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的,别紧张。”宿弦说。
接着,她朝右手边的小路一拐,来到一处几片木板遮蔽的角落。
木板和墙的缝隙下蜷缩着一位蓬头垢面的妇人,一双手皴裂粗糙,正用抱婴孩那样的姿势抱着一团破布唱着哄孩子的歌谣:
“小丫头,快长大,有雨来,也不怕,为娘带你捉蝦蟆…”
妇人旁若无人地哄着怀里的“孩子”,直到宿弦俯下身,将一个包子递给她,妇人似是饿了许久,从宿弦手里一把夺过包子便猛往嘴里送,即便腮帮子被鼓鼓地撑起她还是对着那个“孩子”哄道:“等娘吃饱了就有力气…喂你…”
宿弦叹了口气,转身时对上了他惊讶的目光。
她知道他的疑惑,只是拉着他继续走,边走边说道:“她疯了好多年了,家里人不管不顾。因为年轻时失去了孩子,所以一直幻想她的孩子还在。”
“原是这样…”他同样叹气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也是个可怜人。”
“我们要去哪儿,这不是回义庄的方向。”
宿弦调皮一笑,出了个难题:“我买了四个包子,你我各一个,给了她一个,剩下的一个给谁?”
“你买的当然你吃。”
“不对,最后一个当然是孝敬我师父他老人家!”
“你师父不是过世了吗?”
“怎么了?死人不需要上供吗?”
“哦…哦!”
宿弦提醒道:“跟紧喽,傻小子!”
“我比你年长…”
“那又如何,还不是我说了算!听没听过强龙不压地头蛇?”
他抿嘴一笑,乐呵呵地加紧脚步跟上去。
同小姑娘拌嘴,不是他的强项。
两人穿过半人高的草簇拥的小路,眼前突然宽阔明亮起来。晨雾已然散去,再往前竟是一片悬崖,两人登高望远,眺望远方群峰连绵起伏。
棠梨花开,犹如春雪。
悬崖下的山谷中有一条奔腾的湛蓝河流,一直流淌到天边,无穷无尽。
悬崖前的一颗老树旁拱起一个圆圆的土包,立着一方矮矮的石碑。
“真壮观…果然是个好地方!”
他眼睛都看直了,十五岁便入了军营,已有六个年头,连年的征战已经蒙蔽了他的眼睛,除了血腥再无别的。
可现在想想,自己拼命也要捍卫的大好河山就在眼前,就算豁出性命也值了!
出神之际,宿弦突然骄傲地说道:“这个埋骨之地是师父生前自己选的,他说是个风水宝地,所以等我死了也要埋在这里,视野那么开阔,等到了晚上我就叨扰他老人家,拉他起来陪我一起看星星!”
见他一脸不解的神色,她以为他不明白,于是指着西边儿的山峰解释道:“呐,那是龙的嘴巴,底下那条河流中央汇聚的湖泊是一颗珠子,龙要去衔那颗珠子。依山傍水,高处俯仰,是个不错的埋骨之地!”
“不…我是好奇…宿弦姑娘对死亡似乎并不畏惧?”
“干我们这行的见惯了生死,反正谁也逃不过死亡,能活一日便活一日,活不过就死,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摆手招呼他过去,只见那矮矮的石碑上刻着几个字:
醉饮公张拾攸之墓。
“张拾攸”想必就是她师父之名讳,可“醉饮公”又是何意?他的墓碑可谓独树一帜,除了那几个字,别的比如生卒年份、子嗣立碑啥也没有。
“你师父碑上的字…?”
宿弦用袖子擦了擦墓碑,随口答道:“他爱喝酒,墓碑是自己做的,字是自己刻的。”
他大概没想到还能这么弄,但见她把最后一个包子摆在墓前,对着坟磕了三个头,念叨道:“师父啊,徒儿又看您来了。王麻子的爹刚过世,您生前不是特别喜欢和他喝酒唠嗑嘛,这下您有伴儿喽…但是别忘了保佑您的徒儿,有事托梦,可别变成蟋蟀、蛇来找我,我是不怕的,就怕误伤了您。”
“对了!今天我还带了一个客人前来,他是哪儿的我不清楚,他叫什么我也不知道…不重要了,反正您好好的吧,下次我争取带酒来祭奠您。”
好真诚又…理直气壮的一番话…他忍不住说道:“我叫柏言,松柏的柏,言辞的言。宿弦姑娘实在不好意思,我该主动向你说明的。”
宿弦却表现得极其平淡,继续对着墓碑说道:“听到了吧师父,他自己介绍了自己,那我便不啰嗦了。”
接着,她将新长出来的杂草清理一番,给土包上又添了些土。
柏言的左手未愈,只能用右手帮忙,他发现这位姑娘瘦弱的四肢干起活来十分麻利,脸上总是笑着。
“柏言你看!”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原来是悬崖下河谷里的一颗大树,那颗大树可谓是出类拔萃,远超周围树木的高度,高耸地立在那儿,树冠蔓延生长出一个巨大的圆帽。
“好大的树,得有千年了吧!”
宿弦说:“那种树叫做棠梨,我们的村子世代采摘棠梨树的花骨朵焯水晾干贩卖,可吃也可入药,棠梨村因此得名。那颗巨大的棠梨树一直被视为村子的守护神加以供奉…”她的眼神突然黯淡无光,甚至带着几分怨念,“人人都跪它、拜它。”
柏言应和道:“千年的老树,想必确实有些灵性,村民当它是守护神也有道理。”
她撇嘴不屑道:“我就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他还挺好奇。
“我只会想,要是砍了用树干凿成棺材的话,能做多少棺材呐!”
“……?”
看他满脸震惊的窘样儿,宿弦也不逗他了,而是随地靠着一片枯草坐下,然后拔下长着绒毛的花开始像撸狗尾巴那样把毛撸下来。
“小将军,现在你还是想寻死吗?”
柏言自然地坐到离她不远的山石上,沉默了一会儿,他抬眼道:“我不是将军,我只是一名九品校尉。”
“呼”一下,她手心的毛毛四散飘去。宿弦问道:“那不也是官儿嘛!反正比我这种闲杂人厉害多了。”
柏言立即反驳道:“不!姑娘怎么会是闲人?姑娘会的比我多得多,我守山河,你引渡亡者,各有所长罢了,没有高低贵贱!”
“我也觉得没有高低贵贱,果然英雄所见略同!”她捧着脸看向他,“有接生婆自然也有我们做白事的行当,只是一个管新生,一个管身后事而已。”宿弦又问道:“其实你当时不想死的对不对?”
“为什么这么说?”
她狡黠一笑,拍了拍身旁的劲草,只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小小的草尚且有如此顽强的生命力,自然万物皆如此,更别提人了。它们努力地汲取露水,接纳太阳,都是为了自己活得更好。”
柏言摇摇头:“人终究与花草树木不同,我本该战死沙场为国捐躯,我朝夕相处的战友都死了,又岂能苟活于世?”
宿弦不解道:“听过‘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句,你一人又能如何?死了你成不了英雄,历史中甚至不会有你的名字,你的尸身被无定河的黄土埋葬,腐化成为烂泥,敌人依旧好好的在那儿,京中的达官贵人依旧好好的在那儿,歌舞升平,会怜惜你吗?”
“其实你只是逃避,想用死亡逃避战败的事实对吗?可是没人规定只有死了的才配成为英雄,活着才能建立更多功勋不是吗?”她说。
柏言垂着头,一言不发。
他看向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已经苍老粗糙至极。十五从军那年,他本想建功立业,成为柏氏的荣耀,让祖母能颐养天年。
可惜休**队实在令他大失所望,各级将军不作为,手下的士兵尽把心思花在人情世故上,疏于操练。他是有心无力,没办法实现志向。
唉!
突然,一只绿色的狗尾巴草编的兔子跃然眼前,柏言一抬眼,便遇见她眼中的明媚。
她的嘴角勾起,笑嘻嘻道:“我从小跟着师父见惯了将死之人。他们的眼神是不同的,有的不甘心,有的在挣扎,有的很恐惧,有的很坦然。我猜你不想死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我当时在你眼中看见了挣扎和不甘,所以才决心救你一命。”
俗话说心病最难医,若是一心求死之人,她还不一定花费那么大力气扒拉回来!
“谢谢”,柏言接过草兔子,“我确实放不下许多东西,但我还是打算返回军队,履行我未完的职责。”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宿弦眺望晶莹的河流,淡淡道:“好啊,愿你一切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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