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两天，三人依旧“推心置腹”的生活着。
祁鸣能下地了，第一日还需人搀着，到了第二日已能自己慢慢移动。
日子平和温善的流淌，姜枕只知道此地在苍蓟与大靖交界，却定不出具体的方位，但她想，北疆军既到如今还没有找到他们，想必是同大营相隔甚远。这些天，她一面祈祷着姜安能快点找到她，一面尽心照顾祁鸣。如若不是她自顾自地跑出军营，他也不会被她连累的受这茬罪。
姜枕心里焦急的越发厉害，祁鸣虽是秘密北上，但储君失踪，哪怕一日，足以举国震动。
姜枕第一次如此恨自己。
连累太子至此，她还有什么脸面见父亲，见母亲，见兄长，见疼她的姑姑，见关怀她的皇姑父。
怎么能连累他至此……
姜枕暗暗发誓，她拼了命也一定要带着祁鸣全乎的回去，然后就谢罪领罚，千刀万剐也行。
近午时了，姜枕坐在湖边，低着头补衣服，祁鸣换下来的那件中衣，布料与里衣同是暗色，穿在身上时看不出，洗净晒干才发现，大小的裂洞在上边杂乱的分布着，都是前几天划出来的。
背上那几道还是那天她撑不住时将他放在地上拖出来的。
姜枕眼眶一红就要掉泪，“真该千刀万剐。”
“说谁呢？”
回头，祁鸣正在身后，他背着光，但姜枕泪眼婆娑着却仍看到他上扬的嘴角。
祁鸣自醒来便没一天是不笑的。
起初姜枕觉得这变化真好，像个生动的人了。但慢慢的她还是希望祁鸣能对她凶起来。
他不该对她笑。
“祁鸣，抱歉。”她脱口而出。
祁鸣愣了一下，笑意渐退，姜枕吸着鼻子，声音哽咽。
她眼眶通红，泪珠连成线的滑落，往日的锋芒隐的无影无踪，像只被雨淋的湿透的小猫。
祁鸣看着她隐忍颤抖的脸，少女的面容还带着稚嫩，此时梨花带雨的哭着，着实可怜。
祁鸣右手握拳片刻，又松开，抑制住内心想轻抚她头顶的冲动。他轻轻叹了口气，坐在她面前的石头上。
“为什么要说抱歉？”
“抱歉……”
祁鸣仔细辨了半晌，才听出她说的还是“抱歉”。
姜枕哭的汹涌，喉口堵得厉害。
“就……就是……抱歉…”
“你又没有欺负我，抱歉什么，不用抱歉。”祁鸣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弯腰捏着衣袖为她拂了泪，按辈分算，自己也算是她的堂兄，哄妹妹，不算逾矩。
“我一定会护着你全乎着回到军营的。”姜枕的嘴随哗哗流的泪撅的老高。
原来是这样，祁鸣了然的笑了。
“我们都会全乎着回去。” ，将新一茬的泪轻柔的拭掉，“姜枕，你要真觉得抱歉，就让我们一起，好好的回去。”
湖上，风掠双颊，携着咸湿。
谁饮酒？是谁泪？
是酒盈湖漾波涌起，还是一捧清泪乱心扉？
又过了半晌，祁鸣领着好不容易哄好的姜枕往小屋走。
“正要去找你们，饭好了，快来用饭。”乌鹤端着碗盘进到屋内。
“商队这两日就到，苏兄大病初愈还需用药固着，苏姑娘，你们就先安心到戍戎，待商队补足了货，顺带就把你们一路送到鹰城。”
“此念甚妥，只是我们家住鹰城，这两年…尤其今年，禁商的令在城门上贴了掉，掉了贴，鹤弟家里行商，想必比我们更清楚，如今通货正是困顿，怎好意思让商队再为为我们回家费心打点，不如……”
“这也不是难事儿，放心吧苏兄，有门路。”乌鹤朝他们眨了眨眼，灿烂如他，两人对视，倒是真的难以拒绝了。
“那便有劳了。”
姜枕祁鸣失踪的第四天。
数十里外。
今日，北疆军新兵迎来此次拉练的最后一天。
近整月的拉练，他们在烈日下接受洗礼，在风沙中打磨心志，不断被极限打败，又一次次挑战极限，直至战胜。
二十多天，足以重塑身形，重塑样貌，重塑心神。
姜翊在台上看着，今日起，这些精炼黝黑的娃娃们，再无人称他们为“新兵”。
风起。台下，将士们拉练，气势如虹，“杀”声破天；头上，红缨笔直的飘起，像利剑，刺破迷沙。姜翊抬眼看了看风沙刮来的方向。
又是一年秋。
这是在北疆度过的第六个秋。他收回视线，看着台下的块块方阵。
这已经是第六批兵了。
风过，向北移去，片刻，不用眺望已见那方黄沙迷蒙，像移动的城墙。
姜翊眯起眼，神色严峻。
不远了。
拉练完，便到了收营的时候，纵队一路路出了训练场，向各自营帐分散。
杨河似是感慨的回头向场上看去。赵烽景用肘撞了撞他的小臂，“看路，要撞上人了。”
他回头，随即却又短暂的向后看了眼，“诶，杨兄啊，刚才场上站得远，你看大将军旁边站的那好像…是位女…夫人？”
赵烽景扭头看了看，“是啊，你没听说啊，此次闭营，大将军夫人也来。昨天就到了，比将军还早。”
“这就是传说中的大将军夫人啊，从前总在茶楼里边听说书的讲，不过新兵闭营她来干什么？”
“哎呀，问这么多作甚，我从前听村里的老兵说，这大将军刚接管北疆军的前几年，这位夫人便一直在军营，出谋划策，安稳军心，全军上下无有不服的”他小心地瞥了瞥左右，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而且据说，她在政局上十分敏锐，在上边说话那是很有分量。不是说今上当初差点开女官吗，传说就是因她。这可是为传奇人物。这北疆军的新兵闭营，来了又有什么奇怪。”
“听你这么说，这夫人真真是传奇。”
“是啊，”赵烽景慨叹道，转瞬又想起什么，“也不知苏文那小子何时回营，这都几日了。”
“不是说他家里有急事嘛，想必他也是真的十万火急，不然也不会不打声招呼的连夜就走。”杨河说，“哎，希望他一切顺利吧。”
安时婉昨日从姜翊营帐出来后，近两个时辰的路程硬生生赶到一个时辰。上次这般策马，还是二十多年前，靖朝未建时，同尚在闺中的苏听林打马球。
那时二人奋力策马，是为了赢过祁承裕和姜翊，告诉他们什么叫狂妄自大，什么叫手下败将，什么叫巾帼不让须眉。现在想想，那时的她们，竟是怎样的意气风发。
而今，二十余年弹指而过，斯人已逝，她独自一人在无边的荒凉里奋力策马，为了她们意气风发的孩子。
她在帐中研究了几乎一晚的沙盘，心中有了多种设想。第二日是新兵闭营，这算是每年北疆军中的大事，姜翊定是来的。
但她没想到，姜翊会留在此处，还有姜安。
“大营那边我安排妥当了，这些天我们一起找，小枕和盛文都是有能力的孩子，一定能平安回来。”他顿了顿，“时婉，这些年，我亏欠小枕太多，”姜翊嗓音沙哑，万般苦涩涌上心头。
“她是我的掌上明珠。”
悲伤而坚定。
昨日，姜翊彻夜难眠。
他屏退了众人，独自在帐中呆了一整天。北疆六年，这是第一次。
他没点灯，任凭日移影增，直至彻底黑暗。
姜翊回想了很多事，有年少时的策马扬鞭，有明志时的至死不渝，有初见妻子时的怦然心动，有初为人父的手足无措。
他忘不了安时婉产子时的痛苦，也记得姜安从蹒跚学步到如今独当一面的点点滴滴。
却只有姜枕，模糊的只有姜枕。脑海中清晰的只有产婆将她放到他怀中时自己的小心翼翼和欣喜若狂，还有他们离家时女儿茫然无措的小脸。
然后呢？
没有了。
这可是他心尖上的明珠。
他们缺席了她的所有成长，在一家终于得以团聚时，他注意的却只有她的天赋和才能，居然没有认真关心过她一句。
甚至还没有姜安做的好。
这可是他的掌上明珠。
这一晚，姜翊心如刀绞。
沙暴的轨迹可循，营中，三人迅速重订了方案，多队人马，分线寻找。姜枕二人多半在北，为避免引起苍蓟注意，人马均乔装打扮。
势必要将他们找到。
绿洲，小屋。
又是一个清晨。虽然祁鸣走的还是慢，但已经比之前要好太多。
姜枕醒的早。东方欲晓，雄鸡未鸣，她独自坐在屋外，对着光缝补衣服。
“姑娘起的也忒早了。”乌鹤笑着走来，坐在她身旁。
“习惯罢了，你起的也早。”姜枕也笑着回应。
“一直好奇，那日救起时看姑娘的衣料，家境想必殷实，这几日促膝相谈，姑娘的学识和见地都让乌鹤自愧不如。都说中原富贵人家的小姐不都是讲究什么，‘十指不沾阳春水’，但我看你什么针线炊饮样样娴熟，倒是没想到。”
姜枕边缝边听，将最后一针缝好，收针，剩下的线咬断。将衣服叠好放在腿上，笑漪轻牵，“读书多有见地也好，一身烟火气针线炊饮洗衣洒扫样样娴熟也罢，怎就不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呢？”旭日将升，霞光没过大地，向四面铺染。姜枕沐浴在朝霞里，笑容璨然，眼神却格外认真，“我祖母说过一句话‘看人看书其实都是在看自己’。不带着偏见看别人，才能不带着偏见看自己。不带着偏见看自己，才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才能坦然的去寻求。”
姜枕转头看向逐渐火红起的天地。
乌鹤觉得心底颤抖着，看向她的眼中带了千百种情绪。
旭日初升，天地刹那间变得通透。马蹄的“哒哒”与车轮的“辘辘”交织，由远及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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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掌上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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