩上油门。
出租车刚冲出去不到五米,却又生生刹住。
杰森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急促,盯着前方,眼珠不住乱晃。
他终于看见了。
雾霭蓝的夜色中,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密密麻麻、朦胧不清的影子从远处在往这边走来。
尖叫声仍然此起彼伏。
他僵硬地仰起头,看到了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虫子。
应该是虫子……吧?
杰森的目光定格在那影影绰绰的分节的附肢上,附肢上还有清晰可见的细刺与绒毛。当然,即便那些绒毛的粗细也超过正常人类的头颅。
虫子身躯因为过分巨大看不大清(谢天谢地),但没有例外,它们全都长着参天大树一般令人胆寒的附肢。
见鬼。
相比这些放大版虫子,恐龙复活都堪称温馨可爱。
杰森惨叫一声,弃车而逃。
……
12小时后,3公里外的鲍尔迪狗狗公园。
退休老人詹姆斯带着自己的老伙计——拉布拉多寻回犬痔疮在公园长椅边傻坐着。
痔疮年纪太大了,早过了喜欢奔跑跳跃的年纪(詹姆斯也是),但仍然还乐意每天出来走走,趴在草坪上看别人嬉戏。
但这个清晨有点非同寻常。
詹姆斯身旁放着一只牛皮纸袋,里面是他半小时前刚买的海鲷。这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午餐。
草坪上惹人喜爱的小狗转圈圈追逐游戏还没结束,詹姆斯的目光却时不时投到对面长椅上躺着的年轻人身上。
他看上去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棕发长且打捋,一副很久没梳过的样子。黑色衣裤不是很合身,有些偏短偏小,露出细白的脚踝和手腕。
年轻人个子很高,蜷缩在长椅上很久了。
詹姆斯合理怀疑他是个独自离家出走的青少年。
前警察的职业习惯使得他忍不住想去多管闲事。
他起身,拽了拽老伙计的牵引绳。
痔疮有点不情愿地跟着站起来,磨蹭了一会儿才挪动脚步。
詹姆斯走到他近旁,谨慎伸出手,正要拍年轻人肩膀,对方突然毫无预兆地睁开眼睛。
那是一双碧绿色的像蛇一样的眼睛。
詹姆斯愣了一下。
全美不足2%的人拥有绿眼睛。这倒也不算太稀奇,但一般来说,是翡翠一般的淡绿色。可这双绿得有些过分明亮了,倒像此刻公园里阳光下的绿茵。
“发生什么了?”年轻人坐起来,低头揉了一下眼睛。声音里带着浓浓倦意。
“哦……没事,你是在这里过的夜?你是流浪人士吗?”
“不是。”年轻人答,“我只是在看风景,然后不小心睡着了。”
詹姆斯点头:“小子,我是詹姆斯,你叫什么名字?家是在这附近……”
“这只狗不错,伙食应该很好,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突然伸出手,抚摸了一下痔疮的脑袋瓜。
痔疮缓慢地反应过来,对他敷衍摇了摇尾巴就作罢。
提到这个这个詹姆斯可就有话说了,他笑起来:“是啊,能吃能睡。这老家伙叫痔疮,他的脾气,你懂的。”[2]
年轻人咧开嘴巴,低头像是在笑:“真有趣。”
稍晚些时候,詹姆斯在家吃过午餐,才想起早上忘了给院子里的花草浇水,连忙去接水管。
水经过水管和往常一样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詹姆斯转身往院子里走,刚迈出一步,就听见一声尖啸声从头顶划过。
他抬头。
屋子里好好的,什么异样也没有。
他怀疑自己可能幻听了——年纪大的人身体多少会出点故障,这是情有可原的。但是精神方面出故障是最糟糕的情形,万一被儿女邻居们注意到,又送到精神病院去做检查可就不妙了。
鬼知道在那种疯人院里人会受到怎样的对待。
詹姆斯心头有点发沉。
他站在没动,又等待了一会儿。
声音又出现了。
一开始只像大鸟尖锐刺耳的鸣叫声,后来,声音渐渐变形,拉伸,又仿佛是人在惊恐万分时发出的惨叫声。
两种声音交替出现,反复不停。
詹姆斯坐卧不宁,疑神疑鬼,一会儿跑到楼上检查阁楼,一会儿又推开窗户观察房顶。
痔疮在自己的狗窝里趴着,不时舔舔自己的臭脚爪,看着主人上上下下,状似癫狂,毫无波澜。
半夜里,痔疮被摇醒。
詹姆斯双眼通红,按住它的狗头咆哮:“你听见了吗,那该死的混账声音?!这屋子在闹鬼,被一群怪鸟给包围了,我们不能在这儿呆了!快走!”
[1]引自斯蒂芬-金《闪灵》
[2]狗名叫hemorrhoid,“痔疮”,作为俚语时引申指“难以相处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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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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