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彼得堡的白夜,六月的暮色,是一团混沌而坚韧的丝绒,沉沉笼罩着涅瓦河两岸。白昼不肯彻底退场,黑夜亦无法完全降临,只留下一种悬而未决、令人心绪不宁的灰蓝。它包裹着冬宫巍峨的轮廓,那无数扇窗户里透出的辉煌灯火,像无数只疲惫却不得不睁开的眼睛,固执地刺破这暧昧的薄暮。冬宫,这座庞大的、石青色的巨兽,匍匐在涅瓦河畔,它冰冷的花岗岩身躯在永昼的微光里,竟也反射出一种近乎诡异的、非人间的光泽。
宫殿内部,时间仿佛被黄金、水晶和无数摇曳的烛火所凝固。空气浓稠得化不开,混杂着昂贵的香水、雪茄的余韵、刚出炉的精致点心的甜腻,以及一种更为隐秘的、几乎无法被嗅觉捕捉的暗流——那是恐惧,是精密的算计,是竭力维持的优雅表象之下,无声的崩裂。巨大的水晶吊灯从描金的天顶垂落,千百颗棱镜折射着烛火,将整个凯瑟琳大厅映照得如同白昼,却又在那些天鹅绒帷幔的厚重褶皱里、在镀金雕像背光的阴影中,投下深不可测的黑暗。空气里飘荡着细碎的法语交谈声,那是上流社会赖以呼吸的通用语言,优雅、流畅,如同丝绸滑过皮肤。然而此刻,这丝绸之下,却暗藏着无数冰冷的针尖——针尖指向的,正是那个被他们优雅谈论着、即将成为帝国梦魇的名字:拿破仑·波拿巴。
阿纳托利·冯·贝格感觉自己像一件被精心展示的、不合时宜的展品。他站在一根巨大的、缠绕着镀金叶饰的廊柱旁,竭力将自己挺拔却略显单薄的少年身形融入那冰冷的石质阴影里。身上这套深蓝色的近卫军骠骑兵军官礼服,剪裁无可挑剔,金线绣制的双头鹰徽章和繁复的穗带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却如同沉重的枷锁,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假发套里层细密的发网紧箍着头皮,闷出的汗珠沿着鬓角悄然滑下,带来一阵阵刺痒。他渴望能扯下这令人窒息的束缚,哪怕只是片刻。大厅里无数双眼睛——审视的、好奇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的——如同无形的蛛网,将他牢牢粘在原地。
“阿纳托利!”
低沉、不容置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一种金属刮过岩石的质感,瞬间穿透了周遭的喧嚣。阿纳托利脊背一僵,缓缓转过身。
卡尔·冯·贝格上校站在那里。他像一尊由北德意志黑森林深处最坚硬的橡木雕凿而成的塑像,岁月和风霜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那身深绿色的俄军步兵制服熨烫得一丝不苟,每一粒铜扣都闪烁着冰冷的光泽,紧紧包裹着他依旧魁梧结实的身躯。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胸前,一枚沉重的、边缘锐利的铁十字勋章——那是普鲁士王国授予勇者的至高荣誉,冰冷地悬垂着,如同他此刻的眼神,沉甸甸地压在阿纳托利的视线之上。卡尔的目光扫过儿子略显苍白的脸和那身过于华丽的骠骑兵制服,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铁十字勋章似乎也随之折射出更加冷硬的光。
“站直了,军官先生!”卡尔的俄语带着浓重的日耳曼腔调,每一个音节都像子弹一样精准射出,“你的母亲呢?这种场合,她不该缺席。”
“母亲她……”阿纳托利的声音有些干涩,他飞快地瞥了一眼不远处几位正用扇子掩面、用法语低声交谈的贵妇,“她说稍感不适,在休息室…需要透透气。”他避开了父亲审视的目光,没有说出母亲那句带着明显倦怠的法语原话——“*Ces ours russes et leur vodka… ils écrasent l’?me*”(这些俄国熊和他们的伏特加…简直扼杀灵魂)。
卡尔的鼻翼翕动了一下,那是他极度不悦时的习惯动作。“透透气?”他低哼一声,那枚铁十字勋章随着他胸膛的起伏微微晃动,“在沙皇陛下的宫殿里感到不适?多么…‘法兰西式’的优雅借口。” 他刻意加重了“法兰西式”几个字,冰冷的讽刺如同细小的冰碴,“去,告诉她,陛下很快就要驾临。让她务必回到这里。她的位置,”卡尔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整个觥筹交错的大厅,“应该在她丈夫身边,而不是躲在某个角落里,对着那些…易碎的幻梦伤春悲秋。”
“是,父亲。”阿纳托利低声应道,一种熟悉的、被撕裂的痛楚再次攫住了他。他微微躬身行礼,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然后转身,像逃离战场般,快步穿过衣香鬓影的人群。那些华丽的裙裾、闪亮的勋章、高谈阔论的笑脸在他眼中模糊成一片令人眩晕的光影。父亲话语里那“易碎的幻梦”像淬毒的针,精准地刺向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他知道父亲指的是什么,是母亲卧室深处,那个永远被天鹅绒布小心覆盖着的秘密。
他推开沉重的、镶嵌着繁复铜饰的橡木门,将宴会的喧嚣暂时隔绝在身后。冬宫这条通往小型休息室的走廊相对僻静,墙壁上挂着巨幅的战争题材油画,描绘着俄**队击败瑞典人、土耳其人的辉煌时刻。冰冷的石壁吸收了大部分声音,只留下他军靴踏在光滑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的、孤独而清晰的回响,每一步都敲打在心坎上。
走廊尽头那扇熟悉的雕花木门虚掩着。阿纳托利轻轻推开。
光线骤然变得柔和。这里没有大厅里那种令人窒息的辉煌,只有几盏壁灯散发着温暖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甜润的花香,与外面浓烈的香水味截然不同。索菲·冯·贝格(née Dubois)夫人侧身坐在一张覆盖着深蓝色丝绒的软榻上,背对着门口。她穿着一袭剪裁极为简洁却质地绝佳的深紫色丝绸长裙,没有任何多余的蕾丝或花边,只在腰间系着一条细细的银链。这身沉静的装束,反而将她白皙的脖颈和优美的肩线衬托得更加突出,像一件被收藏在暗色天鹅绒里的古典瓷器。她并未盘起时兴的复杂发髻,浓密的栗色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下来,拂过她优美的颈侧。她微微低着头,视线专注地落在手中捧着的一件东西上,姿态里透出一种与外面喧嚣世界格格不入的沉静与疏离。
阿纳托利的目光瞬间被母亲手中的物件攫住。
那是一个约莫半尺高的塞弗尔瓷瓶。即便在休息室柔和的灯光下,它依旧散发出一种无与伦比的、温润内敛的光泽。瓶身是纯净无瑕的蛋壳白,釉色均匀细腻得如同凝固的奶油。瓶体线条流畅而优雅,微微收束的瓶颈,饱满圆润的瓶腹,每一个弧度都恰到好处,诉说着法兰西帝国时代瓷器工艺登峰造极的审美。但最摄人心魄的,是瓶腹正面那幅小小的、却精细得令人屏息的肖像画。
画中之人,正是法兰西帝国的皇帝,拿破仑·波拿巴。
画像显然出自大师之手。年轻的皇帝身着近卫军统帅的深蓝色军礼服,肩章上金色的蜜蜂徽记清晰可见。他微微侧着脸,下巴习惯性地内收,目光深邃而锐利,穿透瓷釉和时空,直直地望过来。那眼神里没有加冕时的睥睨天下,也没有奥斯特里茨时的意气风发,反而沉淀着一种复杂的、洞悉一切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画师精准地捕捉了那种混合着钢铁意志与人性重负的神韵。瓷瓶细腻的质地将皇帝脸上每一丝微妙的肌理、军礼服上每一道细微的褶皱都呈现得纤毫毕现,连他额前那缕标志性的、略显散乱的发丝都带着呼吸般的动感。
索菲修长白皙的手指正无比轻柔地、近乎虔诚地抚摸着瓷瓶光滑冰凉的表面,指尖流连在那张年轻而威严的面孔上。她的动作极轻,仿佛怕惊扰了画中人的沉思,又仿佛在触碰一个遥不可及却刻骨铭心的旧梦。房间里静得只剩下她指尖与瓷器接触时发出的、几不可闻的细微摩挲声。
“母亲?”阿纳托利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索菲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仿佛从一个深沉的梦境中被惊醒。她抚摸着瓷瓶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然后以一种看似从容实则带着一丝仓促的速度,将瓷瓶轻轻放在身旁的软榻上,并用一块早已准备好的深紫色天鹅绒布,仔细地、轻柔地覆盖了上去,彻底掩藏了那张面孔。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转过身。
她的面容依旧美丽,但岁月和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忧郁在她眼角刻下了细微的痕迹。那双遗传给阿纳托利的、颜色略浅的灰蓝色眼眸,此刻像是笼罩在波罗的海冬日清晨的薄雾里,朦胧而遥远。看到儿子,那层薄雾似乎波动了一下,漾开一丝真实的暖意。
“*Mon petit*(我的小家伙),”她的声音带着独特的、柔软的法国南部口音,如同最上等的丝绸滑过耳畔,“宴会结束了?”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儿子坐下。
阿纳托利没有动,他的目光依旧紧紧盯着那块覆盖着瓷瓶的天鹅绒布,仿佛能穿透布料,看到下面那张被刻意隐藏起来的脸。“还没有,母亲。父亲让我来请您……沙皇陛下很快就要驾临大厅了。他说……您应该在‘您丈夫身边’。”他重复着父亲的话,声音干涩。
一抹混合着疲惫、讥诮与深深无奈的神色掠过索菲的脸庞,快得如同烛火的摇曳。“‘应该在丈夫身边’……”她低声重复着,法语腔调在空旷的休息室里显得格外清晰而疏离,“像一件合适的配饰?还是像一枚别在制服上的勋章?”她自嘲般地牵了牵嘴角,那笑容并未到达眼底,“我亲爱的卡尔,他总是如此…精确。如同他那枚冰冷的铁十字。”她的目光转向儿子,眼神变得柔和而复杂,“你呢,*mon coeur*(我的心肝)?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那些‘俄国熊’和他们震耳欲聋的祝酒词,还有这无处不在的伏特加气味,”她微微蹙起秀气的鼻子,“也让你透不过气来了吗?”
她伸出手,轻轻抚平阿纳托利骠骑兵制服肩章上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细微褶皱。那轻柔的触碰,带着母亲特有的温暖和关切,却让阿纳托利感到一阵更深的心悸。他看到了母亲眼底深处那抹无法消解的、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的孤寂,这孤寂与她方才抚摸拿破仑瓷像时流露出的那种近乎眷恋的温柔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巨大的、无声的漩涡,几乎要将他吞噬。
“我……还好,母亲。”阿纳托利艰难地开口,试图找到一个安全的支点,“只是……只是觉得有些……不自在。”他避开了母亲洞察的目光,转而看向那块天鹅绒布,“那个……舅舅的信里,还说了什么吗?关于……巴黎的消息?”他最终忍不住问道,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渴望。他口中的“舅舅”,是母亲远在巴黎的兄弟,一位据说在帝国政府中任职的文官,也是这个家庭与法兰西之间一条脆弱而隐秘的连线。
索菲的指尖在覆盖着瓷瓶的天鹅绒布上停顿了一下,灰蓝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如同阴云密布的天空中偶然透出的一线难以捉摸的微光,旋即又被更深的迷雾所笼罩。“巴黎……”她轻轻吐出这个词,尾音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悠长,“还是老样子,*mon chéri*(我亲爱的)。喧嚣,华丽,像一个永不疲倦的旋涡。你舅舅说,皇帝……他像一台永不停止运转的机器,不知疲倦。”她的话语似乎想描绘出一种活力,但语气深处却沉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忧虑,“他关心着一切,事无巨细……从卢浮宫新获得的艺术品目录,到……”她的话音在这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穿透了休息室华丽的墙壁,投向遥远的西方,“到边境线上每一支军团的调动和每一座仓库的储备。”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轻,如同羽毛落地,却在阿纳托利心中激起了惊涛骇浪。边境!调动!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鼓槌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母亲!”阿纳托利的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您是说……”
索菲像是突然从某种思绪中惊醒,她猛地收回了放在天鹅绒布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起来。她迅速调整了表情,那抹惯常的、带着距离感的优雅微笑重新浮现在脸上,像一层完美的薄釉覆盖了所有的裂痕。“*Rien de précis, mon ange*(没什么具体的,我的天使),”她站起身,动作流畅而从容,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她走到一面镶嵌着玳瑁边框的落地镜前,仔细地整理了一下鬓边一丝不乱的发丝,又抚平了裙摆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你舅舅只是……关心则乱。他总爱说些道听途说的消息。”她转过身,面向儿子,眼神已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安抚,“好了,我们该回去了。不能让沙皇陛下久等,更不能……让你那位‘精确’的父亲等得太久,不是么?”她伸出手臂,姿态优雅,“挽着我,我的小军官。让我们去面对……属于我们的战场。”
阿纳托利僵硬地伸出手臂,让母亲挽住。隔着薄薄的丝绸衣料,他能感受到母亲手臂的微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两人走出休息室,重新投入那片由水晶吊灯、黄金装饰、华丽法语和浓烈香水构成的、令人窒息的漩涡之中。母亲身上那淡淡的、甜润的花香,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种莫名的苦涩。舅舅信中关于“边境”、“调动”、“储备”的只言片语,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带来一阵阵不祥的悸动。他忍不住再次望向母亲,她美丽的侧脸在辉煌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平静,仿佛戴上了一副完美的、名为“贵妇”的面具。只有阿纳托利知道,那面具之下,是怎样汹涌的暗流,怎样深重的、无法言说的撕裂。而他自己的心,也正被那看不见的裂缝,越扯越痛。
就在这时,一阵清晰而富有节奏的脚步声如同沉重的鼓点,敲碎了宴会表面那层脆弱的浮华。大厅入口处,金色的制服和闪亮的胸甲瞬间汇聚成一片耀眼的光海。近卫军士兵们如同钢铁塑像般分立两侧,长戟顿地的声音整齐划一,发出沉闷而威严的轰鸣,压过了所有的交谈和音乐。
“皇帝陛下驾临!”侍从官洪亮、拖长的宣号声如同利剑,劈开了喧闹的空气。
整个凯瑟琳大厅瞬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所有交谈戛然而止,如同被无形的利刃齐齐切断。酒杯悬停在半空,扇子僵在脸颊旁。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地转向入口。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人们屏住的呼吸。
沙皇亚历山大一世步入了大厅。
他年轻,俊美得近乎不真实。淡金色的头发在无数烛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晕,雕塑般轮廓分明的脸庞带着一种天生的、近乎神性的高贵。他穿着剪裁完美的白色近卫军骑兵制服,金色的绶带斜挎胸前,无数勋章星芒般点缀其上。然而,与这身彰显无上权力的华服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脸上的神情。那并非一个睥睨天下的征服者的傲慢,也不是一个志得意满的统治者的欢愉。他的蓝眼睛里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忧郁,如同笼罩着圣彼得堡的暮色,深邃而沉重。那紧抿的薄唇,透出一种被巨大责任和更深重忧虑所煎熬的疲惫。他缓缓前行,步伐沉稳,却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无形的深渊之上。他微微颔首,向两旁躬身行礼的贵族们致意,嘴角努力牵起一丝礼节性的微笑,但那笑容如同冰面上的裂痕,脆弱得随时可能崩碎,根本无法驱散他眉宇间那层浓重的阴霾。这阴霾,沉重得仿佛能滴下水来,让整个辉煌大厅的光彩都随之黯淡了几分。
阿纳托利和母亲索菲随着人流,深深地弯下腰去。在俯身行礼的瞬间,阿纳托利眼角的余光瞥见父亲卡尔·冯·贝格上校的身影。他站在离沙皇行进路线不远的地方,身姿如同他胸前的铁十字勋章一样笔直、冷硬。卡尔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沙皇的身影,那眼神专注得近乎燃烧,里面翻滚着阿纳托利无比熟悉却又难以完全理解的炽热洪流——那是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忠诚,是军人以生命践行的誓言,是对脚下这片辽阔土地的深沉归属感,以及一种……对即将到来的风暴的、近乎殉道般的决绝。那目光像熔岩,与他胸前铁十字的冰冷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沙皇走到大厅中央临时搭建的、铺着猩红色天鹅绒的高台前,停下了脚步。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忧郁的蓝眼睛缓缓扫视着整个大厅。那目光所及之处,空气仿佛又凝滞了几分。最终,他的视线在阿纳托利这个方向——更确切地说,是在他母亲索菲·冯·贝格夫人身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审视,又像是一种无声的、沉重的确认。随即,他移开了目光。
“朕的臣民们,”亚历山大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遍了大厅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压过了水晶吊灯上万千棱镜的微光。那声音里没有激昂的煽动,只有一种深沉的、浸透了忧虑的疲惫。“我们聚集于此,本应为和平与繁荣举杯。”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穿透了冬宫华丽的穹顶,投向遥远而黑暗的西方,“然而,今晚,朕的心却无法安宁。阴影……来自西方的阴影,正以我们无法忽视的速度蔓延。” 他没有直接说出那个名字,但整个大厅里的每一个人,都仿佛听到了“拿破仑”三个字在空气中无声地炸响。
“我们珍视和平,如同珍视清晨的露珠。”沙皇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痛楚,“但和平,必须以力量来捍卫!以钢铁般的意志来守护!”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那深重的忧郁瞬间被一种灼热的决心点燃,蓝色的眼眸里迸发出近乎刺目的光芒,“当贪婪的野心试图将枷锁强加于自由民族的颈项之上时,当古老的秩序与神圣的信仰面临亵渎的威胁时……” 他的右手紧握成拳,重重地按在自己胸前金色的双头鹰徽章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俄罗斯母亲,将如同她广袤无垠的土地,如同她永不封冻的河流,如同她坚韧不屈的人民——永不屈服!”
“乌拉!乌拉!乌拉!!!”
山呼海啸般的吼声骤然爆发,如同积蓄已久的惊雷在冬宫穹顶下炸开。贵族们、军官们,无论老少,面孔都因激动而涨红,手臂如森林般高高举起,紧握的拳头在空中挥舞。酒杯被猛烈地撞击在一起,昂贵的葡萄酒如同鲜血般泼溅出来,染红了雪白的桌布和精致的地毯。巨大的声浪冲击着水晶吊灯,无数棱镜疯狂地颤抖、碰撞,发出细碎而狂乱的叮当声,仿佛在为这狂热的誓言伴奏。空气在燃烧,忠诚在沸腾,整个大厅变成了一个巨大而亢奋的熔炉。
在这片足以吞噬一切的狂热声浪中,阿纳托利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震耳欲聋的“乌拉”声像重锤不断敲打着他的耳膜和心脏。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母亲。
索菲·冯·贝格夫人依旧站得笔直,维持着无可挑剔的仪态。她美丽的面容在狂热的声浪中显得异常苍白,如同冬日结冰的湖面。那层优雅的薄釉面具依旧覆盖着她的表情,但阿纳托利看到了——他清晰地看到了母亲那双灰蓝色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碎裂了。那是一种深沉的、冰冷的、彻骨的绝望,如同万年冰川核心的寒意,瞬间弥漫开来,将她整个人冻结。她紧抿着嘴唇,用力到失去了血色,握着他手臂的手指,指甲隔着衣料深深掐进了他的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痛楚如此真实,瞬间穿透了阿纳托利自身的混乱和眩晕,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击中了他。
就在这狂热与死寂的诡异交织中,一个洪亮、刻意带着夸张谄媚的声音突然响起,再次切割了喧嚣:
“陛下!如此激昂的夜晚,怎能缺少最动人的音符?”说话的是库拉金公爵,一个以善于钻营和品味“高雅”闻名的肥胖贵族,他脸上的肥肉随着笑容堆积起来,小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光。他一边高声说着,一边从人群中费力地挤了出来,径直走向阿纳托利的方向,肥胖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抓住了阿纳托利的手腕,将他向前一拽!
“看哪!我们年轻的阿纳托利·冯·贝格!我们未来的‘俄罗斯之鹰’!”库拉金的声音充满了戏剧性的浮夸,仿佛在展示一件稀世珍宝,“他不仅继承了父辈的勇武,更流淌着法兰西艺术的血脉!听听吧,陛下,听听他指尖流淌出的天籁之音,那是对我们伟大祖国最深沉的爱与赞美!”他的目光扫过索菲瞬间变得惨白的脸,又扫过卡尔上校骤然阴沉的面孔,最后热切地投向沙皇,“为了鼓舞这必胜的信念,为了点燃我们胸中不屈的火焰!让这年轻人为我们,为至高无上的陛下,献上一曲吧!”
所有的目光,包括沙皇亚历山大那双依旧带着沉重忧郁的蓝眼睛,都瞬间聚焦在猝不及防被推到人群焦点中的阿纳托利身上。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蝴蝶,动弹不得。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去,留下刺骨的寒意和一片空白的嗡鸣。他能感受到父亲卡尔·冯·贝格上校投来的目光,那目光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冰冷刺骨,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愕、愤怒和严厉的警告——警告他不要做出任何“不合时宜”的选择。同时,母亲索菲那只依旧掐在他手臂上的手,指节冰冷,传递着无声的、巨大的恐慌和绝望。
库拉金肥胖的身体像一堵移动的肉墙,半推半搡地将僵硬的阿纳托利带到了大厅一隅那架巨大的、漆光可鉴的三角钢琴前。猩红色的琴凳像一块凝固的血痂。
“来吧,年轻人!展现你的才华!”库拉金用力拍着阿纳托利的肩膀,声音洪亮得刺耳,“为我们,为沙皇陛下,弹奏一曲!弹奏那首……最能代表我们俄罗斯之魂的……”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小眼睛闪烁着狡黠而残忍的光芒,目光在阿纳托利惨白的脸和索菲绝望的眼神之间来回逡巡,最终,那个词如同毒蛇般滑出他的嘴唇,“……《马赛曲》如何?法兰西的旋律,由我们俄罗斯未来的英雄来演绎!多么……别具深意!多么鼓舞人心!” 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煽动性的狂热,再次引爆了周围人群的情绪。
“好主意!”
“《马赛曲》!”
“弹吧!年轻人!”
“为了俄罗斯!”
掌声、口哨声、狂热的附和声浪再次掀起。
阿纳托利站在钢琴前,如同站在断头台上。猩红的琴凳在他眼中无限放大,像一张等待吞噬他的血盆大口。库拉金那肥胖而得意洋洋的脸,父亲卡尔·冯·贝格上校那铁青的面色和几乎要喷火的眼神,母亲索菲绝望闭眼、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庞……无数张或狂热、或好奇、或带着恶意期待的面孔在他眼前旋转、扭曲。大厅里震耳欲聋的喧嚣声、水晶吊灯疯狂的叮当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的撞击声……所有声音混合成一种尖锐的、令人崩溃的嗡鸣,冲击着他的神经。
《马赛曲》!
法兰西共和国的战歌!革命的号角!如今却要被一个穿着俄国骠骑兵制服、拥有法兰西血脉的少年,在这座象征着罗曼诺夫皇权的宫殿里,在沙皇亚历山大一世本人面前演奏?为一场即将针对法兰西皇帝的战争“鼓舞士气”?这念头本身就像最荒诞的噩梦,带着令人作呕的残酷和讽刺。
他该怎么办?
拒绝?在沙皇面前,在全体狂热的主战贵族面前,公然违抗?这不仅会彻底断送他刚刚开始的军旅生涯,更会立刻将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整个家族推向毁灭的深渊!库拉金这个恶毒的提议,本身就是一把悬在冯·贝格家族头顶的利剑!
弹奏?让那曾经象征自由、反抗暴政的激昂旋律,此刻变成为一场针对自己血脉源头的战争摇旗呐喊的工具?这无异于亲手将灵魂撕裂,将母亲心中仅存的、对故土的眷恋和骄傲,放在脚下狠狠践踏!他能感觉到身后母亲那道目光,那道充满了无声哀求和巨大痛苦的目光,像冰冷的针,刺在他的背上。
冷汗浸透了他假发下的额发,沿着鬓角滑落,滴在骠骑兵制服金色的穗带上。他垂在身侧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指尖冰凉。他强迫自己抬起眼,目光越过狂热的人群,投向沙皇亚历山大一世。
沙皇依旧站在猩红的高台旁。他脸上的忧郁似乎更深了,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那双深邃的蓝眼睛,此刻正平静地注视着阿纳托利。那目光里没有库拉金那种恶意的煽动,没有周围人群那种狂热的期待,也没有父亲那种愤怒的警告。那目光……复杂得难以解读。像一片深不可测的海洋,里面翻滚着理解?同情?还是……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重的默许?又或者,仅仅是一个帝王在巨大压力下,对眼前这幕荒诞剧的疲惫旁观?
时间在阿纳托利的感觉中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大厅里的喧嚣催促声浪越来越高,库拉金脸上那令人作呕的笑容越来越刺眼。父亲卡尔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几乎要将他的后背刺穿。母亲索菲那无声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快要将他淹没。
没有选择。从来就没有选择。从他出生在那个被信仰和血脉撕裂的家庭那一刻起,从他踏上圣彼得堡这块土地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就像这架钢琴上的琴键,早已被无形的手牢牢锁定。
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冰冷,带着香水和酒精的混合气味,呛得他肺腑生疼。他猛地拉开那张猩红得刺眼的琴凳,坐了下去。冰冷的皮革触感透过薄薄的礼服裤传来。他挺直脊背,双手抬起,悬停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之上。指尖的颤抖并未完全停止。
他闭上了眼睛。并非为了酝酿情感,只是为了短暂地逃离眼前这片令人窒息的地狱景象。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母亲休息室里那个被天鹅绒覆盖的塞弗尔瓷瓶。那细腻的蛋壳白釉面,那画工精湛的年轻皇帝侧脸,那冷静而锐利的眼神……舅舅信中那句关于“边境”、“调动”、“储备”的低语再次响起……父亲胸前那枚冰冷沉重的铁十字勋章……沙皇脸上那浓得化不开的忧郁……
然后,是旋律。那早已刻入骨髓、流淌在血液里的旋律。法兰西的旋律。
第一个音符,从他颤抖的指尖,重重地落下!
“Allons enfants de la Patrie——”
(前进,祖国儿女,快奋起——)
琴声骤然响起,如同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又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猛地劈开了冬宫大厅里黏稠的喧嚣!那声音并非激昂澎湃,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摩擦般的滞涩感,充满了挣扎与痛苦。阿纳托利的手指仿佛不是自己的,僵硬地在琴键上移动、按压、拉扯。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从他灵魂深处最痛苦的裂隙中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颤音,撞击在冰冷的空气里。
“Le jour de gloire est arrivé——”
(光荣一天等着你!)
他的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深蓝色的骠骑兵制服包裹着剧烈起伏的胸膛。假发套的边缘被汗水浸湿,贴在苍白的额角。他紧闭着双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仿佛紧闭的眼睑后面,正上演着比眼前现实更为惨烈的厮杀。他不敢睁眼,不敢看台下任何一张面孔——不敢看父亲那必然燃烧着耻辱怒火的脸,不敢看母亲那定然被绝望彻底吞噬的眼,更不敢看沙皇那双洞悉一切、深不可测的蓝眸。
他只能弹下去。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这首被赋予了全新、残酷意义的战歌,用最扭曲、最痛苦的方式倾泻出来。琴声时而高亢尖锐,像垂死野兽的嘶鸣;时而低沉压抑,如同巨轮碾过冰层发出的呻吟。原本流畅雄壮的进行曲节奏,在他手下变得支离破碎,充满了撕裂的顿挫和不和谐的撞击。那不是为战争吹响的冲锋号,那是一个灵魂在铁砧上被反复锻打、濒临崩溃时发出的、最凄厉的哀嚎!
大厅里出现了片刻诡异的死寂。狂热凝固在贵族们脸上,高举的酒杯悬停在半空。库拉金公爵那肥胖的、原本得意洋洋的笑容僵住了,小眼睛里的恶意变成了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的“演绎”。
阿纳托利沉浸在只有音符和剧痛的世界里。他看不见父亲卡尔·冯·贝格上校的反应。卡尔依旧站得笔直,如同一尊花岗岩雕像。但他胸前的铁十字勋章,在剧烈地起伏!那冰冷坚硬的金属边缘,随着他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在深绿色制服上切割出细微的褶皱。他紧握的双拳藏在身后,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可怕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肤渗出血来。他死死地盯着钢琴前那个瘦削的、紧闭双眼、身体因痛苦而痉挛的蓝色背影,额角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暴突、跳动。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混杂了极度的耻辱、无法言说的痛楚和一种……被至亲之人当众背叛的、冰冷的绝望。每一次琴键发出的、扭曲变调的嘶鸣,都像鞭子一样狠狠抽打在他脸上,抽打在他一生为之奋斗的荣誉和忠诚之上。
索菲·冯·贝格夫人站在人群边缘,背对着钢琴的方向。她无法再面对。她微微仰着头,灰蓝色的眼眸空洞地望着穹顶那些在烛光下闪烁的、繁复无比的金色天使浮雕。泪水,无声地、汹涌地从她眼角滑落,沿着苍白的脸颊滚下,滴落在她深紫色丝绸长裙的衣襟上,留下深色的、迅速扩大的泪痕。她紧咬着下唇,用力到渗出了血丝,才勉强抑制住那即将冲破喉咙的悲鸣。儿子的琴声,那充满了挣扎和痛苦的琴声,每一个扭曲的音符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心头最柔软、最珍视的地方——她血脉相连的法兰西之魂。那感觉,比凌迟更痛。
沙皇亚历山大一世静静地站在高台旁,脸上的忧郁如同恒久的冰川。他看着那个在钢琴前痛苦挣扎的年轻身影,看着那深蓝色骠骑兵制服包裹下剧烈起伏的脊背,看着那紧闭双眼却无法掩饰灵魂剧痛的脸庞。他深蓝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下。不是愤怒,不是欣赏,而是一种更深的、沉甸甸的悲悯。仿佛透过眼前这荒诞而残酷的一幕,他看到了这场即将席卷整个大陆的战争背后,那无数个将被无情撕裂的家庭和灵魂。他缓缓地、几不可察地,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叹息。那叹息的重量,仿佛承载了整个帝国的哀愁。
就在这琴声的煎熬、灵魂的撕裂达到顶峰,整个大厅的气氛凝固在一种令人窒息的痛苦和诡异之中时——
“报——!!!”
一声凄厉、嘶哑、仿佛用尽生命全部力气的呼喊,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猛地刺破了冬宫厚重的大门,撕裂了扭曲的琴音,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凯瑟琳大厅死寂的空气里!
砰!
沉重的大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撞开!
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像一个被狂风卷进来的破布娃娃。他浑身覆盖着厚厚的泥浆和尘土,几乎看不出原本军服的颜色。脸上布满干涸的血迹、汗水和泥土混合成的污垢,只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滚圆,里面燃烧着纯粹的、极致的恐惧,如同看到了地狱之门洞开。他胸前的军装被撕开一大片,露出里面染血的衬衣。他踉跄着,几乎是扑爬着冲向大厅中央,冲向沙皇所在的方向,每一步都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留下肮脏的泥泞脚印和……刺目的暗红色血点!
“陛下!急报!涅曼河!!” 信使的声音破碎嘶哑,如同砂纸摩擦,“法……法军主力!波……波拿巴本人!!” 他因极度的恐惧和体力透支而剧烈喘息,话语断断续续,却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六月二十四日……拂晓……强渡涅曼河!!”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出那个决定性的名字和日期,“拿破仑……他来了!!!”
轰——!
消息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神经上!整个冬宫大厅,瞬间陷入了比之前琴声响起时更为彻底、更为恐怖的死寂!
死寂。绝对的死寂。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水晶吊灯上万千棱镜停止了颤抖,烛火凝固在跳跃的瞬间。所有狂热的笑容、惊愕的表情、痛苦的泪水,都如同拙劣的石膏面具般,僵硬地定格在每一张脸上。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人胸膛欲裂,无法呼吸。只有那信使濒死般的、拉风箱似的剧烈喘息声,在死寂中无限放大,敲打着每一根绷紧的神经。
“当啷!”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是索菲·冯·贝格夫人。
她一直紧握在手中的那只高脚水晶酒杯,终于从她冰冷、颤抖、彻底失去力量的手指间滑落,摔在坚硬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瞬间粉身碎骨!琥珀色的酒液如同小小的血泊,在雪白的地面上迅速洇开,映照着穹顶无数摇曳的烛光,反射出破碎而妖异的光芒。那碎裂声,像一个信号,瞬间击碎了笼罩大厅的冰壳。
“不……”一声微弱得如同叹息、却充满了无尽绝望和恐惧的呻吟,从索菲苍白的唇间逸出。她身体晃了晃,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灰蓝色的眼眸彻底失去了焦距,只剩下空洞的、巨大的、无法承受的黑暗。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高跟鞋的细跟踩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轻微而刺耳的摩擦声。
“索菲!”卡尔·冯·贝格上校如同被闪电击中,猛地从极度的耻辱和僵硬中惊醒。他几乎是本能地低吼一声,魁梧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步就跨到了妻子身边。他伸出铁钳般的大手,一把抓住了索菲纤细的手臂,试图稳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那动作与其说是搀扶,不如说是一种强硬的、不容置疑的禁锢!他的手指深深陷入索菲手臂的皮肉里,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胸前的铁十字勋章几乎要撞上索菲的肩头。他的脸色铁青,下颌咬得咯咯作响,看向妻子的眼神里,刚才的耻辱和痛楚瞬间被一种更为狂暴的、被背叛的怒火和冰冷的恐惧所取代!仿佛她的失态,比拿破仑越过涅曼河的消息本身,更让他感到致命的威胁和耻辱!
“懦弱!控制住你自己!”卡尔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野兽在喉间的咆哮,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狠狠砸向索菲惨白的脸,“在陛下面前!在俄罗斯的土地上!”
索菲被丈夫铁钳般的手抓得生疼,那疼痛却远不及他话语中毫不掩饰的憎恶和鄙夷带来的万分之一。她猛地抬起头,灰蓝色的眼眸里,绝望的冰层瞬间被一种同样炽烈的、被压抑了太久的愤怒所点燃!那火焰如此猛烈,几乎要喷薄而出。
“*Mon Dieu*(我的上帝)……”她的声音不再是绝望的低吟,而是带着一种尖利的、无法置信的颤抖,法语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口而出,“*Il est venu*(他来了)!他真的……*il a osé*(他竟敢)?!” 她用力地想挣脱丈夫的钳制,身体因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Mon frère… Paris…*(我的兄弟…巴黎…)” 她语无伦次,目光投向虚空,仿佛想穿透墙壁,看到那遥远的、正被钢铁洪流践踏的故土。
“闭嘴!索菲!我命令你闭嘴!”卡尔·冯·贝格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盖过了索菲失控的法语低语。他猛地将妻子往自己身后一拽,力道之大,让索菲一个趔趄,几乎摔倒。他用自己的身体像一堵墙般隔开了索菲和整个大厅的目光,深绿色的制服后背绷得笔直,如同冰冷的壁垒。他转向沙皇的方向,胸膛剧烈起伏,嘶哑着声音,用尽全身力气吼道:“陛下!请下令!德意志军团随时准备为您和俄罗斯母亲流尽最后一滴血!让那些狂妄的法国佬,尝尝俄罗斯寒冬的滋味!” 吼声里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疯狂战意。
沙皇亚历山大一世静静地站着。他脸上的忧郁如同凝固的雕塑,深邃的蓝眼睛里翻滚着惊涛骇浪,却又被一种钢铁般的意志死死压住。他缓缓抬起手,动作沉重得仿佛托着千钧重担。整个大厅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那只苍白的手上。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
“母亲!小心!”
一声少年嘶哑的惊呼响起!
是阿纳托利!
他从琴凳上弹了起来,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幼兽。他看到了!在父亲粗暴地将母亲拽向身后的瞬间,在索菲失魂落魄、踉跄后退的刹那,她腰间那个用银链系着的、小小的、天鹅绒质地的香囊挂坠,被父亲制服上坚硬的铜扣猛地勾住、扯断了!
香囊掉落!
在索菲绝望的低呼声中,那个小小的、深紫色的天鹅绒香囊,翻滚着,划过一道刺眼的弧线,落向坚硬冰冷的大理石地面!
而香囊里面,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
不是香粉,不是花瓣。
是一个小小的、圆形的、闪着冷硬金属光泽的东西。
它在空中翻滚了一下,然后清脆地撞击在地面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又骨碌碌滚了几圈,最终停在阿纳托利几步之外,光滑如镜的地面上。
那东西静止了。
大厅穹顶无数烛火的光芒,瞬间聚焦在那小小的金属圆片上。
那上面,一个熟悉的、戴着桂冠的侧面浮雕头像,清晰无比。
是拿破仑。
一枚小小的、金质的拿破仑头像纪念章。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了那枚静静躺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小小的金色圆章上。那上面,年轻的皇帝戴着象征胜利的桂冠,侧脸线条冷峻而锐利,目光似乎穿透了时空,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平静地注视着眼前这片因他而彻底陷入冰封死寂的俄罗斯宫廷。烛光在他金属的轮廓上跳跃,反射出冰冷而刺眼的光芒,像一枚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所有压抑的、濒临崩溃的情绪!
“法兰西的毒蛇!!”一声凄厉、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猛地炸开!
卡尔·冯·贝格上校的双目瞬间变得血红!那枚小小的金质头像,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他最后一丝理智的堤坝!所有的屈辱、愤怒、被背叛的狂怒,以及对脚下这片他宣誓效忠的土地所面临的灭顶之灾的恐惧,在这一刻彻底吞噬了他!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沙皇,不再看任何人!充血的目光如同最凶猛的鹰隼,死死锁定了妻子索菲那张因巨大恐惧而彻底失血、如同白纸般的脸!他魁梧的身体爆发出可怕的力量,一步就跨到了那张放着索菲心爱之物的软榻旁!
“你还在供奉他?!在这个时刻?!在俄罗斯的土地上?!在陛下的宫殿里?!”卡尔的吼声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他根本不给索菲任何反应、任何解释的机会——或许,他根本不需要解释。那枚香囊里掉出的头像,就是最确凿的“叛国”证据!是他所有耻辱和愤怒的具象!
他铁钳般的巨手,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力量,猛地抓向软榻上那块覆盖着塞弗尔瓷瓶的深紫色天鹅绒布!
“不——!!卡尔!不要!!!”索菲·冯·贝格的尖叫声陡然拔高,凄厉得如同杜鹃啼血!那不再是优雅的贵妇,而是一个被夺走至宝、濒临疯狂的母亲!她不顾一切地向前扑去,伸出手臂,想要阻止那即将发生的毁灭!她灰蓝色的眼眸里,巨大的恐惧被一种更加深沉的、玉石俱焚的绝望所取代!
太迟了。
嗤啦!
深紫色的天鹅绒布被卡尔·冯·贝格粗暴地一把扯开!露出了下面那件无瑕的艺术品——蛋壳白的纯净瓶身,优雅流畅的曲线,以及瓶腹上那张年轻皇帝冷静而锐利的肖像。
卡尔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的眼中只有那刺眼的画像,只有那代表着背叛、耻辱和即将到来的无边战火的法兰西象征!狂暴的怒火彻底烧毁了他的理智。他发出一声非人的低吼,手臂肌肉贲张,抡起那件价值连城、承载着索菲半生眷恋的塞弗尔瓷瓶,如同抡起一把战锤,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砸向坚硬无比、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
砰——哗啦啦!!!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那声音,清脆,刺耳,又带着一种沉闷的、毁灭性的终结感,如同冰层在巨大压力下彻底崩裂!又像是一个时代、一个家庭、一种维系了多年的脆弱平衡,被无情地、彻底地打碎!
雪白细腻的蛋壳白瓷瓶,在撞击的瞬间化为无数碎片!它们如同被炸开的、闪耀着死亡光芒的星辰,带着凄厉的呼啸,向四面八方疯狂迸射!锋利的瓷片切割开空气,也切割开凝固的时间。
“母亲!”阿纳托利的惊呼声被淹没在巨大的碎裂声里。他离得最近,本能地想要冲过去保护母亲,身体却被一股巨大的冲击力撞得向后踉跄。
就在这电光火石、碎片飞溅的瞬间,索菲不顾一切地扑向那片毁灭的中心!她的目标不是丈夫,而是那些飞散的、印有皇帝头像的碎片!仿佛那是比她的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一块边缘极其锋利、足有巴掌大小的碎片,正好在她扑过去的方向飞溅而起!
“呃!”一声短促的痛哼!
索菲的手腕被那急速飞旋的瓷片边缘狠狠划过!一道深长的伤口瞬间绽开,鲜红的血液如同突然涌出的泉水,汩汩冒出,迅速染红了她深紫色的丝绸袖口,也溅落在她苍白如纸的手背上!剧痛让她身体猛地一缩,动作停滞了一瞬。
“索菲!”卡尔砸碎瓷瓶的动作完成,狂暴的怒火似乎被妻子手腕上刺目的鲜血和那声痛哼短暂地遏制了一瞬。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抓妻子的手臂查看伤口,动作却带着愤怒后的僵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然而,索菲根本不顾自己的伤口!剧痛只让她停顿了不到一秒!她的目光如同着了魔般,死死锁定在几步之外、一块静静躺在地上的较大瓷片上!那块碎片上,拿破仑皇帝那张年轻冷静、戴着桂冠的侧脸,几乎完整地保留着!在满地狼藉中,那双画出来的眼睛,依旧平静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漠,凝视着这片混乱。
“不…不…”索菲如同梦呓般低语,不顾手腕血流如注,再次挣扎着要扑过去,眼中只有那块印有皇帝头像的碎片,仿佛那是她灵魂的碎片。
“够了!!!”卡尔·冯·贝格的咆哮再次炸响!这一次,声音里除了狂怒,更添了一种被彻底撕裂的痛苦和暴戾!他无法理解!完全无法理解妻子在这种时刻,在俄罗斯的宫殿里,在沙皇面前,在拿破仑的铁蹄已经踏破国门的消息传来之后,竟然还要不顾一切地去捡拾那个暴君的画像碎片!这行为,比那枚藏在香囊里的头像章,更彻底地践踏了他作为军人、作为丈夫、作为一个“俄罗斯人”的尊严和底线!
他猛地扬起手臂,并非去搀扶妻子,而是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力量,狠狠推向索菲的肩膀!要将她从那片象征法兰西的“亵渎之物”前彻底推开!
“母亲!!”阿纳托利的嘶喊带着哭腔,他终于冲到了近前!
一切都发生在令人窒息的瞬间。
索菲被丈夫巨大的力量推得向后倒去!她的身体失去平衡,高跟鞋在沾满了酒液和碎瓷的地面上一滑!
就在她向后摔倒的刹那,她的脚,那只穿着精致紫色缎面高跟鞋的脚,慌乱中猛地踩踏下去!
不偏不倚!
正正踩在了那块她拼死想要拾起的、印有拿破仑完整侧脸的、最大的塞弗尔瓷片之上!
咔嚓——!
一声比刚才更为清脆、也更为刺耳的碎裂声!
那块承载着无暇画像的珍贵瓷片,在索菲高跟鞋细跟的重压之下,如同最脆弱的梦境,瞬间四分五裂!皇帝那戴着桂冠的年轻面容,在细跟的碾压下,彻底粉碎!化作一堆更加细小的、混杂着紫色鞋底污渍的白色粉末和碎渣!只有几片残留着些许蓝色军服边缘的碎片,飞溅开来。
“啊——!!!”索菲·冯·贝格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完全不成人声的惨嚎!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和绝望,远比她手腕上流血的伤口要深重千万倍!仿佛被踩碎的不是一块瓷片,而是她仅存的生命和灵魂!她再也无法站立,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瘫倒下去。
“母亲!”阿纳托利终于扑到,用自己年轻的身体险险接住了母亲瘫软的身体。索菲倒在他怀里,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她手腕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染红了阿纳托利深蓝色的骠骑兵制服。但她似乎完全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灰蓝色的眼眸空洞地大睁着,死死盯着地上那堆被自己亲手(或者说被丈夫的推力导致)踩碎的、混杂着鞋底污渍的白色粉末和碎渣,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无声地、汹涌地奔流而下。那是一种彻底心死的绝望。
卡尔·冯·贝格上校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尊瞬间被寒冰冻住的雕像。他看着妻子在儿子怀中崩溃,看着地上那堆被踩踏得面目全非的瓷粉,看着自己刚刚推开妻子的手……他胸前的铁十字勋章不再起伏,仿佛连心脏都停止了跳动。那张饱经风霜的、日耳曼人坚毅的脸上,狂暴的怒火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留下的是一片空茫的、死灰般的惨白,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巨大的茫然和冰冷的恐惧。他做了什么?他刚刚……亲手将妻子……连同她心中最后一点支撑……彻底推入了深渊?
整个冬宫凯瑟琳大厅,陷入了比拿破仑渡河消息传来时更加死寂、更加恐怖的冰封状态。所有人都被眼前这惨烈、荒诞、如同地狱绘卷般的家庭崩裂景象所震慑。贵族们脸上还残留着对国难的惊惶,此刻又被这**裸的、发生在沙皇面前的残酷撕裂所冻结。连沙皇亚历山大一世脸上那恒久的忧郁,也似乎更深沉、更凝重了,他微微闭了一下眼睛,仿佛不忍再看。
阿纳托利紧紧抱着怀中颤抖不止、如同破碎玩偶般的母亲。他的脸颊紧贴着母亲冰冷、被泪水浸透的鬓角。索菲手腕上流出的温热血迹,正透过他礼服的衣料,缓慢而清晰地渗透进来,粘稠、温热,带着浓烈的铁锈腥气,紧紧贴在他的皮肤上。
这温热,却让他感到刺骨的冰寒。
他的目光,越过母亲栗色的发顶,越过父亲卡尔那僵硬的、如同石雕般的背影,越过满地狼藉的碎瓷、泼洒的酒液和那堆刺目的、混杂着紫色鞋印的白色粉末……最终,落在了几步之外,另一块被遗忘的碎片上。
那块碎片不大,边缘参差不齐,像被野兽撕咬过。它静静地躺在一小滩暗红色的、尚未完全凝固的酒液旁边(那是索菲之前打翻酒杯的残迹)。碎片上,拿破仑头像只剩下额头和那标志性的、锐利如鹰隼的眼神部分。冰冷的瓷釉,映照着穹顶摇曳的烛光,让那只残缺的眼睛,仿佛在酒液和阴影中,无声地燃烧着。
阿纳托利的身体僵硬着,抱着母亲的手臂却收得更紧。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死寂的大厅里,如同沉重的鼓点,敲打着耳膜。一种冰冷而尖锐的刺痛感,从指尖传来。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自己刚刚为了稳住母亲身体、撑在地面上的左手食指指尖,不知何时,被一块极其细小、却异常锋利的碎瓷边缘,割开了一道细细的口子。一滴饱满、鲜红的血珠,正从伤口里缓缓渗出,在指尖凝成一颗颤巍巍的、小小的红宝石。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块浸泡在暗红酒液中的、印着皇帝额头的碎瓷片上。那冰冷锐利的眼神,仿佛穿透了时空的尘埃,正与他对视。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而清晰的声音,穿透了冬宫厚重的墙壁,如同幽灵般飘进了这片死寂的、充满了血腥、泪水和破碎瓷片的地狱。
是歌声。
是圣彼得堡无数教堂的唱诗班,在暮色彻底降临、白夜将尽的时刻,准时唱响的晚祷圣歌。
《上帝保佑沙皇》(Боже, Царяхрани!)。
那歌声庄严、肃穆、悠远,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如同来自天国。纯净的童声合唱,在管风琴浑厚的低音伴奏下,层层叠叠地升起,虔诚地祈祷着,祝福着这片广袤的土地和它的最高统治者。
“Боже, Царяхрани! / Сильный, державный, / Царствуйнаславу, наславунамъ!”(上帝,保佑沙皇!强大而庄严,为我们的荣耀而统治!)
神圣的歌声,虔诚而悠远,如同来自天国。
这歌声飘荡在死寂的冬宫大厅里,飘荡在满地象征着毁灭与撕裂的碎瓷、泼洒的酒液和刺目的血迹之上,飘荡在相拥着如同破碎玩偶的母子、僵立着如同冰冷墓碑的丈夫、以及无数凝固在惊骇与茫然中的贵族头顶……
形成了一幅无比荒诞、无比惨烈、直刺灵魂的末日图景。
阿纳托利抱着失去灵魂般颤抖的母亲,指尖那滴鲜红的血珠,终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悄然坠落。
啪嗒。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血珠,精准地滴落在那块浸泡在暗红酒液中的碎瓷片上。
正正滴在碎瓷片上,拿破仑皇帝那残缺的、仅存的、冰冷而锐利的额头之上。
鲜红与暗红瞬间交融,如同最原始的祭品,浸染了那冰冷的、象征征服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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