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猜也猜得到,必定这封诏书里,颁布的是由斛律光继承大统,为新魏天子的命令。至于斛律金,也不知是交代他病又或者交代他死,那都不重要了。
紫宸宫昨夜至今晨,已经不动声色完成了一场权力的交接和清洗。
神情少有变化的,反而是汉臣。
汉统已灭,皇座上的是斛律金还是斛律光,于他们倒没有那般重要了。
一殿之中,尽皆变色哗然。到得此刻文风不动的,反而只有万俟清和斛律光两人。
万俟清在最初的惊诧之后,神色旋即淡去,便如无事人一般,开始宣读汉文诏书。
如阿秋所料,先是四海承平,天下大同之类的祝祷之语,而后话锋一转,开始称赞宁王斛律光足智多谋,英才焕发,能聚人心,南征北战为国立下功勋,乃不世之英主。
想必上一次北羌文诏书,万俟清便是读到此处,便惊觉了变故。
因已以北羌语念过一遍,再以汉语念到此段,殿中反而没有那般大的震动,众人只是仍旧窃窃私语,不住交头接耳。
诏书的下一段,终于交代了斛律金此刻的状况,称是连日来为国操劳,终于不支病倒,且于病榻前指定御弟斛律光为新朝天子,继位大统,以定山河之序。
万俟清念及这一段时,明显殿中议论声瞬间变大,有难以遏止之势。
原因亦很简单。大部分站在殿中的人,都是斛律金曾经的臣民亲信,亦必定与斛律金本人有千丝万缕联系。如今旧主斛律金这般陡然病倒,事先毫无一声知会,竟于登基大典前作意传位斛律光,任何人都能瞧出其中岂只是不平常,简直是一场极大阴谋。
但直到此刻都未有人敢公然质问,是万俟清的威势镇住了场面。
他以上乘内功,一字一句地将诏书念出来,每一字与下一字之间,看似留有极长空隙与间隔,足够令人回想、深思这诏书内容,但气息实无凝滞,有强大威压一气呵成,以至于根本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找机会打断。
若非如此,恐怕此刻场面早乱,质问之声早已连篇而起。
阿秋熟知师尊性情。这般看来,他便是已经认可了斛律光即位的事实。
否则他的反应当是辞诏不受,当众反质。
但那样一来,这场天下均期待已久的登基大典立成泡影和笑话,北羌立刻要面临的问题便是查斛律金生死,定斛律光罪名。这两项哪一项办起来都不轻松且须时日,接着便会是因继承人之位,五族分裂而群争。
照目前情势看,斛律光弑兄谋位之举,事先并未与万俟清商议。但万俟清之所以肯忍下这口气者,是为眼前大局。
天下一统的契机近在眼前,一闪而逝。若错过这次机会,接下来北方又是旷日持久战争。五部胡族,谁也不服气谁,更何况斛律金还有五个兄弟与一十三个儿子。
从操弄天下权柄的意义上来说,万俟清并不在乎坐在君主位子上的人是谁,斛律金也好,斛律光也罢。他甚至不在乎那个人是胡人亦或者汉人。他要的只是结束两百年来的南北分裂和对立,重新建立一个大一统的帝国。
一旦这个秩序建立并稳固之后,南北统一成为普天下的共识,阿秋毫不怀疑,他会挑一个他看着较为顺眼的人去坐那位子。
故此万俟清眼下没有反对这道诏书,且愿意玉成斛律光的美梦。
待得最后一个字音宣读完毕,万俟清终于合起手中诏书,深深看向斛律光,清楚地道:“请宁王殿下升座,进位。”
更不给任何人以反驳的时间和空间。
冕旒之下,斛律光含笑登上台阶,先向万俟清深深一礼,那是谢他此刻成全。
而后,方才整理衣裳,预备落座龙椅。
但从宣读两遍诏书,到他登上殿前玉阶,这么长时间过去,殿中总有人已想清楚了因果利害关系。
只听得“咚”地一声,却是一名衣袍华丽,年约三十许的王者蓦然站起,以手中环杖重重顿地,喝道:“大兄向无任何病状,为何此刻突称病重?别的不必说,请大兄露面,只要得他亲口承认,无论他是让位也罢,退位也罢,我斛律努良绝无异言!”
他此言却是以汉语喝出,足见其人文化修养极好。否则也不能在形势猝变之下,说出这番进可攻,退可守的话。
阿秋向虽在南朝,亦大约听过斛律努良名字。他是斛律金的五位兄弟之一,也是这五位兄弟中实力仅次于斛律光之人,极能征善战。可说北羌打下的大半个天下,都有他的功劳。
他于此刻发言,自然不是因为他与斛律金多么兄友弟恭,而是因为眼见辛苦打下的天下,这皇位便莫名其妙地落到斛律光手上去,一旦成为定局便再难翻转,故终于按捺不住,当众发难。
万俟清身为北羌国师,又是扶助斛律光登上皇位之人,此刻却是一言不发,漠然敬立一侧。便若此事与他无关一般。
阿秋先是愣怔,继而立刻明白,万俟清的态度很明确:他可以成全斛律光,不来拆他的台。可这位子坐不坐得稳,那就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若此刻斛律光无法平息众怒,那他也不会插手。
阿秋由此亦想到一件事:若斛律光当众被抹了脖子,师尊大概也是不会反对的罢?
大殿之上,诸人面前,斛律光被如此质问,却并不惊慌恼怒,他只顿了一顿,仍然原式不改从容坐下。方才微笑道:“大兄的情形,方才诏书已经说得很清楚,二兄再逼问,是强人所难。不过二兄之所以敢这般当庭质问,当然有你的底气。”
他一击掌,道:“来人。”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只这么一声,殿外立刻士兵声音如雷响应。
一闻此声,在场之人无不变色。这意味着不知何时,殿外已经重重被斛律光的人包围。
两支刀斧手自殿外一拥而入,前边却一连串绑着十多个人,皆是披头散发,衣裳尽碎,却仍看得出原本都是官袍。
而斛律努良的脸色,亦在看到这些人时,瞬间难看至极,再无分毫先前的自信。
阿秋瞧得出来,虽以拄杖支撑,但他此刻身体已在微微发抖。
萧长安的解说适时在她耳畔响起,道:“这都是斛律努良麾下大军将领。这些人在此,意味着斛律努良的军队已被斛律光的人清算接管。北羌人只重武力,即便斛律光擒拿在此的是斛律努良的妻妾儿女,怕他亦不会皱一下眉毛,因妻妾没了可以再娶,儿女没了亦可再生。但军队没了,便意味着斛律努良此刻如赤手空拳,随便殿前哪个军士都可以要他的命。”
阿秋忽然想明白了,便道:“那么,斛律努良今日必是死定了。”
萧长安似是一怔,而后道:“你看出来了。”
阿秋道:“斛律光敢纂位,绝非一时冲动,必定各方面均有安排。但依照他的性子和眼下局势,本就是要杀一儆百的局面,照你所说,斛律努良即使杀了也不会有后患了,那落到斛律光手上,结果必然就是杀而不是放。”
她心中同时想到,斛律光必定早已密切关注自己争夺皇位的这最大对手。若斛律努良方才不出列反对,而是暂且隐忍,斛律光一样也是要找机会除去他,但斛律努良若懂得缓缓图之,先求生存的道理,过后亦未必不能东山再起。
但他于此刻发难,却正好给了斛律光一了百了,杀鸡儆猴的机会。
但见斛律光面带微笑,拍拍手,从容不迫地道:“平王斛律努良,于殿前抗旨不遵,私下联结谋反,立即拿下,当庭问斩。”
此刻变生突然,斛律努良未料到今日典礼竟是一个蓄意向他张开的罗网,他也是一方枭雄,见势不对,一面向外退,一面喝道:“四弟、五弟!还不反待何时!他若杀我,接下来便是要你们的好看!”
但听得“当啷”一声,却是他身后闪出一名侍卫装束之人,举刀如风,直向他颈项斩去,正是斛律光的贴身宿卫夜枭。
但斛律努良于马上征战四方,亦是一方豪雄,见势头不对,举起那象征王者尊贵的拄杖,竟硬生生架住了夜枭的刀锋。
可夜枭身为斛律光身边燕云十八骑首座,亦是从南朝生还的唯一侍卫,乃北羌有数的勇士。他未想到斛律努良竟有相抗之力,脸上现出讶异神色,手上再加力道,斛律努良便被压得硬生生跪了下去。
满殿之人多数已经悚然变色,因听斛律光之令,是要当场诛杀他的亲兄斛律努良。谁也未料到今日的登基大典,方才于祭坛前歌颂完文武之德,接下来便是兄弟相残的血腥局面。
且听斛律努良之言,方才仍意图煽动另外几位王爷,必要今日满朝大乱,好令斛律光无法顺利坐上皇位。
斛律光却已从容笑道:“平王若肯从容就戮,朕可保证不牵涉你的家人和部下,现在为阶下囚的这些将军,亦可官复原职。首恶一旦伏诛,其他人一律不再追究。”
阿秋听着,这便是明明的分化与拉拢了。对于其他党羽宽赦,对斛律努良却不留活口,是要绝反对之人的觊觎之心。毕竟于大部分臣属而言,跟哪个皇帝都一样是跟,犯不着为此丢掉性命。
斛律光此言既出,夜枭更不理斛律努良是“就戮”还是顽抗,只听得“咔嚓”一声,一道雪亮刀光闪过,斛律努良的人头已然滚落地毯之上,弹射出一大蓬鲜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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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6章 杀一儆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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