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高山覆盖皑皑白雪,如一圈玉带将辽东包围起来,形成天然的保护屏障。
坐落于辽东郡西北角的营州都护府内,婢女家仆各司其事,偶尔凑到一起操着口音聊聊最近城里发生的趣事。
忽然院子里跑进来一只从雪山跑下来后迷路的松鼠,抱着松果的灵巧模样夺走所有人的视线,引起一阵低呼。
一道门将屋里屋外隔出两个世界,屋里静得只剩下呼吸声,赵安瑜从廉生手中接过信件,颤抖的指尖摩挲略有些粗糙的信纸。
明明就在眼前,她却忽然生了胆怯。
见赵安瑜犹豫不决,念念也跟着屏气,生怕扰了她的思绪,同时心底掀起滔天巨浪。
妈呀,先皇后当年自尽另有隐情,不但没死,还跑到他们这生活了一段时间。
这是她能听的吗。
赵安瑜终于鼓起勇气展开信纸,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豆大的泪珠瞬间从眼角溢出,滑落双颊,在衣服表面浸出一朵又一朵破碎的泪花。
她一目十行,很快便看完了最后一个字,一时间不免五味杂陈,像是心口被人塞了一大团湿棉花,无法口吐也无法下咽,沉重又闷痛,压得让人喘不上气来。
赵安瑜双手紧紧攥着信纸抱住自己,仿佛回到小时候,阿娘一边抱着她一边轻哼家乡小调哄她。
房间里传来压抑的啜泣声,久久不能停歇。
不知过去多久,赵安瑜终于平复好情绪,眼睛又红又肿,把双眼皮都哭没了,一开口嗓音喑哑如砂纸:“念念,你先带廉生下去安排住处吧。”
念念头回见赵安瑜哭,平日里见谁都说话温柔细声且处事平易近人的夫人,也会有这么脆弱的时候。
她一时间手足无措,还嘴笨说不出安慰的话,只好夫人说什么,她就应什么,尽量争取不给夫人添堵:“廉郎君,请随我来。”
廉生本想用信件当条件给自己谋个好去处,可是看赵安瑜哭得这么可怜,嘴唇微张想说些安慰的话,发现自己没资格,只好将已经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化成一声叹息。
他这辈子无父无母无儿无女,孤身一人闯江湖,从来不在乎别人的想法,不喜欢就杀,喜欢就抢。
唯独在唐云卿母女身上,还保留一丁点所谓的人性。
当年他作死挑衅武林盟主,距离鬼门关就差半步,是唐云卿救了他一命,带他回桓家医治。
他此后就视唐云卿为亲姐,刀山火海,一言即召。
廉生难得敛起一贯示人的笑脸,一言不发地向正在整理信纸的赵安瑜行礼,然后安静地随念念离开。
给赵安瑜留出最后一点与阿娘独处的空间。
赵安瑜忽然想到什么,急忙将信纸撑开,可惜晚了一步,已经有几滴泪晕了笔迹。
她捧着所有的信纸走到案桌前,小心翼翼地将所有信纸展平褶皱,按照时间先后顺序开始一张张排列。
阿娘第一封信,是那场大火一年后,字体歪七扭八,笔尖轻浮,似乎手腕无力。
要知道阿娘的书法当年在帝都也颇有盛名,一定是伤了手,才会写成这般甚至不如稚童初学的水平。
之后信尾标注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刚开始一个月一写,到最后两封之间,竟隔了半年多。
而且内容越来越短,错别字、简笔字也多了起来。
阿娘当年应该是被廉生救出宫后昏迷了将近一年,廉生冒险深探宝库寻找还魂草,可能也是为了医治阿娘。
可是药效治标不治本,阿娘开始忘记怎么写字,忘记要写什么,到最后一封信,阿娘甚至忘了要写给谁。
赵安瑜的字是阿娘亲手所教,小时候临摹的字帖也是阿娘抄写经书的复本,两人字迹相似近乎十成,就连身边人也无法辨认。
如今她找来笔墨纸砚,一笔一画认真仿照信纸字迹重新誊抄一遍内容。
恍惚间,赵安瑜好像看见,阿娘手身影就站在她身后,虚虚环着她,抬手握住她的手和笔杆,带着她一起写。
文澜安排完军营的活就往家奔,刚一进院里就觉着有点不对劲,太安静了,往常这时候赵安瑜应该和婢女们一起玩,应该热热闹闹才是。
念念一听说他回来,紧忙从自己房间里跑出来,汇报赵安瑜今天哭了的事。
“廉生今日上门要应聘护卫,夫人不乐意要他,他拿出一叠信给夫人看作为交换条件,说是先皇后亲笔写下,夫人看完就哭了半晌,让我先给廉生收拾个住处留下,之后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让进。”
“廉生就是之前死的那个王员外的护卫,上次好险要了夫人的命,幸亏夫人机灵,手腕绑个袖珍弩,才没让他得逞。”
文澜拧眉,目光锐利冰冷,周身遍体生寒,气势十分迫人,还没见上面就对廉生生了杀意。
念念上次见少将军这般骇人模样,还是府里出了内奸,少将军亲自把人压在正院中心,叫来所有家仆围观他审讯。
少将军大马金刀地往那一坐,内奸受刑嘶吼一整晚才招供,最后连没个人样都没有,光是浸血的砖都刷了三天三夜。
“廉生在哪,带我去。”文澜收回已经先迈进院门的左脚,在念念的带领下,转身大步朝客舍走去。
赵安瑜在屋里安静地抄写信件,难受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忽然门外传来急促地敲门声,念念慌里慌张念叨:“不好了,打起来了,夫人快去看看。”
笔尖停在半空,赵安瑜叹口气放下笔,起身去开门,门外念念还没等她反应就拉她往外走。
“刚才少将军回来,我说了廉生的事,谁知少将军二话没说就跟廉生打起来了,眼下只有夫人能劝住这两个煞神了。”
文澜拳拳到肉,挥得虎虎生风。
廉生凭借轻功优势在躲过一劫,只是擦过耳边时,飞起的鬓发被削断几根。
赵安瑜赶到时廉生正抬腿踢向文澜胸口。
“停!”赵安瑜瞳孔紧缩,胸口一震,喉咙差点破音。
文澜双臂交叉挡在胸前,接下这一脚后迅速拽住廉生脚腕,用力旋转一圈将人扔了出去。
一时间尘土沙砾混着脏雪四处飞扬。
一场生死搏斗终于画上句号。
文澜率先一步跑到赵安瑜的身边,解开自己的披风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怎么能在有生之年,瞧见鼎鼎大名的文小将军逞凶斗狠的模样?”
文澜听出来她阴阳怪气,但是不敢反驳,只收敛所有乖戾,垂头丧气跟在后面不作声。
临走前赵安瑜嘱咐廉生院中管事请来府医瞧瞧,到底是客,一脸青紫,不知道还以为都护府是什么土匪窝。
“为什么打架?”关上门后,赵安瑜才出声。
文澜一身轻甲,双腿合并,双手放在大腿上,低着头不敢见人,跟做错事的小宝没两样。
赵安瑜坐到他身前,双指并拢抬起对方下巴,强迫文澜与她对视。
细腻的触感带着幽香袭进文澜的鼻腔。
文澜猝不及防与视线撞上后迅速抽离,耳尖泛红,悄悄瞥她一眼又心虚地垂下眸,嘟囔道:“他让你哭了。”
“念念都跟你说了。”赵安瑜拿起桌上蘸了药粉的棉球,点涂在文澜的下巴上。
她第一次给人上药,即使手劲已经放得足够轻,文澜还是忍不住倒抽气。
“抱歉,我再轻一些。”这次的力度与羽毛划过差不多,文澜脸部肌肉不抽动了,她才继续。
“这么多年,本以为心里早已放下,却又突然得知阿娘的消息,我只是一时忍不住。”
赵安瑜涂好药,低头收拾时鼻尖一酸,原本止住的泪再次涌落。
她不愿在文澜眼前失态,偏过头装作无事。
文澜却敏锐察觉到了,心底泛起一阵心疼,双唇紧紧抿起,垂着眼帘,眼中光彩都黯淡几分。
他先轻抚她的鬓边碎发,用指腹轻蹭发红的眼尾,后伸手将人揽进怀里,下巴抵在头顶。
胸口的轻甲硌得脸疼,赵安瑜却没有挣扎,在这个少年身上,她竟感受到一丝安心。
文澜轻拍她的后背,哄孩子似的安慰道,“你还有我。”话音未落,他有点不好意思,继续补充,“还有安祈、钱嬷嬷、阿耶阿娘、都护府所有人,都是你的家人,爱你护你。”
赵安瑜闭上眼点点头,眼前闪过无数人的身影,恨过爱过都有,就暂歇片刻吧,她想。
两人难得安安静静地度过一段只有彼此的时间。
怀中的温香软玉没有了,文澜有些依依不舍,忽然想到两个月前马场传来消息,阿娘一直骑的母马生了匹小马。
如今算算日子,正是褪乳毛的时候。
“我带你去骑马吧,骑马吹风的时候最舒服了。”文澜说风就是雨,赵安瑜一点头,就叫来念念,准备一身胡服。
赵安瑜窄袖紧身,脚蹬高靿靴,改双垂髻,同时手持帷帽就跟着文澜出了门。
这次文澜并没有给她安排马车,而是把他自己的马“破空”牵了出来。
破空全身皮毛漆黑如墨,四只蹄子和额间却有醒目白斑,恰似头悬明月踏雪飞奔,破空而来。
文澜站在马前左右手交叠,作出马蹬状,弯腰让赵安瑜踩手上马。
赵安瑜嘴唇干涩,伸手扶住马鞍,文澜借力一抬,小臂肌肉紧绷,安全把人送上马背。
破空全程安静在原地待命,察觉背上人不是文澜,前蹄才开始不安刨土。
赵安瑜双手死死拽住缰绳,脸色微微泛白,生怕掉下去,忍不住低头去看文澜,后脑勺高马尾得一丝不苟,专注地用手掌托住她的靴底,放在马蹬里摆好。
文澜动作俐落上马,将人圈在怀里掖好边角,不叫吹到一丁点凛冽寒风。
两人贴得极近,几乎后背贴着前胸,传来阵阵暖意,衣皂夹杂着霜雪味和淡淡茉莉熏香味混在一起,一切的烦恼和不安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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