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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希丞再次梦见了雪。
这一次的梦境里没有雪人。他正坐在课堂上,外面纷纷扬扬下起大雪。那时他们正因为老套的原因冷战,一个星期没有见面。但周五的这个雪天,周仪嘉忽然拿着两把伞出现在窗外。
她坐在两个班级的交界处,靠窗的男同学很快注意到她,窃窃私语地议论说要怎么找到这样漂亮又贴心的女朋友。同桌八卦地看了眼走廊,认出了她,很快给他使眼色,说:“周仪嘉是不是来给你送伞?”他摇头没有理会。
其实他并不确定,所以一直在教室里留到了最后。直到连隔壁教室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周仪嘉仍然坐在原处。有她的熟人经过,站在她面前搭话,问:“你怎么在这里?”她的回答声飘过走廊传进他耳朵里:“在等人。”对方又问要不要陪她一起等,她摇摇头拒绝。
直到那人走了很久,她才站起来,好似百无聊赖,背身走了几步。
他这才走出教室,假装没有看见她,径直往外走。
只数到第三步,她便喊出他的名字,撑着伞跟上来。但他只是加快脚步,继续埋头往前走,宁愿淋湿也没有回头。
教学楼离校门口很远,一直到进了车里他才用余光看见她撑伞的指节冻得发红。或许因为在室外等了太久,连耳朵都冰冷僵硬,她的掌心还压在耳廓上,懊恼它失去知觉。但对上他的目光,仍然对他一笑,像是怕他赶她下车。
回忆过去他必须承认自己也有很多混账的地方,甚至忘记了这场冷战的具体原因。似乎只是因为一场球赛。
十年后的他无法替回忆里的人驱散寒意。往事里赌的每一场气,都化作了雪落进他们之间的缝隙。
那些狭隘与妒忌,使他得到应有的报应。
身体里的寒意不知来自混乱的梦境,还是源于免疫反应。天亮之前过敏的红疹渐渐消退,酒精带来的失控也随之淡去。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却迟迟没有放下。
他不断地逼自己回忆,任由屏幕上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或许要把梦里的周仪嘉在心里刻得足够深,才能积攒起足够的力气,拨通那个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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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仪嘉按下接听,电话里并无声音。
接通的一瞬间她以为只是他的误触,安静地听完了长达快一分钟的沉默。
她没怎么抱希望,中途小声问了一句:“怎么了?”
第一分钟的结尾,她终于听见他开口,气声浓重,语调却平稳:“车钥匙在哪?”
“你要用车吗?”周仪嘉不知今夕何夕,看了眼手机时钟上的「04:07」才仓皇问道,“这才几个小时,你酒醒了吗?”又疑惑,“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接二连三的问句,梁希丞却一个也不肯回答。
周仪嘉只好挑最重要的问句重复一遍,放软声息带上几分求和的意味:“你想去哪儿?我可以送你。”
他却仍然不说。
周仪嘉又感受到那种熟悉的陷入死胡同的焦躁,竭力咽下去涌动的负面情绪,耐心问道:“你现在在哪?”
隔了两三秒,他说:“在家。”
周仪嘉起身拿起车钥匙便走。
半小时后,梁希丞再次听见了电梯抵达的声音。
周仪嘉刚要敲门,才发现房门本来就开着。她小心地慢慢推开门,透过玄关,只见他换了一件单薄的衬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侧对门口的身影竟然显出几分萧索。
她站在门口定定看了一会儿,才拿出他那串车钥匙,动作极轻地搁上玄关的陈列柜。金属钥匙缓缓触碰到台面,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但屋子里的人还是转过头来。
乍然间对视,周仪嘉一时没准备好措辞,手还没来得及离开台面便僵在半空,只好看了看车钥匙:“……给你放在这里?”
梁希丞的视线明明落在她的手指,却未置可否。
周仪嘉只好又将钥匙拿起来,走近去搁在他面前的茶几。
又是同一个位置,她还是没能长记性,钥匙顺着流线型的大理石滚落到她脚边,闷闷一声陷进地毯里。
她只好弯腰去捡。
俯身时她的发丝几乎从他的额前擦过,彼此的面容近在咫尺,一夜未眠的两个人脸色都算不上好。
周仪嘉把钥匙小心翼翼放在一个安全的位置,声音比动作更轻,试探着问:“……还是不想听见我的声音吗?”
梁希丞的咽喉绷紧,牵动着下颌都有小幅度的偏移。周仪嘉反应了一秒才发现这算是一种笑,只是看上去更像是嘴角无意识地微微牵动,像是嘲弄。
他只是不知该报以何种表情。
过去他选择逃避,出国后一度想过不再回来。但后来父亲生了一场大病,逐渐退居二线,顺理成章将宸弘交给他。他那时当然有别的志向,但催他回国的电话多接几个,在美国的研究好像也没有那么放不下。
那一刻他发现自己其实非常易于妥协。
而周仪嘉甚至没有尝试过。
失去周仪嘉的人生,令他开始理解许多东西。理解消融的积雪,理解**的落叶,理解被白蚁蛀空的树干。像是一种自然反应,衰落的季节在身体里发生,每个器官都无处遁逃。
他只是不想将这些再体验一遍——
“对不起。”他微微抬起头,听见自己对她说。
周仪嘉的反应更接近于一种茫然,逐渐化为不解的惶恐。
时间已是后半夜,她的生日早在四个多小时前过去,漫长的冬至夜却还远远没有迎来天明。梁希丞的神情比任何时候都要晦暗,仿佛才刚要进入一场旷日持久的审判。
她实在太不擅长责怪梁希丞,以至于想不出值得他道歉的事由。但无论是哪一种,她的答案都是同样:“你不用对我说抱歉。”甚至无奈一笑,用调侃的口吻说,“在我这里你很像一位朝令夕改的君王,只要你最后收回成命我都会谢恩。”
然而气氛丝毫没有变得轻松。她猜是她的比喻实在不够幽默。
“是因为这个原因吗?”他偏过头看向她,将她说的每个字眼在心中反复研磨。好像这是除了「安静」以外,他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关于自己的形容,是难得的负面评价,“我总是给你压力……因为这样?”
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很小的时候,他们一起去运动会的开幕式,学校着装要求很严格,从正装外套到校服衬衫,女生甚至规定到及膝袜的长短。她要他提醒她佩戴校徽,但当天的她干脆连外套都忘穿。他记得校徽要别在校服外套的特定位置,对她说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佩戴的必要。
但开幕天那天早上刮了大风,周仪嘉还没走进队列就开始发抖。是她们班总是违反着装规定的体育委员把系在腰间的外套直接抛给了她,周仪嘉很感激地伸手接住。
周仪嘉就是这样记不住承诺,丢三落四,也没有任何洁癖。一言一行都诠释着随遇而安。
而他却只能给出一些纪律严明的、按图索骥的喜欢。
这或许是她退而求其次的原因。
周仪嘉没有料到自己胡乱插科打诨的比喻会迎来复杂的解读,在心里暗暗埋怨自己很没有文学天赋,以后绝不会再轻易动用修辞。她连忙摇头说:“哪有。”又说,“就算真的有也是我乐意。”
梁希丞的眼神却更像是灰心:“但你总是不会回来。”
从很早以前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是周仪嘉想要的礼物。但从未得知她喜欢的原因,也无法预测她放弃的契机。
他总是活在心无所恃的患得患失里,不敢改变,不敢坦诚,如今也不敢再发脾气。
坐十六个小时的长途航班从西半球飞回北京,又一整夜宿醉方醒,身体不知处在哪个时区,意识仿佛始终半梦半醒。他花了几秒钟确定自己还在现实之中,才感知到右手中的盒子,伸手慢慢把它搁上茶几。
丝绒盒子轻轻推开她方才归还的车钥匙,被摆到正中央。仿佛只有它才是重要的事。
周仪嘉仍在思考「回来」的语义,便听到一声突兀的——“生日快乐。”
“周仪嘉。”他妥协般默念她的名字,声音显得疲乏无力,“假如我真有发号施令的资格,要求也只是希望你专心一点。”
祝福晚了四个小时,礼物或许迟到得更久。但他凝望着她,好像想等到一个迟来的点头许诺。
周仪嘉的表情僵了一秒,右手先于意识拿起盒子,质地柔软的丝绒盒身摸上去仍留有他的体温。她很快意识到从电话挂断那一刻起,他一直拿着它在等。
打开来,里面卧着一枚钻石胸针,铂金和彩钻镶嵌成繁复的花束形状。见到它的那一瞬她意识到自己曾经见过它,在那场偶遇梁淑怡的珠宝展。
整场晚宴她和梁淑怡并无交流,也没有发过任何社交媒体。她想象不到梁希丞能从什么渠道得知自己曾经对着销售客套称赞过它两秒钟。但他的口吻却揭示这并非巧合——
“不喜欢吗?”
他看着她错愕彷徨的眼神,大约还不及被live图记录的笑容十分之一愉快。
“好像给你准备的礼物,你总是一开始表现得很期待,后来又都不想要。”
他以为自己已经竭力控制,语气里太深重的失落却仍令听的人心尖倏然一跳。
周仪嘉想答“没有不喜欢”,抬起头却意外直视梁希丞的眼睛。他的眼眶竟然是红的,浸没在一片湿润之中。不知是因为醉酒、时差、还是过敏反应。
但或许,还有她不敢想象的原因。
数十枚钻石镶嵌而成的珠宝掂在手心都觉沉重,却在黑夜中折射出无法忽视的璀璨光辉。她清楚它的昂贵,第一次试戴时她在心里判定它难以寻找一位合适的主人,或许只有中世纪王室的加冕仪式堪可相配。
那时她很快将它归还,大约还算有幽默细胞,逗笑了男销售,因为她夸它是“令人无福消受的美”。
如今却不知该归还给谁。
她在某一瞬间忽然理解了梁希丞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神情。原来人在觉得极度荒谬的时候会露出这样无措的笑容,失去措辞的能力,甚至想起许多漫无边际的事。
梁希丞始终凝视着她的眼睛,呼吸似乎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起伏。
周仪嘉却随口聊起过往琐事:“你还记得吗?你那时候答应说要送我礼物,但是没有送。我去实验室找你那次,看到你桌子上有一颗钻石一样的东西,问你这是什么。你说,是有人在做人造材料的课题,析出来的晶体,我手里拿的那颗是瑕疵品。”
她自顾自地回忆:“你把它扔到了一个放废弃材料的玻璃框里,但是我又捡了回来,说很好看,不如送我好了。”
梁希丞沉默了许久,问:“你还留着它吗?”
她点了点头,说当然留着。
周仪嘉至今仍不知道那是什么晶体材料,却把它珍藏了很久。
她低头看着掌心贵重的胸针,目光里的眷恋仅有一刹那,心慌意乱中唯有一件事她能够完全确信——“其实不用的。”
梁希丞施舍她一颗实验废料就可以。钻石般沉重的真心,她竟然感到承受不起。
免疫反应随着睡眠的缺乏而愈演愈烈,他能感知到神经的牵痛,细若游丝,好似随时会在大脑深处断裂。
而他看着她将礼物谨慎地放回盒子,合上盖子说「其实不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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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Chapter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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