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嵩与黎玥对视良久:“我没回南州,先快马去了当年你同太子坠崖的地方,崖下河水涛涛,河岸边偶见几具零落白骨,据太子坠崖的年龄推测,也确实找到了一具符合特征的。”
“只是年岁已久,衣物布料已碎。你还记得当日他身上是否有过表明身份的物件么?”
黎玥的记忆还未恢复完全,如何与父母亲人诀别,如何逃出皇城,这一路又是如何躲避追兵都一概忘了。
只有那个不知真假的梦真真切切地陪伴了她四年。
“有信物的,不过他将长命缕给了我。其余我也记不得了。如今就连私印也在海中丢失。”
岑嵩留意听着,将烤热的橘瓣托在锦帕上,递给黎玥:“既然这样,还有一件事。”
“什么?”
“你该去休息了。”
黎玥摇头,接过岑嵩递来的橘瓣:“可我已经歇了四年。这四年里憾事无数,我已不愿再被任何人或者物裹挟。我想踏实地,尽我所能地走好每一步。”
岑嵩将火炉里的火挑得更旺了,火舌绕过木炭,将滚滚热浪送至黎玥面前,倒平白添了几分倦意。
于是黎玥起身,又将窗打开了,冷肃的风伴着日光扑在面上,那点倦意猛然散了,余光看见腰间匕首柄上嵌着的红色宝石折射出一点璀璨的光。
“岑嵩,你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无妨,身上的伤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岑嵩答得有些恹,一门心思全盯着刚刚又被黎玥放在桌面的冒着热气的橘瓣。
一点彻骨的寒风过来,黎玥趁着岑嵩走神时刻忽地握着匕首逼近岑嵩脖颈。
刀面的冷光晃进岑嵩的眼,他眉头一蹙,面上反而有了些笑意:“太慢了,用匕首不全是靠手臂的力量,更要看腰与腿的力量来支撑动作。”
刀锋距脖颈极近,他甚至能横在脖间的一线寒意。岑嵩好似无物,只平常般转动脖子面向黎玥,面上表情看起来有些为难:“而且,公主不吃橘子吗?”
“我不喜欢那个,而且我喜爱的果蔬也不是这个时节的。”
岑嵩垂眸应好,下一瞬便以手为刃,将黎玥架在脖颈上的匕首挡下,手腕轻松往下一探,再迅速地顺着对方的小臂如蛇般翻转一瞬,恰恰卸下匕首。
“力度有些松。”他点评,又将手心匕首朝上,示意来拿。
黎玥对招式一窍不通,原本只是试探着玩玩,没想到岑嵩气定神闲坐在原地的样子直接挑起了她的胜负欲,她接过匕首,再一次朝岑嵩杀来。
一招一式皆被其漫不经心挡下。
“有天分。”
“反应不错。”
“再用力些。”
匕首划破冷风再一次抵在岑嵩脖颈,在皮肤上生出一道细小血痕。
岑嵩迎着冷风对上她的视线,内里一片澄澈。
“你为何不躲?”
“在威胁到你安全之时,任何人都得下得去手。”
黎玥眉头一挑:“包括你吗?”
“任何人。包括我,或者你的至亲。”
这句话意有所指,黎玥眼神流转,点头称是:“我会好好留意的。多谢。”
“只是谢谢吗?”岑嵩追问,眼眸却垂着,没看黎玥。
黎玥收了匕首,打算去殷吉那边看看情况,岑嵩说这句时,她恰恰拿起橘瓣开了门,手指被冷风吹得僵硬,唯有手心握着橘瓣的那一点还温热着,她回头直视岑嵩,这一眼仍旧与羡仙楼那晚一样,平淡无波地划下清晰的界限:“我现在说,你敢听吗?”
“……以后再听吧。我同你一起去。”
黎玥同岑嵩说笑着过来,走动时积攒的热量恰恰驱散了周围的冷意,原想着到殷吉的房内取暖,却没想殷吉房中的气温已经降至冰点。
裴曜端坐在桌面之前,无所事事地品着白水,被银针扎得满头大汗的纪时微连同卜言皆一脸怨恨地与淡定品水的裴曜对峙。
殷吉皱着眉没理,偶尔瞪两眼裴曜,怪他将纪时微气得太精神。
“这是怎么了?”
“他将房中的火炉子熄了!看着是个养尊处优的贵人,没成想居然如此不懂君子之风。”她说着,本欲扶一扶头上的珠花,结果被尖细的银针扎了满手。
裴曜掀了眼皮看一眼黎玥,再施舍给纪时微一眼:“皇后娘娘说什么笑,如今这里最尊贵的人可是您。养尊处优这种词,无论如何都安不到我头上。”
“你说是吧阿姐?”
这四年谁又比谁过得轻松呢?
“阿姐总是怀疑我,可悯公主如今也只剩我一个了。”
黎玥坦然对上裴曜的视线:“我确实怀疑过,你也无需自伤。我失去记忆四年,一瞬间接受这些变化,无论是谁都需要些时间。”
“不要再吵了,如果我没走错针,或许能让纪时微清醒一阵,我动不来那些脑子,你们快想想等会儿问些什么。”
殷吉冷着面,将银针轻轻刺入穴位,而在她针下的纪时微顿时有了反应,一瞬间便疼得涨红了脸,额侧隐隐生出蜿蜒青筋,卜言见状,忙蹲下来握着纪时微的手。
黎玥看一眼岑嵩,一同走至纪时微面前。
纪时微被殷吉的银针刺痛,好似一下溺在水中,恍惚好一阵才如溺水被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那双眼朝他们看来时,已经褪去了刚才天真懵懂的神色,好似有一层薄如水的哀怨覆在双目之间。
她抬头看了一圈面前的人,目光在卜言同黎玥这两人多有停留,纪时微起身,朝黎玥颔首:“悯公主。”又将蹲着的卜言拉起,双手握住卜言因劳作而皲裂粗大的手指。
“本宫……不。”纪时微朝他们开了个头便又止住了,记忆短暂归位后,迫使她将这些年的苦痛一一明晰。
可如今她来不及悲伤,只好压着悲道:“当日我在宫殿中,收到老师托人传给我的消息时,夜宴已经快要开始了,我匆匆赶去,也只能看见老师最后一面。”她垂眸思考一会儿,又朝黎玥道:“想问什么便问吧,我尽我所能。”
黎玥点头,先出声的却不是她,而是殷吉:“你记忆错乱时,不是一直闹着要找方承光吗?怎么这会儿清醒了,却对他只字也提?”
纪时微闻言看她,头上的银针都跟着动作起伏晃动,殷吉本走了一遭神,见她动作又急匆匆凝神听她说话。
“他让我等了太久。等到几年光阴倏忽而过,等到妻离子散,我也疯魔。我也许只是想要个交代吧。”那些多年前的爱与恨,被光阴窖藏,也许已经与最初的模样大不相同了。
黎玥:“皇后娘娘,恕我冒犯,我们一行人来此地,只是为了借其兵马,并无有意窥探各位心中憾恨。”
从前,我等与方承渊交易的条件是将他与林夫人的心结解开,使这对母子重归旧好。如今方承渊将我们安置在这荒凉娅山,传去的会谈请求也被方承渊以政务繁忙为由拒绝。我们想先听听当年方承渊发动宫变时,是否有什么隐情。”
“你们真是挑了个……极为棘手的路子。”她朝黎玥看一眼,似乎在思量到底要不要开这个口。
昨日夜宴,她神志不清,等她醒来时,便已被舞妓围绕,站在了台上,满场朝臣皆低头不敢多言,却是黎玥先于老师为她喊停。
“当年我随使团入云洲,承光如其名讳,小小年纪便已经展现出政治,书画的灼灼才华。而承渊当时依靠着地位极为低下的林夫人在宫中艰难生存。”
纪时微一边回忆,一边朝殷吉有些八卦的面道:“别误会,我们并不是两男争一女的戏码。”
“我们仨,在云洲接待凤栖的宴上认识,加之承光承渊母妃关系不错,便时常约着一起玩。承光身肩太子一职,整日忙碌得不见踪影,于是他总对我说等。而承渊这人,我从一开始便知晓他的脾性有些古怪,没对其交心。”
“一年后,我与承光定情,于是常常黏在承光身边的人便从承渊换成了我。据当年从后宫传出的流言来看,似乎后宫争斗越发频繁恶毒。那一年,云洲皇帝驾崩,静庄皇后被林夫人下毒病倒,奄奄一息。但最后,林夫人并没有被处死,而是被静庄太后赶出了宫,与承渊生活在一起。承光承渊以此决裂。承光登基后,方承渊领了一个偏远封地不告而别,两年后的秋日,云洲各地丰收。承光与我便打算趁着月圆时节,召请亲王朝臣赏月。”
“那一夜,承光答应陪我放凤栖花灯。于是我站在高台,望着云洲皇城葳蕤灯火,手中的那盏灯还缺一豆烛火点燃,被月光映照的城墙之下,却亮起了比灯火还利的刀锋。”
“宫变起始。我也没能逃脱,卜言因透露我的所在而愧疚,于是当场刺杀方承渊,被他发落至娅山。静庄太后被方承渊刺激,自尽而亡。林夫人朝静庄太后拜了三拜,与方承渊断绝关系。”
纪时微一口气说完,眼底泪光泛泛。
黎玥上前递给她一杯热水,同一方锦帕:“那,方承渊真的被禁在皇城西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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