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能抓回林红绵。
这是小荷再次被关起三天以来,唯一一件能高兴的事。
这回,她不在景妃娘娘宫里了,而是被锁在一间小小的偏殿里。吃喝倒是都有,也没饿着。只是手脚都被捆着,要喝水吃饭,只能人来一口一口地喂,而且不吃也得吃。睡觉的时候,要绑在床上睡。屋里也不许再有蜡烛。
身上藏的金钗、弹弓和短匕也被搜了出来,拿走了。
她本以为自己马上就会死,却没想到被晾在这儿好几天,竟不知白天黑夜了。
第四天,她见着了明王。
第四天晚饭后,有人进来往屋里放了一大桶热水。又有那两个在景妃宫里见过的老嬷嬷进来,面无表情地把她拽起来松了绑,扒了衣裳就往热水里塞,拿澡药就往她身上搓。
小荷一下子就想到一些不好的事,吓得大叫起来,扒着桶沿往外爬:“我不洗!我不洗!”
老嬷嬷把她一巴掌拍回去:“洗!”
小荷拖延时间:“水太烫了!凉一凉!”
老嬷嬷又把她拍回去:“洗!”
小荷又叫:“我不喜欢这个澡药,换一个 !”
老嬷嬷这回拍她,下手狠了点:“洗!”
小荷折腾不动了,由着她们把自己洗好,穿好,又梳好头发。穿的是一件又漂亮又柔软的长衣,头发上也插了小小的绢花。打扮好了,老嬷嬷很满意,夸道:
“小模样挺好。”
小荷心里却像炸了雷。在被送去平政殿的路上,她想了好几种办法,要怎样才能逃过明王的魔手。
小姐要是知道她现在她这个样子,不知会怎么想?
见小荷泪眼婆娑,老嬷嬷不忍心了,劝她说道:“你还年轻,活命要紧。只要活得够久,就什么都不怕。你看我们在宫中呆了一辈子,什么风浪没见过?”
小荷不爱听这些,将穿着绣鞋的脚一步一步往前挪,眼睛一直盯着地面。
四月的天,夜晚还很凉。地面废墟已被清除不少,月光照在地上,已经能很清楚看到一些尚未被烧焦的花草,很顽强地在他们脚下吸收着露水晒着月亮。
平政殿的台阶又高又长,从前是给皇族走的。如今小荷一步步走上去,最后站在台阶上往下望,心里觉得很难过,也很胆怯。宋汀正守在殿门外,见小荷缩着不动,于是把人往殿里一推,关上了大门。
平政殿里烛火噼啪,温暖又安静,让小荷大吃一惊。她还以为大殿已经变成了明王的魔窟,但看起来好像也不是这样。
殿中挂着的帐幔自屋顶高高垂下,上面大梁皇室的花纹繁丽而沉重,小荷走在其中,很奇怪上回和小姐一起进来,怎么没能看见?帐幔遮挡了她的视线,她慢慢走着,没瞧见帐幔尽头的桌案后坐着个人。
明王也不吭声,自顾坐在那里,像在观察小荷一样默默看她。等小荷发现面前坐着一个从未见过的男子,吓得叫了一声,而后才反应过来那是谁。
他今日未着盔甲,也没戴面具。一身常服,料子闪着柔软又明亮的光裹在懒懒坐着的身躯上,给人一种很好接近的错觉。可是面上——
好深好长的一道疤 !
像被烧焦的花瓣贴在脸上。似乎年月已久,但仍然触目惊心。
小荷吓得赶紧挪开眼。低垂目光时,瞥见桌面上放着一个银质面具,眼窝部分很深很深,正透映着烛火的光,好吓人。
小荷觉得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嗓子好像梗住了,手脚好像也被捆住了,憋了半天,把自己憋成个木头人,动不得了。
明王有点想笑,忽然想拿什么东西戳一戳这个穿着漂亮衣裳的木头人,看她有什么反应。瞅了一圈儿,只看见手边的长刀,只好作罢。
“不问问你家小姐的消息?”
小荷猛然抬头,脱口而出:“小姐 !小姐她怎么了?”
“不怎么样,没抓到,所以需要请你帮个忙。”
明王把话说得客气,但小荷觉得这就是威胁。她脖子一梗,学小姐的样子昂首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杀了我也不知道。”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小荷忽然觉得不怕了。有什么好怕的呢?
明王起身,小荷把腿一缩,想往后跑。明王于是立住,想看她会不会后退。但是小荷没有,只是肩膀一直在抖。
明王玩心大起,像靠近猎物一样绕过来。小荷觉得有一条安静的蟒围绕住她,低头看时,是他扫在地上的衣角,像那年随小姐见过的风暴前变黯的海水闪着最后一缕天光,又像那年偶然见过的大蟒,黑皮上交织着金银斑斓的光。
热息已经离她很近,是明王在轻嗅她身上恐惧的气味。低低的声音很悦耳,从头顶往下盘旋:
“你家小姐很有能耐,只可惜有你还在这儿,也许她会回来送死。”
小荷嘴唇都要咬破了皮。手指一凉,一件冰得不像话的东西被塞进手心,止住她的颤抖。
“剜掉你家小姐的软肋,她就不会死了。”
明王认真看着。小荷摊开手心一看,是那支被拿走的金钗。
钗上的小鸟张嘴啾啾叫,珍珠镶嵌的小圆眼睛很快乐,可是钗尖非常锋利,锋利到抵在脖子上时,马上就能划破皮肤流出殷红的血。
小荷很清楚明王在说什么。在被关起来的三天里,她非常害怕小姐会回来找自己。
心一横,慢慢竟平静下来。时间好像回到与小姐初见的那一天——
一个雪夜,她被丢在京城的街角上自生自灭。大夫说,她发烧了一路,现在就算治好了,脑子也会被烧傻。
一个生病的傻子在京城卖不出好价钱,还会成为累赘。所以她只好躺在雪地里等死。
一开始是冷的,后来,慢慢觉得暖和起来,眼皮也困倦起来,最后撑不住终于合上了。
再一睁眼,发现自己躺在软软的被褥里,有人往她嘴里喂热水和药,是一位脸蛋粉嘟嘟的小姐,拍着手说:“你又活啦 !”
小荷好像陷入回忆,自己对自己说:“我又活了。”
下定主意后,使尽力气将金钗变成一把刀,往咽喉中间捅去。可是血珠并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迸出来,金钗被当啷一声打落在地,珍珠摔掉了,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动,又滚回小荷脚下。
小荷呆愣地看着,突然发了疯一样,抢过地上金钗,扑回身去刺明王。明王身侧一动躲开,她就再刺,招招致命而来。
外面宋汀显然听到动静,在门外问了一声。明王答一声“无事”,随后找准时机,在发疯的小荷后颈上敲了一下,把人敲晕。
小荷歪歪倒在他臂上。明王不习惯有人挂他身上,手忙脚乱了几下,才想起把人甩到殿后一处卧榻上,而后整理被她抓乱的衣裳。
金钗和珍珠还在地上,闪着幽幽的光。明王把两样东西都捡起来,拿在手里,坐下看了好久好久,觉得心里发酸。
这几日,林红绵并非全无消息。宋汀派出的人一直盯着,她还未出京,正在暗地里悄悄招募一些残兵,并派了人留意皇宫动向,多半是想把这个小侍女也救出去。
一个将门猛女,和她同样虎了吧唧的小侍女,不过试探几下,竟会情深至此。明王感到很震惊。
回头看时,小荷仰面躺着,好像睡得很安稳。脸颊因为方才跑来跑去,还有一点晕红。明王终于没忍住,拿金钗上的鸟首戳了一下她的脸,自言自语:
“好大的胆子,竟敢刺杀本王。”
外头宋汀在门口站了半晌,犹豫着要不要进来。最后,听殿里头没有动静了,方才大声咳了一下,隔着门说道:
“殿下,大梁皇帝抓回来了,太子跑了,其他皇室人等共五十三人,都是活的。”
明王把金钗和珍珠都放在小荷枕边,陷入沉思的目光慢慢亮起来:“带人——等等,先把这个人挪走。”
宋汀进来四处打眼看:“谁?”
明王道:“别装了,赶紧的。”
宋汀叫了老嬷嬷来,看她们把小荷裹上大被子拖走。明王皱眉:“你们就这样送人来去?”
宋汀大喇喇道:“没有软轿哇,都被他们的皇室带走了,总不能让她骑马过来吧?”
明王不作声了。等人都出去,他又换了身整齐衣裳,覆了面具,这回端坐在前殿大座上,等着看殿门大开,已被俘的大梁皇帝为首,一众皇室低头缚手地进来,跪在昔日受人朝养的地方。
阶下囚。
明王高高在上,在面具后打量他们。他觉得自己并非心怀怜悯之人,但看到此情凄惨,还是心中微动。
大梁皇帝早已过盛年,经连日蒙尘更显苍老。听说皇后在路上为放走太子死了。身后是他的嫔妃们,及她们怀里的皇子皇女,和一些随同护驾的宗室子弟。
有几个幼儿哭了起来,被他们的母亲捂住了嘴。
大梁皇帝膝行到昔日他的御座跟前,把头磕在明王脚下。苍苍白发下是疲惫的声音:
“我愿禅位,此身也由您处置,只求您留我的儿女们一命。”
“一个丢下子民逃跑的亡国君主,如何有资格与本王讨价还价?”
大梁皇帝老眼一闭,忽然向一旁的柱子上狠狠一撞,顿时血肉崩飞,倒下抽搐起来。几个无子女的妃嫔也跟着要撞,被立刻拉了回来。几个宗室子弟暴然怒起,赤手空拳搏斗起来,要去杀明王,但很快被压制下去。
明王一直在御座上岿然不动。等纷乱平息,阶下已血流成河。
剩下的人里多半是带着子女的年轻妃子。有人开口求饶,想拿自己做交换,把孩子送到民间去苟活一生。也有人骂他无耻暴虐,恨不得马上与他同归于尽。
明王很有耐心,等他们骂完没了力气,方向宋汀道:“皇帝死了,要有国丧,想办法引他们的太子出来。”
而后转向后妃与孩子们道:“收拾宫殿让他们暂住,所用供给还照从前的标准来。不许有人碰他们。”
宋汀一甩刀,甩得血珠噼里啪啦落下:“殿下,那太奢侈了。怀王殿下也在往京城打,我们也需要物资。”
明王一挥手道:“照本王说的做。物资的事我会想办法。”
宋汀杀气腾腾地领命下去,刚出门又拐回来,说:“殿下,小荷姑娘又放火了,这回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肯出来,大概是想烧死自己。要不,给她个痛快吧?我看她也不是很想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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