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宗师听得气血上涌,遥想平生壮志,终是在这日复一日的苦修之下化为泡影。岑雨骁的每个字,都犹如重石似的砸在了他的心上,他当即起身道:“我愿听掌事大人差遣!”
“老三!莫要信他!”天宗师喝道,“神冥宗向来崇尚道法自然,你可以反对李兰初坐上宗主的位子,却不能逆天行事!你忘了师祖太史渊说过的话吗?凡我神冥宗人,不可插手尘中世!难道你想叛出宗门?”
“大哥到底在害怕什么?”地宗师双目圆睁,“宗规可改,宗主也可以换,如今掌事大人在这呢,有什么可怕的!杀她一个李兰初,扬我神明宗百年之威!这事儿算我一个!”
玄宗师紧跟着起身,激动道:“也算我一个!”
天宗师脸色发白,嘴唇颤抖着说:“你……你们都疯了!”说罢,拂袖而去。
岑雨骁又看向旁侧的黄宗师,眼神探究。
黄宗师摇头道:“宗规不可违,抱歉,恕不奉陪。”说完也走了。
此时只剩地、玄二位宗师,岑雨骁亲自斟上茶水:“多谢二位,肯助我一臂之力。”
玄宗师哈哈大笑:“掌事大人言重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以后咱们便是同道中人,我那大哥和四弟胆量小,还请掌事大人莫要与他们置气!”
岑雨骁客气道:“怎么会。”
*
地、玄宗师前脚刚走,岑雨骁后脚就出了文韬阁。
午后淋漓地落了行雨,路面上湿湿的。岑雨骁刚走出两步,贴身侍奉的小厮董七便擎着伞追上来:“大人这是要去哪?”
岑雨骁自顾自往山下走,却是去缘江轩的方向。
缘江轩是李兰初常居之处,董七立时明白了,不忿道:“大人何必对那毛丫头毕恭毕敬?人人都说,只有大人您担得起这宗主之名。”
岑雨骁漠然道:“我吗?不能吧。小姐在器甲之术上的造诣可是远胜于我。”
董七争辩道:“但她身子弱成那个样子,连武功都不会,能成什么气候?”
岑雨骁脚步不停:“师祖太史渊也不习武功,照样将我神冥宗发扬光大,这并不打紧。”
董七面色涨红,急急地道:“她毕竟是女子,让一介女子来做宗主,传出去叫人笑掉大牙!”
岑雨骁平静道:“女子又如何?有能者居之。”
董七被噎得还不上嘴,一时呆愣,转眼便落在了后头。他望着岑雨骁愈行愈快的身影,恨声道:“我与大人打小一块儿长大,不信大人甘愿屈居人之下!大人这般对那丫头言听计从,难道还喜欢她不成?”
雨幕中那道身影骤然刹停了,岑雨骁突然回头,沉声道:“不错,我的确喜欢她。”
董七愣住了。
文韬阁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入阁中者,需断情绝欲,永世不许嫁娶。当年岑雨骁拜了阁老为师,立下血字契,此生愿做一株浮萍草,无根无依,将男女情爱都抛下。
忽然倾盆雨落,似闻雷鸣声,岑雨骁身子晃了晃,挥手挡开董七递来搀扶的手,呵地笑了:“我喜欢她,却不能表示什么,现在能够为她做一些事情,我很高兴。”他轻瞥董七一眼,淡淡道:“刚才的话,我不希望再听见。”
*
到了缘江轩,李兰初正在前厅候着。
她看着竟比前几日更要清减几分,披了加厚的袄衣,怀中抱着一个汤婆子,似是冻得狠了,葱白的指尖无意识地发颤。
岑雨骁心里咯噔一声,急忙伸手探她的额头:“小姐又发病了?”
李兰初笑笑:“无碍,不过是寒气入体,吃点药也就好了。”
她正襟危坐,已是勉力吊着精神。岑雨骁素来知晓她今日事今日毕的性情,早点谈完,也好早点劝她回去休息,于是连茶都顾不及喝,随意擦了下脸上的雨水,坐下来道:“果然不出小姐所料。我方才召集四大宗师登文韬阁,将小姐教给我的话对他们说了,天、黄二位宗师到底是顾及着宗门,没答应此等大逆不道之事,但地、玄宗师却同意了。”
李兰初笑道:“他们恐怕是巴不得我死吧?我死了,他们便可贩卖器甲,谋取暴利,贪心不足蛇吞象,小心到头来,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岑雨骁后知后觉明白她的用意,眉头皱了起来:“小姐原来怀疑宗门内部有人和东荣朝廷勾结,我本是不相信的,但照地、玄宗师的反应来看,此事恐怕并不简单。若真是这两位偷偷将器甲运出去的,谁给他们的权限打开器甲库?”
李兰初解释道:“此事我已经查清楚了,是我师父。”
岑雨骁骇然大惊。
“我还查到,师父与狮鹫军大帅赵天禹交好,赵天禹曾数次进入天界山,登门拜访,而且那晚孙柏与师父议事,我也亲耳听见了赵天禹的名字。”李兰初面上浮现出一丝痛楚之色,“探子来报,血狼王右臂已断,是因中毒之故,而血狼王中的这毒,正是我师父研制出来的奇毒海神藻。”
岑雨骁清楚岳如是为人,难以想象他会做出这种事,一时无法接受。
李兰初悠悠地叹息一声:“事已至此,我不愿相信,却也不得不相信,我只希望能查清楚内鬼是谁,好断了器甲流出的通道。”她想起吉格拉说过战场上血流成河的场面,面色戚戚,“我将那些器甲造出来,可不是让它们成为屠戮的工具,而是为防敌千里,将来有一日能护得住我想要保护的人。”
岑雨骁心里一颤,轻声问:“小姐也有想要保护的人?”
李兰初烧得厉害,只觉后脊的剧痛如千刀万剐般,默了默才道:“我没什么要保护的人。我想保护的人,他并不需要我的保护。”
中间那突兀的停顿让岑雨骁以为她旧情难忘,心中泛起一阵酸楚,颤声道:“你与他,终究是……”
师徒相恋,终究是违背人伦,不可能有善果的。
“我知道。”李兰初已没有再多的精力来应付岑雨骁,手扶着桌子道,“劳岑兄再去帮我查查狮鹫军中赵天禹的动向,我也乏了,今日就到这里罢……”
说完她打算起身,只觉脚底空虚泛上来,竟然晕了过去。
*
李兰初高烧不退,全身烫如火炙,四肢百骸像有无数尖利的钩子挠着,痛得最厉害的时候,她又梦到了师父。
大雪封山,她站在小院子里,入眼皆是一片白。再远处的山峦,早已变得模糊不清。
师父执剑立在雪地里,含笑望着她道:“你生来体质虚弱,不适宜习武,但学些简单的剑招倒是无需费什么力气,你近日身子渐好,提得动剑吧?”
她听了自然不服气,以为师父看扁了她,扬声道:“这有什么提不动的?”说完走到师父身边,抬手要抢他手里的剑。
他唇边泛起浅浅的笑意,往后让了下,待她抓稳了剑柄,问道:“那我松手了?”
她点了点头,他右手倏忽一松,她啊了一声,只觉手腕一沉,有些吃力地端直剑柄。
岳如是见她双手并用,龇牙咧嘴握剑的模样,摇头叹道:“不妥,还是换木剑吧。”
神冥宗又不是武当山,本就不要求能砍能杀,但因宗主修得一身好剑法,在江湖间颇负盛名,是以宗门上下无不效仿,这些年渐渐也变得崇尚武力。李兰初又因这拖后腿的身子骨学不了武功,没少被同宗弟子耻笑。
奈何她生性要强,同宗弟子们笑便笑了,她也全然不会放在心上,但师父此番看轻于她,她觉得心里不爽。
坚定地摇了摇头,她呼出口气,将全部的力量都凝聚在右手,终于提起了那把青铜做的重剑。她挥剑一指,清泠泠道:“还请师父指教。”
他眼底的笑意比这满地清白的雪还要明亮,单手将她揽到身前,扶着她的手腕,缓缓地划出一剑:“看好了,此招叫做玉兔东升。”
离得近了,她闻见了师父身上特有的沉香,不自觉屏住呼吸。
这浩浩乾坤之下,月光闪烁着银色的清辉,映亮了雪地。而雪地上重叠的影子又在摇曳中盘旋舞动。剑鸣声琅琅,身形快速变幻,挥出去的力道却又是那么轻。她晓得师父怜惜她身体,不忍她受累,故意没用力,出招的速度却快,光影闪动间,她下意识偏头,看见师父清润的眉眼,心中似有一股大风刮过。
她那时不知道自己到底对师父报着怎样的感情,如若不是师父突然离开,她恐怕到现在还看不清。可这段时间师父不在眼前,她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似乎少了点什么。
其实就算心里少了点什么,照样能把日子过下去,她向来明白事理,既然已和师父分道扬镳了,就不该投入多余的心血,去怀念一个不值得的人。
想是这样想。
却在急病复发之时,再一次梦到了师父教她剑术的那个雪天。
那是她唯一的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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