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冯·贝格上校的马蹄裹着泥浆,踏碎维尔诺郊外冻硬的车辙。雪是灰的,掺着炮火燎过的黑灰和牲口的粪末。空气里一股铁锈、硫磺和腐烂甜菜根混杂的气味,像一块湿冷的裹尸布糊在口鼻上。
“上校!左翼!”副官的声音被风撕扯着。
卡尔甚至没转头。他举起缠着脏污绷带的左手——拇指的伤口在冬宫被纸割开,如今已溃烂发红——打出一个简单的手势:斜劈。身后传令兵的旗语立刻翻飞。德意志军团左翼三个步兵连沉默地展开,刺刀组成的钢铁荆棘林向前蔓延,刺破灰蒙蒙的雪幕。
炮弹的尖啸由远及近。卡尔勒住缰绳。战马不安地刨着蹄下混杂着冰碴的泥泞。他身后的士兵们像被冻住的雕像,只有眼珠在帽檐的阴影下转动,追随着空中那个越来越大的黑点。
轰——!
爆炸点在右前方两百码。冻土、碎石和半截焦黑的桦树被掀上半空,又像肮脏的冰雹砸落。冲击波掀起的雪粉扑了卡尔一脸,冰凉刺骨。几块黏糊糊的东西溅在他深绿色的军大衣前襟上,冒着热气,不是泥。
“是库尔兰骠骑兵的传令兵…刚派出去的。”副官的声音绷得死紧。
卡尔抬手抹掉脸上冰冷的雪泥,手指在军大衣那块温热的黏腻上停顿了一瞬。他捻了捻指尖,然后,用那块沾着血肉残渣的布料,平静地擦掉了溅在胸前铁十字勋章上的泥点。冰冷的铁十字边缘刮过溃烂的拇指伤口,刺痛尖锐。
“让二营补上右翼缺口。”他声音沙哑,像砂轮磨过生铁,“告诉库图佐夫的人,再退,我的枪不认俄国制服。”
副官打马离去。卡尔的目光掠过前方狼藉的雪原。焦黑的弹坑旁,一匹被炸断后腿的战马倒在血泥里,徒劳地昂头嘶鸣,每一次挣扎都从腹部巨大的豁口涌出更多暗红的内脏。它的骑手仰面躺在几码外,年轻的脸上覆盖着霜雪,眼睛睁着,空洞地望着铅灰色的天。
卡尔调转马头。铁十字勋章冰冷地贴在胸口,随着战马的步伐,一下下敲打着溃烂的拇指伤口。每一次敲打,都像冬宫那晚,索菲用法语说出的那句冰冷诅咒。
*Va te faire pendre ailleurs*(滚去别的地方上吊吧)。
***
车轮碾过冰辙的震动,让索菲·冯·贝格的头一下下轻磕在摇晃的车厢壁上。她闭着眼,浓密的栗色睫毛在惨白的脸上投下两弯死寂的阴影。手腕上那道被瓷片割开的伤口,裹着阿纳托利匆忙换上的新布条,渗出暗红的血渍,在深紫色旧绒裙袖子上晕开,像一块丑陋的淤青。
阿纳托利抱着军用挎包,僵硬地坐在对面。皮革冰冷坚硬,硌着他的肋骨。包里除了父亲扔给他的行军命令和地图,还有更沉重的东西——那枚被践踏过的、母亲的天主教银十字架。冰冷的金属贴着胸口,链子断裂的茬口刺着皮肤。
马车在坑洼的道路上剧烈颠簸了一下。索菲的身体猛地一晃,头重重撞在厢壁的木棱上,发出一声闷响。她缓缓睁开眼。灰蓝色的瞳孔里没有焦距,像蒙着波罗的海最深处的浓雾。她看着儿子,目光却穿透了他,落在车厢角落那片晃动跳跃的阴影里。
“*Les chevaux…*(马匹…)” 她喃喃自语,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pleurent*(在哭泣)。”
阿纳托利喉咙发紧。窗外只有车夫粗鲁的吆喝和鞭子抽打空气的尖啸。拉车的驽马喘着粗重的白气,没有嘶鸣。
“母亲,”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我们在去斯摩棱斯克的路上。彼得罗夫说,那里更安全。”
索菲似乎没听见。她的视线从角落的阴影,慢慢移到自己染血的袖口。然后,她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极其缓慢地、神经质地,一遍遍抚摸着裙摆上一块早已干涸的深褐色污渍——那是冬宫打翻的葡萄酒留下的印记。指尖用力地揉搓着,仿佛要将那印记从布料深处抠出来。
马车猛地刹住。惯性让阿纳托利向前扑去,军用挎包重重撞上膝盖。索菲的身体也向前倾倒,额头差点撞上前座背板。车外传来嘈杂的人声、哭喊和牲畜不安的嘶鸣。
阿纳托利掀开车窗厚重的挡风帘。一股混杂着汗臭、粪便和绝望的浑浊气味扑面而来。
道路被堵死了。前方是一座摇摇欲坠的木桥,狭窄的桥面上挤满了逃难的人群:裹着破旧毛毯的农妇抱着哭嚎的婴儿,瘦骨嶙峋的老人拖着简陋的雪橇,上面堆着可怜的家当——一口铁锅,半袋冻硬的土豆,一个褪色的圣像。几个穿着脏污军装的俄国伤兵拄着木棍,眼神空洞地被人流裹挟着向前挪动。一辆装满了箱笼的贵族马车卡在桥头,拉车的马匹不安地喷着鼻息,车夫正挥舞着鞭子,试图驱散挡路的人群。
“滚开!让路!给冯·贝格夫人让路!”他们的车夫彼得罗夫跳下车辕,粗鲁地挥舞着鞭子,试图开道。鞭梢险险擦过一个抱着孩子的农妇的头巾。
“彼得罗夫!”阿纳托利厉声喝止。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哭喊声刺破嘈杂。桥边不远处的雪地里,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试图将一个陷入半冻结泥坑的破旧木箱拖出来。是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穿着单薄的破棉袄,小脸冻得青紫。箱子太沉,他一次次用力,瘦弱的胳膊颤抖着,泥水溅满了他的裤腿和脸颊。箱子里,似乎是一些书籍和纸张。
阿纳托利推开车门跳了下去。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扎进肺里。他快步走向那个男孩。
“需要帮忙吗?”他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一些。
男孩惊恐地抬起头,冻得通红的眼睛看着阿纳托利身上深蓝色的骠骑兵军官制服,像受惊的兔子。他猛地摇头,更加拼命地去拽那个箱子。
阿纳托利蹲下身,不顾泥泞,双手抓住箱子边缘:“一起用力。”
男孩迟疑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两人合力,箱子终于从冰冷的泥淖中挣脱出来。
“谢谢您…军官老爷…”男孩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口音。他飞快地看了阿纳托利一眼,又低下头,紧紧抱着那个湿漉漉的木箱,仿佛那是他仅存的世界。
阿纳托利看着男孩单薄破旧的棉袄下露出的、冻得发紫的手腕。他想起自己军用挎包里的硬面包和一小块腌肉。那是彼得罗夫准备的干粮。
他直起身,准备回去拿点吃的。目光扫过男孩怀中敞开的木箱盖子。里面堆着些旧课本和练习册,最上面是一本翻开的画册。发黄的纸页上,用稚嫩却认真的笔触画着一艘在海上航行的帆船。帆船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
“*Папавернетсяс войны*(爸爸会从战争回来)。”
阿纳托利的心脏像是被那行字狠狠攥了一下。他猛地转过身,逃也似的走向马车。
“少尉!快上车!我们得绕路了!该死的法国佬的骑兵斥候可能就在附近!”彼得罗夫焦急地喊道,已经将马车从堵塞的车流中艰难地调转了方向。
阿纳托利拉开车门。车厢里,索菲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头靠着厢壁。但她的眼睛是睁着的。灰蓝色的瞳孔不再是空洞,而是死死地盯着阿纳托利刚刚站立的方向——那个抱着木箱的男孩所在的位置。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重复着什么。
阿纳托利顺着母亲的目光看去。那个男孩正费力地抱着沉重的木箱,汇入逃难的人流,小小的背影在灰蒙蒙的雪幕中显得那么脆弱。
“*Mon petit…*(我的小家伙…)”索菲的声音极轻,像叹息,又像梦呓。她那只没受伤的手,不再是抚摸裙摆的污渍,而是痉挛般地抓住了自己胸口的衣襟,用力到指节泛白。她的目光追随着那个男孩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混乱的人群里。
然后,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阿纳托利。灰蓝色的眼睛里,那片浓雾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巨大的悲恸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清醒。她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但阿纳托利看懂了那个口型。
*Pourquoi?* (为什么?)
阿纳托利僵在车门口,冰冷的空气冻结了他的血液。他无法回答。
彼得罗夫猛地一甩鞭子:“驾!”马车剧烈地颠簸着,驶离主路,冲进旁边覆盖着厚厚积雪的荒野。车轮碾过冻硬的灌木丛,发出刺耳的断裂声。
车厢里,索菲依旧死死抓着胸口的衣襟,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飞掠而过的、荒凉的雪原。那里,只有几株被烧焦的树桩,如同大地刺向天空的黑色手指。
阿纳托利重重地关上车门,将自己摔在冰冷的座位上。他下意识地摸向胸口,隔着厚厚的制服和军用挎包,那枚被踩踏过的银十字架硌得他生疼。他低下头,摊开手掌。掌心,在刚才帮男孩拖拽箱子时,沾满了冰冷的黑泥和几根枯草的碎屑。
他用力地、反复地在裤子上擦拭着手掌。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发出沙沙的声响。黑泥被擦掉了,留下几道污痕,但那种冰冷黏腻的感觉,却像渗进了骨头缝里,怎么也擦不干净。
马车在荒野中狂奔,将维尔诺方向传来的、沉闷得如同大地心跳的炮火声,远远抛在身后。每一次颠簸,都让索菲腕间暗红的血渍在阿纳托利的视野里晃动。
他闭上眼。黑暗中,冬宫地面上那滴血落在拿破仑碎瓷上的画面,和男孩画册上那行“爸爸会从战争回来”的稚嫩字迹,重叠在一起,反复灼烧着他的神经。
马车碾过一道深沟,车厢几乎被抛离地面。索菲的身体猛地歪倒,额头重重撞在阿纳托利的肩膀上。冰冷而坚硬。
她没有动,也没有呼痛。只有那只紧抓胸口衣襟的手,更加用力地蜷缩起来,指节绷得惨白,仿佛要抓住什么,又仿佛要将什么彻底捏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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