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王殿下，城门攻破了！”
听得副官宋汀来报，徐明莲甩掉长刀刃上的血，勒转马头，将蒙着银面的脸往苍都城门转望去。
熊熊红焰已将整座城门吞噬。守城的梁军大旗一面接一面倒下，继而被虞军的玄旗替代，高高矗立在城头，渐渐连成一片黑色的河。
旗上，独属于他——大虞二皇子明王的金色蟒纹在火光中闪烁，染上血色。
他记得幼年时第一次见这座城门，只觉叹为观止——灰色大石层层垒得整齐，好像要一直垒到天上去。朱色楼檐飞立在城墙顶部，好似展翅欲飞的鹤。城门下四方来朝，香料混合着粮食的气味，总是叫人闻一口就心满意足。
苍都，曾是大梁那样光荣繁华的京城。
现在，巨石砌成的墙却被攻城的火龙咬出一个大洞，洞窟中填满血腥的气味。漂亮的塔楼全被砸碎了，断壁残垣好似被掰断的树枝，七七八八横在巨石上，枯萎掉了。
是他毁了这座城。
但他终究是回来了。只要回来就好。
“准备进城！”
明王狠心下了令，看宋汀得令而去，开始最后一波整顿。进城后，势必还要有没完没了的血战。
他想起长兄怀王也已从另一面逼近苍都，自己是要动作再快些了，免得稍不留神就被怀王占了上风。
那他可就白来了。
血气和雾气透过冰凉的银质面具，剐蹭到右眼睫下一颗血痣，和左颊上深长的疤，有些疼痒。徐明莲眨眨眼睛，拍拍斗志昂扬不停刨蹄的战马：“悠着劲儿，夜还长。”
战马响亮嘶鸣，以示回答。徐明莲回头再看一眼，身后大虞将士已整顿完毕，正口中呼喊他的名号，以长矛和盾击地，将黑金蟒旗摇得随风猎猎，风从列阵中穿过，呼啸声比天高。
他于是驱动战马，手中长弓拉开，射下城楼上最后一面大梁旗帜。纷纷重重的马蹄声随之响起，踏破苍都的黑夜。
苍都——大梁三百年来的京城，也曾被镀上无限荣光，今夜却终于败亡。
*
一个半时辰前，苍都内。
群鸦乱纷纷飞过血红残阳，铺天盖地散下黑羽，带来阵阵血腥气味。哭喊和尖叫声响彻全城，不断有伤兵从城门口被抬回来，因为无处安放，只好被丢在街道上，任逃亡的车马踩踏。
一片三百年来未曾有过的凄惨景象。
听说梁帝已带着妃嫔子女们弃城北逃了——不断有从前线撤退的轻骑兵往北疾驰，该就是护驾去的，只丢下满地破碎的尊严，四处逃亡的子民，和火烧瓦砾的废墟。
城东头林家将府内，侍女小荷拎着她的短刀，正在满地废墟里胆战心惊地刨来刨去，又怕找不着小姐，又怕刨见小姐的尸首。
林家父兄都在前线，连府内能打的家仆也都被征去守了城门，家里就剩小姐一个人苦撑多日，今日也终于无计可施，还是被强贼烧了宅院，抢走好些粮食细软。
“小姐——————！”
她四处找寻，终于在后院看见小姐不知从哪钻了出来，胳膊腿儿倒是都全乎，只是衣裙沾了血污，但手中长刀闪闪发亮，拿得又稳又漂亮。
再一看，她脚下躺倒着两三个强贼。
小荷用尽嗓门大喊：“小姐！！”
话没说完，小荷一惊，立刻反手拔刀抛出，刀尖在空中划过一道利落弧线，最后精准插在其中一个贼人心窝——趁小姐回头看她的当儿，这个贼人居然还想抓住小姐反杀！
贼人在地上抽搐两下，彻底不动弹了。小荷迅速跑来抓住林红绵的袖子哭道：“小姐！我好害怕！”
林红绵用力抹掉脸上血污，露出眼睫下一点红痣，道：
“别哭了！花园后门那里还有我的一匹马和一些盘缠，你知道在哪——骑马走吧 ，现在还来得及！记住，出城后往北走，到乌云山去！那儿易守难攻，应该还能再撑一段时间！”
小荷摇头：“小姐不走，我也不走 ！”
林红绵拒绝道：“不行！我是林家的女儿，林家世代为将从没出过孬种，我不会走 ！”
她的眼神忽然顽皮起来，拿手指戳了一下小荷同样黑花花的脸：“你的卖身契已经被我‘不小心’烧没了，现在你不是林家的家仆，而是苍都的子民，应该我保护你。快走吧！”
她把小荷往后花园的方向用力一推，大踏步跑了。
小荷从没想过要离开小姐，于是一边哭一边追，但是绊了几个跟头，实在追不上蹿得飞快的小姐。眼看着家没了，小姐也不见影了，小荷瘫倒在地，觉得没力气了。
可是手一伸，忽然摸到废墟中一样冷冰冰的东西，轮廓有些熟悉。捞出来一看，原来是一支金钗。
她这才发觉自己正坐在小姐闺房前。漂亮的屋子已经坍塌了，砖石瓦砾里星星点点散着昔日妆盒里的宝贝。
这是小姐很喜欢戴的一支小钗，上面缀着一双烧翠小蝴蝶，蝶尾点着珍珠，走路时会晃动出亮晶晶的光，非常可爱。
小荷又掉了眼泪。小姐坐在妆台前与她打扮玩耍，或是带她去池塘边一起拿弹弓打□□的快乐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她擦擦眼泪，想把蝴蝶钗揣进怀里，又折返回去捡起短刀，而后摸去还未被烧尽的后花园，果然找见那匹吓坏了的小马，和泥土里埋着的一个小包裹。
包裹里是一些吃食细软。而小马通体雪白，被火光惊到，奈何挣不开绳索，正扬蹄嘶鸣。
“吁 ！吁 ！”
小荷背上包袱，高举双手去抚慰小马。小马安静下来，把毛毛的脑袋温顺地靠下来，由着小荷解开绳索，跨上马背。
小荷轻声在耳边告诉它：“玉宝，去找小姐。”
玉宝认得小姐的气味，也听得懂小荷的话，于是轻哼一声，撒开马蹄轻轻巧巧越过废墟障碍。天已经快黑了，小荷想今夜会很难熬，希望小姐、她和玉宝都能熬过去。
*
小荷骑着玉宝，在街道上蹿来蹿去，连人带马摔了好几次，把玉宝身上蹭得脏兮兮。人们都在往北边跑，因为听说皇帝的车队就是从北边走的。只有她一直逆着人群向南跑。
因为苍都的城门在南边，她知道等城破了，小姐一定会在南边迎敌。
果然，越向南走，街上就越慌乱。南边住的都是没有车马的平民，跑不快，都挤做一团哭天喊地。听说一刻钟前，明王已经打进城了。
“小姐…………”
小荷大喊着寻找半日无果，只恨自己没多长几双眼睛几条腿。
一片骚乱中，忽然来了一阵更大的骚乱。人群开始疯狂挤动，尽可能往路边一切建筑的缝隙中散去。路中间忽然腾出来了，紧接着是一阵轰隆隆铁蹄声——
街角转弯处，冲出一群重装骑兵。为首那人骑一匹黑马，雪色银面倒映火光，马儿身上的盔甲又重又亮，跑起来却像夜风一样轻快。
随后是更多战马，和漫天飞舞的黑旗。无数马蹄踏在地上，踩起的火花像四散的、烧焦的花瓣。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明王来了 ！”
尖叫声响彻云霄。在所有向后消散的人群中，突然从西边街道里不知怎地突袭出来一匹大马，马背上的人是个女子，长发颠散在夜空中，手中双刀高举。马儿纵身一跃，生生拦住明王的去处，长刀朝他的面具直直劈去 ！
小荷认出来道：“小姐 ！”
她的声音被淹没在两人长刀重重相击的激响中。
随即，她想也不想，只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立刻挥起马鞭喊道：“玉宝！冲！”
玉宝害怕地哼鸣一声，但还是勇敢地放开蹄子往前奔跑。
小荷感觉自己像在做一场失去知觉的噩梦——虽然，在对上明王面具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窝时恐惧到不愿动弹，但腕中短刀的速度可一点不慢——
当然，被明王长刀挑翻的速度也很快。
抡臂一番重击下去，迎面一道刀光闪来，小荷感觉自己的胳膊似乎被挑断了，连刀柄也裂得粉碎，随即她整个人翻落下马滚在地上，紧接着便是玉宝的哀鸣。背上的包裹也飞了出去，吃食散落一地。
剧痛中，耳朵连着脑瓜子嗡嗡直叫，有人把她拽了起来。又似乎过了很长很长的一瞬，小荷勉强睁开眼睛，却见从街道两边巷道中又蹿出一些人来，奋不顾身与明王的人马拼杀，终究将林红绵抢了去，带走了。
她认得那些人，都是林家被征去守城的家仆。如今城门破了，他们还惦记着要回来救小姐。
小荷头痛欲裂，倒在地上，努力睁大眼睛瞧着小姐被裹挟在自发让路掩护的人群中消失，而明王居然没有下令去追捕——
小荷这才放下心来。
她想，明王破城，第一要紧事必是先去攻占皇宫，应不会分出人马去抓一个小小刺客。但等他回过头来，定是要来审问活口的。
介时，希望她能死得痛快些，不要太痛苦……
“小姐……”
小荷念叨着小姐，希望小姐能赶快跑远些，去找到林小将军，方能想办法把怀明二王赶出大梁……那时，就算是为她报了仇了。
闭眼前一瞬，她的双臂被人拎了起来，一把长刀抵在了她的颌前。刀尖很凉，离刺破她的皮肤只有寸距。
小荷被迫抬头，恍惚间，耳朵忽然清醒了一下，听见有个人大声说道：“……殿下，属下认为，刺客已经跑了一个，剩下这个应当街斩死，方可杀鸡儆猴！”
哦，要斩她了……
小荷索性将脖子一伸，喃喃道：“来，让我死个痛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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