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大雪，少年赤足单衣，狼狈地在雪地里奔跑。
少年顾不上冷，也顾不上痛，衣上的血迹早已风干，奔跑留下的足迹逐渐染上血色。
这是一场针对他设下的杀局。那个人安排的死士很快就骑马追来，他似乎听见了死士引弓的声音……
最后一丝力气用尽，少年踉跄栽倒。
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生平第一次出现绝望。雪花落在他的眼睫，死士的屠刀高高举起，少年缓缓闭上双眼……
生死瞬间，一把飞刀将死士手中的屠刀击落。
几丈外，不知何时出现一名骑白马的少女。少女扬了扬手里的飞刀，“诶！我说你们几个，追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要不要脸！”
少女的出现，突兀得像少年濒死之际迸发的幻觉。
确实是幻觉吧，少年眼神迷离，哪有人的剑术可以如此高超。面对七个死士的全力围攻，少女游刃有余，一手持剑抵挡，一手解下披风。
带着体温的披风落在少年身上，他隐约听见她说——
“撑着点，别死了。”
……
这一撑，就撑过了十年。
他下意识地抓住谈容安衣袖，待回过神来却不敢放手。即便此举显得唐突无礼，可这又是当下他唯一可以抓住的。
“在下，苌晏。”
她果然已经不记得他了……
他心里的一点奢望落空。十年前的雪地里，动心的只是他自己而已。
“你就是苌晏。”
谈容安的语气算不上友好，甚至可以说，隐隐带着些敌意。
“苌大人有何指教？”
苌晏觉得胸腔被钝钝的痛感撑满，可又说不上具体是哪痛，一向清明的头脑空白一片，连呼吸也分外艰难。
“十年前……大雪夜……越都城郊，你……救过我。”
*
谈容安一愣，十年前的大雪夜……那是……是越王寿宴前夕。
兰徵的生辰。
当年鄠国工匠用陨铁铸造出一把宝剑，名为星虹。师父决定将星虹宝剑献给越王祝寿，于是她奉师命前往鄠国取剑。
本来只需在越王寿诞前返回即可，但为了赶上兰徵的生辰，她冒雪夜行。终于赶在那天的子时前，为好友送上贺礼。
——“在鄠国偶得的美玉，给你做了块玉佩。”
兰徵接过玉佩，嘴角眉梢都是笑意，“今晚雪下得这么大，我以为你明天才会回来……”
在那个与兰徵煮酒畅谈的雪夜，赶路时随手救下的少年，在谈容安记忆里不甚清晰。
以至于今天回忆起来，她茫然之后首先想到的是兰徵，而后才猛然记起，雪地里奄奄一息的狼狈少年。
“是你……”
原来那个她以为寻常的夜晚，就是后来一切的开始。
*
站在出城队伍里的文继月，无聊到四处张望。视线扫到街边巷角，她眼尖地捕捉到熟悉的人影。
有情况！
她师姐居然在与一个男人拉拉扯扯！！！
文继月来了精神，赶紧拍拍成颂的肩膀，弯腰嘱咐道：“你师伯被人缠上了，快去帮帮她。还记得我教你的吗？”
成颂用力地点点头。
“就照我教的说，声音一定要大！”文继月松开了牵着她的手，指了指窄巷，“去吧！”
于是成颂适时地出现，在两人沉默的间隙，扯着谈容安另外半边袖子，声音洪亮地喊了一声——“娘！”
守在巷子口的四人，迅速朝这边看了一眼，又转回去装若无其事。
苌晏看小姑娘身量应有五六岁，相貌与谈容安并不相似。
“这是，你孩子？”
迎着小姑娘警惕又好奇的眼神，苌晏轻轻松开了一直攥着的衣袖，暗暗掐着手心，尽量让自己笑得慈爱些。
谈容安叹了一口气。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主意，于是俯身捏了捏成颂的小脸蛋，“你师叔又乱教你些什么！”
说完牵着成颂向苌晏介绍道：“苌大人，这是我师侄成颂。大人若无其他事，请容我们先行别过。”
见她二人这就要走，苌晏赶紧挽留：“等等！不知姑娘现居何处？苌某想登门拜谢。”
“我们……”
“初来乍到！暂时还没找到地方落脚。谢就不必了。”
谈容安本不想理他，怕成颂将密探据点抖搂出来，赶紧把话接了过来。
苌晏见缝插针道：“救命之恩甚重，怎能不思报答！这两日进城的人多，城中客舍多已客满，不如请姑娘一行下榻府中，也好让苌某报恩情一二。”
谈容安一口回绝道：“报恩不必急在一时，我们……”
躲着看热闹的文继月跳了出来。
“师姐，咱们人生地不熟的，不如就依这位先生所言，先在他府上借宿几日。”
谈容安火冒三丈。
文继月双手抱住她师姐的胳膊，撒娇似地贴在谈容安耳边，用只有她两能听见的的声音：“太行玉简在他那。”
太行玉简，越国六宝之首。
谈容安：“……”
思索片刻后，谈容安妥协了：“不知府上有没有僻静些的客房。”
苌晏喜出望外：“姑娘稍候，我去安排。”
*
一天下来，谈容安不仅没能将文继月和成颂送走，还整整齐齐地住进了苌晏的府中。
好在苌晏这人对“僻静”二字的理解十分到位。
为她们准备的住所，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小院。位于苌府东北角，南北各两间房，陈设精巧别致，所需一应俱全。东西院墙都开了门，一扇通苌府花园，一扇通外边街道，出入算是自由便捷。
两边院门一关，将成颂赶到院里玩耍，谈容安开始审起了文继月。
太行玉简是个稀罕物件。
相传圣人隐居太行，死前在玉简上留下十六字箴言。其子孙出山为官，向越王献太行玉简，自此太行玉简深藏越王宫中。
越国亡国后，它的下落成谜。
原本谈容安推测，太行玉简应是被某位徐国贵族收作私藏。却不想，原来在苌晏手中。
倒也合理，他是徐国攻越的军师，抢起来很方便。
“你是怎么知道太行玉简下落的？”
“说来话长。”文继月一看师姐的脸色，赶紧长话短说，“其实太行玉简早就不在越国，六年前就被偷了。”
被偷了？谈容安疑惑：“我从未听说过。”
“是真的，六年前我在夏国时，撞见过夏侯与方才那位苌大人密谋，他好像是答应了夏侯什么，所以夏侯将太行玉简赠予他。在街上时，我一看到他的脸，就想起来了。”
苌晏与夏侯？
夏国是雄踞东南的强国，一直对西南各国虎视眈眈。六年前，苌晏已经投身徐国丹绒公主麾下，却又与夏国的重臣密谋，难道说……
不对！
谈容安意识到文继月话里的避重就轻。
“太行玉简怎么会在夏侯手里？是那个夏侯世子偷的吧？你帮他的！”谈容安盯着师妹的眼睛，越说越笃定。
旧情被说破，文继月有些尴尬，“嘿嘿……那时候年轻嘛，不懂事。”
“你傻不傻啊！若不是越国亡了，太行玉简被盗的事根本瞒不住，一旦被发现就是死罪，那个骗子如何值得你以身犯险！”
“师姐，其实我……”
“嘘！”谈容安警觉，“屋顶有人。”
*
与此同时，某人正在铜镜前疯狂换装。
换上去年做的深青常服，苌晏对镜上下打量，还不忘询问一旁的高堪，“如何？”
如何？同样的问题他家主人已经问了七遍……
虽说是宴请恩人，也用不着这么郑重吧。
高堪略加思索：“潼君姿容甚美，气度凌云，天然出众，此非衣饰之功。不过这件青衣，倒让堪想起，诗中‘青青子衿’之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苌晏默念一遍，忽地笑了，“那就这件吧。”
一张与高堪面容极似的脸，出现在翠玉珠帘后。
高湛：“潼君，冯渝将军求见。”
*
疾风营将军冯渝，丹绒公主的心腹爱将。
冯渝与苌晏年纪相仿，两人交情匪浅。今日苌晏派去寻谈容安的四名军士，便是冯渝的下属。
按说冯渝此时应在公主府才对。
“你不去公主府交令牌，跑到我这里做什么。”
熟人说话直来直去，见冯渝甲胄未褪，苌晏便知他公事未了。
冯渝高大壮实，跟座小山似地坐那。
他也不和苌晏讲什么虚礼，捧着茶杯嘬了一口，“别提了，庄妃设宴，非得请公主去，且得等呐。”
见他左右没什么正经事，苌晏开始下逐客令，“喝了茶赶紧走，去跟你大姐报一声平安，免得她再把我家大门给拆了。”
冯渝大姐冯滨，曾是丹绒公主手下一员悍将。有回冯渝醉酒宿在朋友家中，没有告知家里，夜半冯滨前来寻人，一掌拍断门板。后经口耳相传，“冯滨叩门”成为徐都逸闻。
“去过，我大姐进宫赴宴，你且留我一顿饭。”
这要在平时，留也就留了，但今天不行。
于是苌晏拒绝得很干脆，“今天府上有客人，你改日再来。”
“我就知道！”冯渝嘿嘿一笑，挪动身子凑过来，“冯春那小子说你动了凡心，我原先还不信。瞧你今天穿得跟个蚂蚱似的。啧！不是说找恩人吗，怎么，人家要你以身相许啊？”
苌晏白了一眼冯渝。
冯渝哪都好，就是这张嘴啊，三天挨一顿打都算便宜他。
这边冯渝还没打发走，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潼君，荀小侯爷……”没等高湛通报，荀起这个急性子已经跨进室内，一时环佩玎珰。
见着苌晏，荀起脱口而出就是——“苌兄，听说你要娶一个带孩子的寡妇？”
冯渝赶紧撇清关系：“我可没说过这话！”
荀小侯爷十分着急：“那我妹妹怎么办？她可是喜欢了你那么久。苌兄，要不你连她一块娶了吧！”
……
苌晏扶额叹息。
有时候他真觉得，让这些人闲下来是一种罪过。
*
屋顶的脚步如蜻蜓点水一般掠过。
没有片刻犹豫，谈容安起身追出去，见那人从墙上跳下，飞刀一掷，击中那人左臂。
文继月将剑抛给师姐，“我看着成颂。”
谈容安追出门去，循着血迹追踪。
这人似乎很熟悉苌府的地形，带着谈容安上上下下地在苌府兜圈，惊动了许多人。
每当谈容安要追上他，他就利用地势人群拉开距离。
近身追击让谈容安看清了这人的装束。
他一身皂色，徐军士兵的打扮。脸上画着骇人的图纹，看不清相貌，这是徐军冲锋的传统，用于震慑敌人。可是手中武器却非士兵惯用的刀，而是一把还不错的剑。
在军中，只有地位比较高的军官才会佩剑。
谈容安留了个心眼，等再次经过游廊时，她从左侧截住此人去路，与其缠斗起来。
过了几招，谈容安能明显感觉到，此人有所保留。明明急着脱身，却又不拼尽全力。
谈容安趁势急攻，那人眼看不敌。
紧要关头，冯渝来了。
冯渝一看局势，想也没想，拔剑加入战局，挡在谈容安与那人中间，怒喝一声，“大胆宵小，竟敢白日行凶！”
然后专心攻击谈容安。
那人趁机逃脱 ，谈容安想追却被冯渝缠住，气得她大骂：“你是哪来的蠢材！”
带着火气，谈容安下手愈发狠厉。
她已经许多年没有这么不管不顾地打过。冯渝的剑被她击落，按平常她就该收剑了。
此时怒气上头，她直接把剑横到了冯渝脖颈上。
疾走来的苌晏正好看到这一幕，高声惊呼：“谈姑娘！这是疾风营冯将军！”
补充一下设定，放正文里有点突兀：
苌晏的封地在潼，所以别人尊称他为潼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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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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