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听不懂他们在以北羌话交谈什么,公仪休暗以传音入密道:“他们要给我们这些孱弱南人个下马威,还说看能否把这南人女官扣在驿馆。”
阿秋心知实则这些人说得必定更加难听,公仪休是已经尽量拣好的翻译了。
她虽然以面纱遮去容貌,但身形鹤立,风姿翩然,仍看得出气质非一般人。故此那些北羌军汉议论她,绝无什么好话。
阿秋亦暗中道:“这些人为何这般蛮不讲理?现时是在我国境内,若挑起骚乱,他们不怕眼前吃亏么?”
公仪休苦笑道:“所以你仍然是我们汉人谋定后动的思路,殊不知北羌王军在他们北羌境内横行霸道惯了,在长安、洛阳欺压汉人更是家常便饭,他们料定我们南朝此刻不愿挑起战争,也就不能拿他们怎么样。说到底,即使在北羌都城,他们要这般为难汉人王公大臣家眷,其实也没人敢对他们如何的。”
阿秋心中便涌起滔天怒火,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我知你意了。”
此刻便已有人上来,拉阿秋的马缰绳,操着不熟练的汉话道:“无论有什么要说的,先进我们营里罢!”
原来驿馆地方小,这三千北羌王军却是在驿馆外围就地安营扎寨的。
又有人觑着公仪休和谢迢,不怀好意地笑道:“这南朝的男人,也都这般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么?”
谢迢向来居处深宫,养尊处优,何曾见过这般无礼言行,已自大怒,才要出声喝斥,阿秋已然拉过马头,不动声色避过那军汉的那一抓,拦在谢迢身前,不急不慢地道:“你们是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来呢?”
那些军汉面面相觑,对视一眼,而后捧腹大笑道:“这种事情,一起上和一个个来,有什么区别吗?”
阿秋以鞭梢指住最先上来的那个军汉,毫无波澜地道:“那么,就从你开始罢!”
她这一句话刚说完,整个驿站外的空气仿佛都瞬间凝结了。
即便那群北羌军汉原本喧哗吵嚷,亦立时莫名安静下来。
上过战场的人,对一个东西特别敏感,那就是杀气。
众人眼睁睁地瞧着,阿秋马前的那个军汉,连头带身体从中间一分为二,直挺挺倒下来。分作两半的脸上,还露着惊诧如见鬼的表情。
而阿秋的那匹坐骑,雪白的马鬃上,连血都没有沾上一滴。
微风掀动阿秋的面纱,猎猎飘动,而阿秋的声音平静得毫无感情:“下一个,谁来?”
北羌王军在战场上纵然暴虐嗜血成性,但也未见过这般可怖的情势。手起剑落,便只一瞬之间,砍菜切瓜一般,片刻前还生龙活虎的一个彪形大汉,自当中活生生被切成两半。
他们互相觑了一眼,立刻发声呐喊,执着兵器一拥而上。
阿秋霎时跃下马来,一手仍然控着缰绳,锃亮如雪的剑光连续闪过。
无人惨呼,只有极其可怕的一片死寂。默不作声的杀人,本就是刺者所长。
一地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的手脚分离,有的自腰下斩为两截,也有如第一个人一般,自当中分为两半,地面鲜血横流如河。
余下听到门外动静,刚赶出来的一群护院军士,已然怔在当地,目瞪口呆。
接着,这些人腿亦不受控制地发抖起来。
军士都是不怕死的,但死亡若在阵前,亦有同仇敌忾的惨烈悲壮,一腔莽勇,即便身死亦无暇害怕。
但这般与幽灵般伫立对面的活阎王亲身打交道,眨眼之间便被分尸当地,则是令任何人都会生出惊惧战栗的。
阿秋就那般一手提着剑,一手控着马,轻巧地踏过血流遍地的地面,全然不顾精美的珠履底部沾上鲜血,轻启朱唇道:“北羌王军无礼,臣已清道,请殿下和左相大人且行。”
谢迢面色发白,却忍住了不动声色,公仪休知道他感受,故意笑道:“有劳大司乐了。”又向四边围着脸色大变的军士笑道:“我们南朝人,看着越秀气的,下手却是越狠,各位日后不要再以貌取人误判。”
又道:“可以带我们去见宁王殿下了吗?”
两名北羌军士在前面抖抖索索地开道,阿秋紧随其后,若无其事般提着剑,无视足底行过一路留下的血印。
再后才是公仪休和谢迢的两匹马,径直这般进入中庭。
其实阿秋杀人虽多,此前却从未以残忍手段这般杀人分尸。一般武林门派亦不会这般教授弟子,兰陵堂虽然培养刺者,却不做无用之功,专为营造恐怖气氛而杀人这般张扬挑衅,亦非兰陵堂的风格。
只是她明确,此行若不能表现得比这些北羌人还要残忍好杀,便断不能震慑他们的狼子野心。
公仪休之所以一开始不交代是东宫亲至,也是这个原因。对方明显就存了轻视和挑衅之意,若说出东宫名字,反而为这些军人所嗤笑,那时受辱更下不来台,而且东宫一国储君,又无法与这些霄小计较。
故此他故意不提身份,先令阿秋以雷霆手段杀人震慑,而后再亮出太子名号,好教北羌人得知,他们这般单独三骑从容而来,既是尊重,也是无惧。
且杀人者是他们中瞧上去最为弱小的阿秋,就更能令北羌人担惊受怕,摸不清楚南朝的真正势力。
阿秋就这般血淋淋地提着剑,面不改色地进入驿馆,而公仪休和谢迢亦乘马而入。这若在南朝,不解兵器不下马,擅入主人中庭,自是极其粗鲁无礼,若府中有家将,此刻便是一场刀兵。因为这个阵势上门,不像拜访,倒像来灭门的。
但在彪悍的北羌人面前,阿秋这般领头而入,却显得接下来所有行为,均自然合理得很。因没人敢拦,便变得顺理成章。
一行人才踏过庭院中的绿茵,已听得回廊下响起一个男子极之热情的朗朗笑声。
“原来是太子殿下到了,贵客光降,小王这厢有礼了。”
此人汉语发音纯正,声音亦柔和磁性,却偏又透着胡族的爽朗。
阿秋移转眼光望去时,见回廊下一个披着雪白皮毛大氅,散发结辫,坠有玉环的男子,正满面春风的迎出来,身后还有两名身姿曼妙的侍女紧紧跟随。
此人的眼光在她身上一转而逝,似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她手中执着的剑,和剑尖仍在滴落的血滴,反而热情地瞧着公仪休,笑容满面地道:“想必这位便是太子殿下,人称太子殿下是顾逸少师之后,南朝的第一把琴,在下斛律光,仰慕久矣。”
这一错认,却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
若论容姿风度,公仪休在兰陵堂便号称“玉面留侯”,其俊秀儒雅,洒落如明月孤松,高蹈若出尘处,确非太子谢迢所及。但太子今日所着,乃东宫赭黄色刺绣衮龙袍服,加以金冠;其形制是明显有别于普通官员的王者衣裳。
阿秋再看一眼公仪休,心中颇有点想要大骂他一通的冲动。
原来公仪休今日因未在朝,并未着官服,还是他那一身的明月白浮光锦,随珠银丝冠,白玉缕带,腰间惯例插着他那把百花玉骨折扇,望之真乃翩翩浊世佳公子,又如玉人。
阿秋虽然不如公仪休那般通晓北羌国情,却从斛律光的衣着,也大概猜到了一件事:北羌服饰,大约以白色为尊贵,故而斛律光会一眼之下便错认了公仪休为位尊者。
公仪休应变极速,立刻躬身而笑道:“王爷误认了,本朝皇家服制,都以玄黄、朱红为主色,本人乃大衍左相公仪休,我身后这位,才是您仰慕已久的东宫殿下。”他随即闪身,将谢迢所在之处让出,以示尊卑之分。
斛律光亦是应变通达之人,见到谢迢身上衮龙纹样,亦立刻想起洛阳古都中那些皇室人物画像,确都是着类似衣裳,立刻打个哈哈道:“是小王眼拙了,看来各国各地,果然民俗与天家风俗皆不同。我族兴起于西北方,尚白色,唯贵族皇室可以用白色,故小王第一印象,便以为白色者为尊,是我刻舟求剑,胶柱鼓瑟,不知入乡随俗了。”
谢迢亦随机应变,微笑道:“王爷的成语用得极好,果然是深通汉学之人。”
这一番打岔下来,方才阿秋于门口公然杀人的冷酷战栗氛围,却立刻消退得无影无踪。
斛律光满面欢容,转向阿秋道:“那这位姑娘是?”
公仪休仍然代为答道:“此是顾逸少师传人,我朝的大司乐大人。她此行便是代表少师而来。”
斛律光的眼中立刻亮起仰慕光芒,重重地道:“在北朝时亦有听说,顾逸少师收了一位才貌俱佳的女弟子,声动天下。原来就是姑娘,何其荣幸,能见得如此佳人。”
只听宁王斛律光的谈吐,怕是公仪休也要自叹不如,当真是周旋得满座春风,人人都照应到了,且他身为大汗之下的第二人,对阿秋这个舞伎出身的女弟子亦无任何不敬,既表达了欣赏尊敬,又毫无垂涎美色之意,这等风度,与门外那支北羌王军有天然之别,怕整个南朝也没有几人能及。
只是阿秋曾经在浣花城,在萧羽口中已经见识过一次他的手段,于南朝金銮殿上,是第二次见识过他“将欲取之,必先与之”的手段,绝不会分毫为其表面的热情殷勤所动。
她举手解下面纱,面上表情纹丝不动,波澜不惊地道:“宁王恕罪,您的从人方才在门口对太子无礼,口出污言秽语,已被下官斩杀数名,还请见谅。”
她这是不打算,由得宁王糊弄过方才,放纵下属兵士张扬跋扈,炫示武力的这一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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