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也正值春际，春风却不似如今这般温柔，似是冰冷的塑料袋，罩住他的口鼻，令人窒息。
一年内坠机的概率是百万分之一，然而这种事刚好被飞往A市的航班碰上了。更难以接受的是爸爸妈妈都在上面。
于是一家三口，只剩了自己。
没用的自己。
笑着说给自己带纪念品的两人，连骨灰也没带回来。
他感受着冰凉的风，想，这里面会不会夹杂着爸爸妈妈的骨灰？
于是他尝试着把嘴巴长大，想把爸爸妈妈的味道记在骨子里。
咂摸一下，好像没什么味道。
……
冷风呼呼地吹。这就是爸爸妈妈说的“倒春寒”吗？，以前怎么没注意过春天会这么冷。
比以往的任何季节都冷。
他现在才7岁，听老人说，几十年前的事早都成了往日薄烟，记不分明。以后会不会忘了爸爸妈妈的样子？这念头太残忍了，爸爸妈妈说过，一切要往好的想，这样每天都会开开心心……
所以他打断了自己的念头。安慰自己，人总是要死的，自己只是提前成了孤儿。
只是这样。
只要自己跟着提前变成大人，与其他人就没什么两样了。
他不知道这管不管用。
他觉得自己的情绪格外宁静，有种诡异的安详。
像死水一样，掀不起任何波澜。
所以他从国外赶回来的“姑姑”尖叫着把他从天台上扒下来的时候，哭着道歉的时候，拉着他去医院的时候……他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
其实我只是想吹吹风，其实你不用给我道歉，这不是你的错，其实我从没见过你，要是我们早就认识……好像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医生那里不知道说了什么，出来的时候姑姑哭得更凶了。
他不明白，姑姑不是成年人吗？为什么成年人也会哭得这么伤心？
他想扒开姑姑遮掩着泪眼的手，告诉她大人也要开开心心，但是手抬起又放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什么话都吐不出来。
姑姑说，她事业正在上升期，没法一个人在国外养活他，所以只能把他寄养在孤儿院。
听到孤儿两个字，他轻轻打了个寒颤。
其实他自己都没在意，姑姑声音却一下子停了，又歉疚地不停道歉。
他不理解姑姑为什么要哭，又为什么跟他道歉。
但是他向来分得清真情和假意。她能感受到姑姑的不得已。看到姑姑哭的这么凄惨，他终于伸出小手帮她擦擦眼泪，安慰道：“姑姑……为什么哭呢？小星理解姑姑，姑姑才二十多岁，小星不愿意成为姑姑的累赘。”
听到陆星这么稚嫩又故作镇定的声音，陆婷婷哭得更伤心了。
“多懂事的孩子……姑姑，姑姑过几年就来接你，好不好？”陆婷婷用红肿的眼睛看着他，暗自下定决心。
陆星却摇头，道：“不用了，姑姑。我在……”他偷偷喘了口气，继续说：“孤儿院也挺好的，上升期很困难的，姑姑注意自己的身体就好。”
如果工作真那么容易，几年就能成功，爸爸妈妈就不会那么拼命了。
“小星现在没什么用，姑姑要是为了小星那么拼命，不——”不值当的。
他被抱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他偷偷抬手擦掉不小心落下来的眼泪，姑姑却一句话，又让他泪似决堤。
她说：“小星，好孩子……你等等姑姑，10年……不，最多5年，姑姑一定来接你。”
他原本打算不相信任何承诺。可这是他的姑姑……他信了。
他决定，再相信一次。
就一次。
于是他被送到了孤儿院，这里看着的确破败，但这显然是他们小县城里唯一的孤儿院了。
姑姑半蹲在他旁边，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陆星能看出来她的不忍。
他对她说自己很好，让她放心离开。
未来的确孤独而未知，但看着姑姑的背影，想到姑姑的承诺，陆星心里还是怀满期待。
“走吧。”
等姑姑走了，护工脸上堆砌的笑突然消失了，神情只剩淡漠与鄙夷。
“还真以为你姑姑要来接你啊？呵，能每月给我们按时打钱都不错咯。”
他的同伴嘿嘿地笑，声音沉闷如重鼓。
走在前面的工作人员瘦得跟竹竿似的，让陆星想到黑夜下被拉长的古怪影子。
他旁边的那个却是胖得发虚，脸像泡发的馒头，邋遢的胡茬和虚假的笑容令人作呕。
他看到那人笑着，堆着的肉遮住咪起的眼缝：“哎呀，小孩子懂什么嘛！”那人转过头来，瞪大眼缝，盯着陆星，眼里的贪婪和轻蔑毫不掩饰：“再说小乖乖长得这么可爱，放到哪里不受欢迎啊——”
瘦长的鬼影回以咯咯的笑。
他们把他拉到类似于操场的空地上，那里立着一群人。小的还是婴儿，大的十多岁。
当着所有人的面，院长给他重新起了个名字。哦，算不上名字，顶多是个代号。
“从今以后，把你的名字放到一边。没有人会为了你们做什么，能帮你们交生活费已经是你们亲戚的情分——你们要懂得感恩。”
他毒蛇一般冰冷的视线扫视一圈，“你们很可能就在孤儿院呆到成年，名字在这里是无用的，我将赐予你们编号！”院长似乎很享受演讲时目光追随的感觉，手上动作不停，反而愈发夸大。
“这些话大多人已经听过，那就再巩固一遍。你——”他指着陆星，“新来的，父母坠机双亡？”他冷冰冰地盯着陆星，嘴角稍稍咧开，像蛇吐着信子。
仿佛如果陆星的反应令他失望，就会如他所愿地把他吞进肚子里。
陆星不知道该怎样讨好这样的院长，一时间只知道站在那里。
院长却突然笑了一下，僵硬的脸颊像是被自己过于剧烈的动作撕裂，一瞬间又恢复原样。
像巨蛇咧开嘴巴。
他轻轻打了个哆嗦。
“真可怜啊。”他怜悯地仰天闭上眼睛，仿佛真是教堂里悲天悯人的圣父，又像是一个刚刚孤注一掷又下了赌桌的赌徒，闭眼享受金钱的香气。
你，以后叫607。”他又笑了一下，时间极短却令人毛骨悚然。
陆星真希望自己看错了。
“来，我们一起欢迎新同伴……”他话音落下，举起双手作指挥家姿势，隔了一秒，整齐划一的声音从排着方队的孩子们嘴里发出。
“欢迎，欢迎，六，零，七。欢迎，欢迎!”
整齐地像没有灵魂的机器。
而他陶醉地挥舞手臂，和音乐指挥家欣赏乐音时如出一辙。
陆星感受着刻骨的阴冷钻入骨髓，只觉得这地方都不对劲。
他只能一直想着姑姑，想着姑姑的承诺。
姑姑会来接他。
之后他们就被领回了宿舍楼。
庆幸的是，宿舍长并没有为难他，同伴们也都只像提线木偶，沉默，但并无攻击**。
院长也暂时没有再刁难他。
他从护工嘴里得知经过一段时间存活下来后，院长才会给新来的人分配任务。在此之前，他的日子会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他一点点学着谨言慎行，察言观色，孤儿院的生涯就这么开始了。
不过他不算是孤儿。他还有姑姑。怀着这点希望，陆星撑过了第一个星期。
然后他病倒了。
——
“听说他之前不是孤儿，父母是突然去世的。”“好可怜……”“是吗？怪不得这么娇生惯养呢。”“胡说什么呢，有谁刚来是撑过一个星期了的……”
“嘭”，他听到铁棍敲击硬物的声音，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潮水般退去，耳边一片寂静。
“说那么多，也该闭嘴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不知道又是哪个护工？
“嘭”，一声儿童的闷哼传入陆星的耳朵，还有男人不耐烦的声音：“再吵，自己领罚。”
空气里除了压抑的气氛，什么也没有。
“死一晚上了，休息够了吧？”随之而来的还有劈头盖脸的流水和冰凉的窒息感。
陆星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自己被一桶冷水浇醒了。
脑袋清醒了一瞬，然而手脚发软，他撑了半天也起不来，焦急的汗濡湿了后背。
铁棒拍在他身侧的床沿上。
一激灵，他刚撑起来的半边身子也软了下去。
……陆星告诉自己要冷静。
“这么严重啊？”眼前的男人好似有些担忧。
陆星却看得见他眼里的凉薄。
他终于铆足劲站起来，低头道，“没有”。
“这就对了嘛。”男人拿铁棍轻拍他的脸，“别趴那么久，很吓人的 ，万一死了，跟你亲戚可不好交差。”
陆星看得出来男人在挑衅他反抗。
但他很害怕似的，发着抖不动，一个愤怒的眼神也没分给男人。
“啛，没趣。”男人吐了口唾沫在他脸上，晃晃悠悠走了。
要是那人觉得有趣了，不知道还有什么新花样来折磨他。
陆星边擦脸，边琢磨着。
周围的孩子们挨个站得整整齐齐，低着头，既不帮忙，也没有嘲笑。
像是无悲无喜的旁观者。
他进来一周多了，他们跟他的交流加起来只有五句话。
加上刚来时候的“欢迎”，还有刚刚昏迷时听到的议论。
……
年幼的陆星想不通个中道理。
他们不欢迎他？那为什么要在他晕倒时围过来。
他们欢迎他？那为什么不跟他说话，就像是“孤立”他。
想不通，索性就问了。
“哥哥姐姐……为什么一直不理我啊？”
他低着头，稚嫩的小手紧紧拉着自己的衣摆，很委屈似的。
等了半响也没有回应，陆星心里更加疑惑了。
人情世故，太难了，如果这是成长的第一课，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适应长大。
他赶紧在心里对自己的懈怠摇摇头。
他必须要长大，这样，才能不那么痛，这样，才能不让姑姑担心。
他踌躇上前，轻轻扯一个看着很温柔的姐姐的衣袖。
疑问的话还没出口，一道力气猛得把他甩到地上。
其实那力气不大，只是想挣脱他。只怪他气力太小了。
他看到那个姐姐在颤抖。
他不明白。
“我们……一个月不能和你说话。院长说，这叫，‘适应训练’。”
“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低低的女声传来，竟是刚刚那个挣脱他的女生。
“适应训练”？
刺耳的铃声如炸弹轰然炸响，刺激着所有人的耳膜。。
那是紧急大会的铃声。
他前面的小孩们鱼贯而出。
一瞬间，屋子里重归寂静。他才注意到原来屋子里是这样黑，这样冷。没有人气。
有人把他拽出去，他才知道原来大会的主角是他自己。
他做了什么错事吗？
“各位。今天把大家召来嘛，也没什么大事。”这样说着，院长冰冷的视线却在陆星和人群之间徘徊。
“有人，破坏了‘适应训练’的规则……嗯，这可不好。”
冷汗浸湿了陆星的脊背。
院长怎么会知道？而且，速度这么快？
“以前看你们可怜，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你们，真以为我们这没有规矩了？”
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听到这句话，陆星下意识去看人群。
“陆星！你说，破坏规矩的是谁？”院长立刻捕捉到了他的视线，像毒蛇锁定猎物。
陆星赶紧把头低下，摇头否认。
“不知道？”院长似乎冷笑一声，“倒是重情义的很……我们自己查出来，跟你举报的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大不了就被惩罚……陆星捏紧手心。
“你举报，功过相抵，破坏规矩的人嘛，就小施惩戒。我们自己找，你和那人一起关小黑屋。对了，那个被包庇的人，惩罚肯定要更重些。”
院长像是高高在上的上帝，随手抛给他两个选择。
他却是不敢抉择。
踌躇间，那个女生竟然自己站出来了。
余光里看到她出来，陆星浑身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小孩不懂隐藏自己的情绪，院长一看陆星的反应，笑得合不拢嘴。
“真是……有意思。”毒蛇般的低语，只有离得近的陆星听到。
“我们可爱的106自首了？！哈哈，真是从未设想过的选项……那就只有从轻处罚了，你们觉得怎么样？”
站着的小孩们明显松了气。
陆星听着他恶毒的语调，却觉得没那么简单。
“不过——”就算有心理准备，陆星心里仍是一颤。
“607算不算始作俑者啊？我们这么乖巧的136怎么会主动破坏规矩？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眼见一个男生犹豫不决，院长把他点了出来：“213，你有什么想说？”
“……是60、607，护工叔叔走了，他就拉、拉136的衣袖。”颤巍巍的声音传出来，很快引起一阵附和。
声音渐大，如潮水一股脑涌向天平的一端，偏向一目了然。
但陆星当然能理解。就算没有什么“适应训练”，人们都是本能不欢迎外来者的，他知道，这应该叫群体的排外性。
……
“不是他。”微弱却坚定的声音却不合时宜地插进来，把所有人都吓一跳。
怎么不是？213说的明明是实话。
陆星吃惊地看着走到身旁的女生，单薄瘦弱的身体，像是随时会随风飘走的羽毛。
“是我看他可怜，主动找他说话。”她的声音也轻，轻得随时都能融进风里。
却是不容置疑。
真相已经不重要了。这里面的一切院长都知道，怎么会看不清这其中一点弯弯绕绕？
陆星明白了，院长只是想看场闹剧。
把他们的纷乱情绪看做台上的戏剧。
他觉得无趣，陆星就给他演一出好戏。
他只能赌一把。
陆星下定决心，突然冲上前去抱住那个姐姐，大声叫嚷：“姐姐！你怎么能这样说呢？明明是我的错！你不要再为我考虑了，不要再为我考虑了！”
他的举动，实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却又似乎合乎情理。
一个小孩，如果因为害怕和自私就冷漠地置身事外，那就太常见了，戏剧里就少了冲突和意外。
院长果然笑了，低声道：“既然你们这么努力，这次就免了吧。引以为戒。”
陆星装作很惊喜的样子，和其他人的表情一样。
然而面上轻松，他心里却仍然忐忑不安，他直觉没那么简单……
果然很快听到院长愉悦的声音：“这次，就先记着……”
阴冷的声音，噬食了他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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