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的时候，苍都的皇宫终于也插上了明王的大旗。
皇宫已经烧得不成样子，到处冒着黑烟。明王捡了几方没烧坏的大殿暂且扎营，叫宋汀马不停蹄去追赶逃跑的大梁皇室，要抓活的。
小荷跟着林红绵一起，被塞在一座大殿里，已经累得昏过去了。昨夜里，她俩被蒙着眼放在马背上到处跑，颠得骨头都快散架了。林红绵多次试图逃跑，都失败了。
小荷的眼睛一夜里不停地睁开又闭上，时不时能感觉到红焰焰的火光穿透黑布烫到眼皮。打杀声在耳边响了一整夜，她简直要聋了。慢慢地，她已经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噩梦。
最后一回迷迷瞪瞪睁开眼的时候，才发现眼布已经被扯掉了。许久未见的日光打在脸上，小荷偏偏头，扭动几下，发觉自己背后是小姐。
小姐还耷拉着头，没醒。
小荷使尽一蹬腿，把林红绵挣醒：“小姐，你醒醒！你看我们是不是在宫里？”
林红绵一下子惊醒：“什么？”
小荷说：“小姐，你看这屋里好漂亮，是不是在宫里？”
林红绵睁开眼茫然四看，见帘帐精描细画，玉石盆景却碎在地上，偌大的屋室空空荡荡，没有宫人，也没点宫灯，日光透过格花窗洒在金砖上，有些寒冷。
她打了个寒颤，认出来了：“这是景妃娘娘宫里。”
昨夜的回忆涌上心头，两个人慢慢都清醒了，耳朵开始能听到声音。只听门外有人似乎在说：
“……殿下现在要见她。”
“她胳膊断了。”
“先给她接上。”
“不行，殿下现在就要见她。”
…………
小荷这才想起林红绵的胳膊：“小姐，你的手 ！”
林红绵咬咬牙，本来已经忘记的疼痛现在又开始攻击她：“还好，还没我那年摔断腿疼呢。”
小荷哭了：“小姐，你要残废了怎么办？”
林红绵道：“你应该担心我们快死了。我叫你走，你为什么回来？”
话音刚落，宫门被推开，宋汀的手下过来扯住两人，揪住绳子就往外拽。林红绵疼得骂道：“*****！”
被骂的这位一愣，手上放松了点劲儿，另外一位说：“这姑娘脾气还挺大……诶，这个丫头怎么回事？殿下只见姓林的。”
又一位道：“宋将军说，都带过去，要问话的。”
于是两人一起被带往平政殿去。一路上，林红绵骂不绝口。小荷只瞅着满地废墟和硝烟掉眼泪。
从前小姐带她进宫，宫里多好看呀，现在多半都被毁了。
平政殿是为数不多没有完全被烧的大殿之一。两人被推搡进去时，看见高高的桌案后头，明王正在踱步，盔甲未卸，面具也没摘，连刀鞘也牢牢悬在长腰间，一副随时干仗的样子，就差把战马也拴进大殿了。
小荷这才看清面具上细细描摹着眉眼嘴巴，好像一副真脸一样，轮廓很漂亮。但眼窝的地方雕刻得很深，看不清除里面的眼睛。恰巧明王转过头，正好与她眼神对上。
小荷赶忙低下头，吓得心里砰砰直跳。
带她们进来的人呵斥道：“跪下！”
林红绵回斥道：“啐！”
明王抬手，叫手下闭嘴，而后开口道：“林红绵，镇国大将军林朔的女儿，是吗？”
林红绵厉声道：“不许你叫我的闺名 ！”
明王用下巴指人：“这位是？”
林红绵道：“她只是个丫鬟，什么也不知道。杀我吧，放她走。”
明王哼哼一笑，面具后的声音又厚又闷：“你们主仆好胆量，一个当街刀砍本王，一个拿石头打伤本王的马，都不是孬种。可惜，林姑娘，你的父亲战败了，三日前已经被俘虏，正在押送回京的路上。可你的哥哥还在与本王的兄长对峙。”
林红绵努力咬住牙不要哭。
“你哥哥是名勇将，本王的兄长在他手里吃了不少亏。但他人马有限，现在又没了补给，再耗下去，只有全军覆没，死路一条。”
“但本王惜才，你若能想法子说服你哥哥转头对本王投诚，本王承诺林家手下将士都能保全性命，且本王绝不会逼迫你们上阵为本王卖命，如何？”
林红绵冷笑：“我听闻，明王殿下素来与怀王不和，我哥哥既能叫怀王吃不少亏，你岂会放弃这等好处？”
“本王听说，大梁内部积弊已久，像林家这样的忠臣良将已不可多得，本王敬佩这样的对手。”
“既知是忠臣良将，你就该知道我们绝不会向你投诚。你要杀就杀，别废话了。”
“不要愚忠，你们的皇帝不顾你们死活逃跑了，为这样的人效忠，难道不觉得羞耻？”
“逃跑的人没资格做我大梁的皇帝，投降的人也没资格做我大梁的臣子，我为什么要因为不想亡国而觉得羞耻？”
小荷听两人言语对阵，明王心平气和，好像昨夜抡刀砍他的不是林红绵。林红绵不卑不亢，但眼睛一直在骂人，一张嘴恨不得咬死明王。小荷的脑子一团浆糊，不知怎地，忽然脱口道：
“小姐，你不要死。”
殿内寂静了那么一下下，只有几声抽泣。
小荷听他们讲话听得心慌，很害怕明王一怒之下让人把小姐拉出去砍了。
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就喊出来了，而且喊得很大声，把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林红绵蹙眉，不知道该怎么和小荷解释，自己大约是非死不可了。
小荷想到这可能是最后一回跟小姐说话了，把心一横，假装其他人都不存在，对小姐抹眼泪说：
“小姐，从小你对我最好，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咱们的皇帝跑了，他不是个好皇帝，可是，就算再来一个皇帝也是一样，他们都是一样的，没有人会管咱们死活。我不在乎谁坐龙椅，我只想和小姐一起好好活着。小姐，行不行？”
小荷跪下磕头求明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明王殿下，求你了，小姐是个很好的人，求你不要杀她……”
林红绵俯下身，轻轻抱住小荷。小时候第一回见小荷，小荷发烧倒在街上，身体又软又滚烫，抽搐得厉害，就像现在一样。她求了母亲把小荷带回府做玩伴。从那以后小荷就是她的妹妹，总是傻乎乎地跟在她身后笑。
现在两个人都笑不出来了。
明王在面具后沉默地看着这一幕，觉得颊上的伤疤隐隐作痛。那是小时候兄长故意拿烧红的小刀割的。从那以后，他就再没有这个哥哥了。
“别哭了，哭得本王心烦。”
明王一挥手，表现得很不耐烦：“本王从不强迫，何况是个弱女子。”
林红绵反驳道：“我不是弱女子！”
明王道：“跟本王比，你确实弱——你的刀法太差，根本近不了本王的身，你当然弱。”
“带下去吧，好好安置她俩，别叫人死了，或是跑了。”
手下得了令，把两人拉起来，“请”了出去，又押回了景妃娘娘的宫殿。
殿中，碎在地上的玉石已被打扫干净，宫灯也点上了，甚至桌上还摆了热酒饭菜。榻上放了干净衣裳。有两位老嬷嬷——大概是跑不动留在宫里的，不知从哪被抓来照顾她俩，向她们行礼问安：
“林姑娘好。”
林红绵拉着个脸不说话，有被抓来的太医要为她处理断掉的胳膊，她还是配合了。
小荷这会儿哭清醒了，看小姐脸色不对，不知是不是方才明王跟前她求了人家，惹小姐生气了。
怕小姐骂她软弱没骨头，小荷不敢坐，战战兢兢立在一边瞧小姐的脸色。太医要干净布，她就赶紧双手递上。太医要夹板，她就帮忙托着。
等忙活完了，林红绵把老嬷嬷也打发出去，对小荷说道：“今夜，咱们逃出去吧。”
小荷见小姐不像是生她气的样子，心里高兴起来，可是又想起门外的重重把守：“小姐，怎么逃呢？要不，我扮做你的样子把他们引开，你赶快走。”
林红绵摸摸她的头：“笨蛋，他们哪有那么笨。今夜，咱们闹出动静，趁机逃出去。宫里的路，我闭着眼都能走。”
“可是，好多路都烧毁了。”
“那就睁着眼走。”
小荷点点头，决心跟着小姐做就是了。看明王的样子也挺忙的，应该不会一直盯着她们两个。
是夜，两个人把食物吃了个饱，又打包了一些干食。然后林红绵叫烧了两大桶热水来，说要沐浴，然后叫所有人回避。
然后，两人装作在沐浴的样子，把水耍得哗啦哗啦响，等外面看守的军士不好意思地走远一些，就趁机连烛台带酒往帐幔上使尽泼，火迅速烧了起来。
两个人跳出窗外，拿点燃的火把一路上往树上、草上扔，宫里刚熄灭的大火又开始熊熊燃烧。林红绵带着小荷绕开混乱悄悄从小路走。
明王的人尚且不熟悉地形，因此两人走得还算顺利。林红绵凭着记忆摸到后宫墙一处隐蔽的狗洞，自己先钻了出去，探清楚外面没有把守后，轻声叫小荷：
“快出来！”
可是，这儿离火光已经远了，两个人都没看清楚这是一处快要坍塌的洞口。
小荷俯下身的时候，脚边踢开了一处突起的石头。石头一松落，头顶的墙哗啦啦塌了下来，在两人间竖起一道死死的高墙。她尝试了几次，都爬不上去。
林红绵还在外面叫她，听声音像要哭了。然而远处的人已经听见了这边的动静，火把开始快速往这边移动。
小荷手脚冰凉，浑身颤抖得厉害：“小姐，我出不去了！你快走！”
石墙再次坍塌，小荷的胳膊被人抓住了。有人喊道：“墙外还有一个，快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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