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之中,弥漫着长久的静默。
栎阳神君开口道:“十多年之前,你来此找到我时,只说你可付出任何代价,只要成为天下之主。”
阿秋心下震颤,原来谢朗与栎阳神君的相识,竟然缘由于此。
栎阳神君续道:“但我一直未曾问过你,是什么令你生出这般的念头,在那一晚来到此地。”
自阿秋的角度看去,见谢朗神情怔忡,目中露出回忆之色。那一瞬间应是无数往事袭上心头,此起彼伏。
只要见得谢朗陷入回忆,阿秋本能便生出警觉。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谢朗只要陷入回忆,情绪便会起伏不定,甚或是将他的另一个自我,召唤出来,那样情形将会变得无法控制。
还好,此刻的谢朗仍在理智之下。他沉默了半晌,方才颓唐地道:“不提也罢。我此来,不是为了说我的往事,而是想让你回去。”
栎阳神君的身形纹丝不动,道:“我不能。”
谢朗重又激动起来,喘着粗气道:“为何不能?就因为你变作了如今模样?我好歹是天子,你以为我连这点事都不能替你担?”
他大咳起来,过了一阵后方道:“南朝不能没有你,何况我此刻状况……”
栎阳神君打断他的话,道:“天下本就不该因为一个人的存在与否,而有什么改变。而且我,”他的语音微微一滞,最终道:“你一直做得很好,若你真的无法再胜任,可考虑传位。”
即便以阿秋之冷静,听到这个建议,亦不由得屏住呼吸。
谢朗的状况,她恐怕是最清楚不过的几人之一。谢朗三番两次出事,她都在他身侧。最后一次是祈萝意图以灵引法阵带走他的部分自我,却被他硬生生挣脱回去。这般折腾,断不可能没有后遗症。以一国之君的重要性而言,谢朗确应考虑传位了。
可目前太子谢迢,显然威望和实力都不够。贸然传位,怕只会引起朝局动荡。
但最令阿秋吃惊的,是栎阳神君提出这个建议时的理应所当和毫无忌讳。
只有很好很好的朋友,才能这般坦然直言。
谢朗苦笑道:“若你回来辅佐他,我会考虑。”
栎阳神君道:“我已经替你找到了,代替我的人。她……做得很好。你也可以放心交托于她。”他说时,似乎不动声色地往阿秋这边瞥了一眼。
谢朗听得此话,忽然失笑道:“你不肯回来,原来是因为她罢?你怕给她看到你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栎阳神君默然片刻,语气再没之前那般淡定,道:“这不关你的事。无论如何,我已经兑现了我从前对你的承诺,并不欠你什么。”
谢朗重重以剑顿地,喝道:“但我,却不能看着你永远这般藏头露尾的,窝在这个破烂地方,要死不活!”
他这句话说完,已双手提起祖龙重剑,使尽全力向帷幕中直砸进去。
看其势头,是要将栎阳神君从那垂至地面的层层帷幕之中,逼出现身。
因着关切,阿秋险些失声叫出,慌忙捂住自己的嘴。一边安慰自己道,栎阳神君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她不必插手,也能无事。
果然帷幕晃动,其内人影飘移,看映在帷幕上的影子,却是栎阳神君以左手两指架住了祖龙之剑。
谢朗沉声道:“你还不肯现身么?我若再加两分力道,你这只手便算废了!”
又道:“我所认识的你,何等孤傲自行其是,独来独往,为何到了今时今日,却跟小姑娘似的,躲起来连故友的面都不敢见!”
栎阳神君沉默片刻,声音也带上几分怒意:“我本来早该死了!活到如今,却不是我欠你的!就连我此刻还在这里,也不是欠你的!我并非你谢家家奴,没理由永远被你呼之即来!”
他口中这般说着,手腕一振,那柄重逾数十斤的祖龙重剑,竟然就被他二指挟着,震了回去。
谢朗连人带剑被震得往后踉跄退了一步,以剑拄地站稳身形后,吐出一大口血来。
帘内栎阳神君似乎却坐不住了,站起身来道:“你如今的身体,怎会差成这个样子?”又似苦笑道:“就这样子,你还认为你可以用祖龙重剑逼我现身?”
谢朗狠狠啐了一口,冷笑道:“我瞧你也好不了多少,功力时存时亡的。好罢,你既坚决不肯见我,那大家便不见!到死都不见!”他果然立即拖起祖龙重剑,转身向外即行。
被祖龙曳过的地面,发出刺耳的金铁碰撞声。
直到临出殿门前,谢朗回头,抑制住怒气冷然道:“说到底,天下虽有万里江山,知道你根底的,却只有我一人。我不知道你打算这般躲着藏着到什么时候,但劝你有什么要办的事,趁我未死,还能替你办妥。”
说完这一句,谢朗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去。
谢朗居然有这般的一面,却是阿秋难以想象的。
但回头想想,赵灵应临终之前,谢朗亦费尽苦心,为了令她去得无牵无挂,精心编织谎言。谢朗也许并非没有情义——若真没有,也不会分裂出另一个自我来,日夜在痛苦中挣扎沉沦。
帷幕内栎阳神君身形伫立不动,但那身形在如今的阿秋看来,却隐有几分萧然。
她忽然觉得,她似乎对他,知道得仍是太少。
她仍然拿不准主意,是否要现身出殿见他,忽已一眼瞥到帷幕后的人影,忽然摇摇欲坠,登时大惊。
她再顾不得栎阳神君并未叫她,也管不得方才他对着谢朗可是左推右阻的不肯见面,立刻飞扑而出,直接掀帘而入。
而这一掀帘抬头,看见的情形亦令她吃了一惊。
但见栎阳神君整个人委顿于地,原本通身的隐隐光芒都似乎黯然失色,垂于地的左手指尖,正不住滴血。
他脸色苍白若金纸,而脸上的面具,却不是之前的那副山苍玉面具,而是神獒营军士的面甲。
阿秋立刻明白他方才为何坚拒与谢朗见面。若是谢朗见他竟然特地纾尊降贵,扮作神獒营军士的模样,还不得笑死。
而这样一来,阿秋堵在咽喉里的很多问题——都不必再问了。
方才神獒营中,屡屡出手相助的,的确是他。
阿秋再说不出半个字来,只晓得动手从衣袖上撕下一大块丝绸,也不管他愿意与否,只顾拿起他的手来,便开始替他包扎止血。
他的手指,必然是方才挟谢朗之剑反震而出时受的伤。因此谢朗说得不错,那时谢朗若加上两分力道,他这只手怕是废了,却偏要逞强。
阿秋一顿手忙脚乱,完了后,才忍不住出声埋怨道:“你身体明明不行,为何还要见他,若不想见,让烛龙直接拒之门外不好吗!”
她这句话出口,才醒觉自己的口气,真的很像一个妻子。
面具下的人这次倒并未调笑,只苦笑一声,道:“我也没想见你,你不还是跟了来。”
阿秋也不觉别扭,只是道:“至少此刻,我终于确定你是人而不是仙了。你一样会受伤流血,而且在神獒营里,你所用的还是武功。”
说到此处,她忽然想起一事,立刻道:“你为何会我师父的剑法?”
她刚说完这一句,便听得对方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后,便听得他沉沉地道:“你当真对我,毫无印象?”
阿秋听他如此说,凝目向他望去,只见面具下的眼睛幽深如海,精芒闪动,鼻梁高挺宛如刀刻,露出的下颔线棱角分明。……这位神君,生得当真是极好看的。
她立即晃了晃脑袋,好使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口中应道:“并没什么印象。难道,我应当见过你么?”
栎阳神君眸光更沉了些许,也不知是失望亦或是愤怒,他反手握住她方才替他包扎的那只手,掌心贴上她的,沉声道:“这样也没有印象?”
阿秋掌心被他充满热力的掌心一碰,忽然腾地一下,只觉全身有如火烧,连血管里的血都似流得更加急了。
这种感受此前从未有过,她大惊失色下摔手而起,而栎阳神君亦因此被她拉得失去重心,直向她身上倒来。
她明知他此刻受伤,也不能再使出武功将他震回去,只能由着他重重压下,心跳却是跳得又快又急,慌乱至极。
栎阳神君本来就虚弱,却也没有努力起来的打算,只附在她耳畔道:“你师父,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口中呼出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垂,还带着温度,越发令她觉得他百分之一百是人,活生生的人。思及此节,她只觉加倍地尴尬,连耳根都红了,生硬地回答道:“比你长得英俊,比你武功高。我说完了,神君你可以起来了么?”
出乎意料外的,栎阳神君并未生气,只似忍不住地轻笑一声,揶揄地道:“你为了拒绝我,还真是能睁着眼睛说瞎话。你又不曾见过我真容,怎知我没他英俊?”
阿秋为之张口结舌,方才只顾着反驳,和要令他知难而退,竟然忘了这一节。
栎阳神君饶有兴味的以手支颐,瞧着她道:“就算我没他好看,没他武功高,但总有一样好处,是我有而他没有的。”
阿秋糊涂地道:“什么?”
他再度贴近她的耳畔,低声地道:“那便是我肯娶你,而他不能。”
阿秋整个脸都腾地飞红了,喝道:“你再不自觉起来,我便只能用掌力将你推出去了。”
栎阳神君终于笑着起身,从善如流地坐起到一旁。自阿秋的角度,仅仅只看见他弧线流畅的下颌,亦能感觉出他心情极其之好,全不曾有半点不悦。
尽管他此刻身上有伤,内力亦全然虚空,却完全不能改变他心情颇好的情况。
阿秋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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