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休国派遣了使臣前往东陆讲和,东陆皇帝陆沨提出割休国郯州十五城来换取和平,大将军司徒光受君命见使臣“商议”割地一事。
休国,再也打不动了。于是郯州十五城从此便划给东陆,与休国再无瓜葛。
司徒光为此战主帅,领兵半年便大获全胜,被赐“武安”封号,与其师傅大将军程蹇不相上下。
战争终于停止,以战败者割地赔款而告终,活下来的将士精疲力竭,侥幸得归故里。
柏言脱下铠甲,马不停蹄地赶往棠梨村,他唯今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接到宿弦,然后带她离开这里,带她回家见自己的奶奶,这样的话她在世上就又多了一个亲人。
瘦马停在村口,惊惧地不由往后退了两步,黑鸦凄厉地嚎叫着在路边踱步。
由于驰骋疆场,多年经受血雨腥风的洗礼,柏言顿时嗅到空气中弥漫着的**气息。
“……!”
心中的不安感愈加强烈,稍往里走几步,一番荒凉的景象倏然呈现。
才两个月未见,短短两月不见呐,既无人影也无犬吠。
房橼倒塌,瓦片随意散落,门边儿荒草已有半个人那样高,落叶无人清扫,已经铺了厚厚一层。
这里是棠梨村么?
柏言呆愣在原地,被满目的死气冲昏了头脑,思绪一片空白。
过了半晌,将近日暮时分,冷风森森,他不敢相信地叫唤道:“全生!刘婶!有人吗——”
乌鸦被突如其来的动静惊起,扑扇着翅膀打破了持续的寂静。
无人应答。
一个不妙的念头猛然窜进他的脑海——棠梨村地处边境,因战乱生流寇,流寇洗劫百姓,将一个个村庄变成“死村”。
想到这里,似是有一双手紧紧攥住他的心脏,掐得生疼。
她呢?该不会…
柏言边祈祷边快步朝村那头的义庄奔去。
死寂的村子里,荒无人烟的土路上,只听见慌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透过半遮半掩的掉漆木门看进去,义庄也是一片破败之景,只见挡风的木板七零八落,停放棺材的院子杂草丛生,纸钱四散飘零,陷在泥土里早已不成样子…
他只是轻轻一推,门板“砰”地倒下。
如今的义庄成了更加阴森可怖的东西,加上太阳落山,仿佛下一刻就会从棺材里跑出一群恶鬼。但柏言毕竟是在尸山血海中摸爬滚打活下来的,常人可能会被吓破胆,他却不顾一切地闯入,破开紧闭的门,朝内室的每一个角落找去。
“苍天在上,保佑宿弦平安无事,折我一半寿,换她安然无恙。”
杀人者不信神鬼,柏言原来也不信,但他真挚地祷告神明能怜惜一下芸芸众生中棠梨村的少女,她已经吃了很多苦,独自熬过许多日夜,那就留下她的性命,让他有机会能带她到更远的地方瞧瞧。
屋内满是灰尘的呛口味儿,棺材有的盖上,有的敞开。
突然脚底似乎有些动静,正在满屋子窜来窜去,柏言警惕地朝响动的地方靠近,随即一个闪身,探向其中一口棺材下。
一只老鼠拱着鼻子一溜烟儿跑没影。
原来只是…一直老鼠…
他失落地将要起身,却在棺材底和地面的夹缝之间,那一头竟有一片杏色的布!
是她!是她素日衣物的衣角!
柏言既激动又恐惧,如果她一直在这里,为何不答应、不出声、不动?
他害怕角落里衣袍下包裹的是一具死尸、一副骷髅!
挪步…一点儿一点儿地挪步,柏言屏住呼吸朝棺材的另一侧瞧去。
“宿弦!”
谢天谢地!不是骷髅不是死尸!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却见姑娘将头埋在膝盖上,环抱着双臂,蜷缩在阴暗的犄角旮旯里一动不动。
柏言小心翼翼地蹲下,轻轻触碰她裸露在外的手,霎时间毫无血色的手背传来阵阵凉意,面前紧成一团的姑娘猛地抬起头来挣扎着试图往后躲。
身后是墙,于是退无可退。
她只能拼命地侧着头往墙上抓,妄想将身体嵌进墙里是最好。
柏言边呼唤她的名字边阻止她的动作,拉扯间宿弦的指甲划破了他的手,挠出一道道血痕。
他心一横,拉着她的手往自己身前一拽,使劲儿拥她入怀,死死抱住不放。
“好了好了,我来了,没事了没事了啊…”
语气如同哄孩子一般,宿弦渐渐平静下来,只是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他拍着她的背,搂着她在一排排棺材间一直坐着,直到太阳完全隐没天际,直到腿麻了,手酸了。外头再也听不见犬吠,转眼正值盛夏,蛐蛐儿聒噪的动静经久不衰。
柏言终于舍得将两人剥离开来。
三月未见,故人竟削瘦了许多,面上毫无血色,嘴唇发白,手掌冰凉,眼神中饱含惊惧,受了天大的惊吓。
屋里既没油灯也没柴火,更别提找到一个火折子。
接着皎洁的月光,柏言再次小心地靠近她,问道:“发生了什么…其他人呢?”
“他们…在村…东头…”
宿弦像提线木偶般阴沉沉地回应着他的问题。
“村东头?他们在那儿做什么?整个村子荒凉得不像样…到底怎么了?”
月光透过窗户倾泄而入,她琥珀色的眸子在月色衬托下愈发动人。宿弦的目光略过他,看向月亮,又转向别处。
“明日清晨…我带你去看他们…”她的嘴角扯出一抹令人胆寒的笑。
柏言心中忐忑,但眼前的姑娘非彼时明媚的姑娘,他不敢贸然触动她。
这一夜,他躺在棺材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明明是盛夏时节却冷飕飕,加上蛐蛐儿精力旺盛,实在叫人难以入眠。
不过隔壁棺材的她却整夜未动,一点儿翻身的动静也不曾有过。
“她独自一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知不觉间,柏言裹紧身上的衣裳,逐渐失去意识。
翌日一大早,天色还黑着呢,他听见身边有响动,身为军人的直觉和警惕使他瞬间清醒无比。
猛然一睁眼,却见一双不会眨动的眸子正淡淡地对着自己。
他本能地坐起来,耳边飘来一句“走,带你去看他们。”
“好…好。”他说。
天边稍微泛起鱼肚白,星星的光芒尚且可见,叽叽喳喳的鸟鸣打破寂静,几只萤火虫从草间探头又隐藏在草间。
要不是缺少鸡叫和行走于荒芜的棠梨村小道上,柏言绝对想不到往日热闹的小山村竟变成一处“死村”;要不是她正牵着自己的手紧紧贴在身后,柏言绝对会以为三个月前的一切是一场迷离的梦境。
脚踩在枯叶上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尤其刺耳。
可越朝村东头走也没看见任何一个人影,他们呢?他们到底在哪儿?
忽然,晨起的冷风吹过,柏言眼前一黑,取下糊在脸上的东西一瞧。
“……!”
泛黄的圆形纸钱被他攥在手里,再一看脚下,风卷着更多纸钱过来,越来越多,越往前走越多。
氤氲的晨雾散去,村东头是一片棠梨树林和一大片空地。
柏言不禁脊背发凉,直到身后的宿弦幽幽地提醒道:“他们都在这里。”
白雾。
黄土。
荒草。
土包。
以及纷纷扬扬的纸。
人呢?说有,可不见人,唯余高低起伏的土包。说没有,可似乎他们就在眼前直直地盯着自己。
他冷得肝颤,似有所感,又不可置信,只好转头看向身后之人,却见她心灰意冷地走上前,说了一句:“棠梨村一百二十二口人,都在。”
她又上前用手抚过一块块木牌,每一块木牌上都刻着一个名字,对应一个土包。
“你走了不到半个月,因为兵荒马乱,边境的流寇作乱,将边陲村落屠了个遍,掠夺任何有用的东西,而不留一个活口。我躲在义庄的暗板下才得以逃过一劫,待一切平息后……”她忍不住哽咽道,“发觉我们棠梨村…没了…都没了…全是血…”
流寇?又是流寇!
柏言大概猜到大事不妙,但世道不安,滋生祸乱,白白断送了那么多老百姓的性命!他刚举起拳头,又无可奈可地放下。
三个月前还生龙活虎的人儿,转眼变成一个个坟包…荒谬啊,太荒谬了!
“他们…都是你埋葬的…?”
“我不忍…看见逝者曝尸荒村,若不下葬立碑,他们就会变成孤魂野鬼…于是,我日日夜夜用木板麻绳将一具具尸身拖到村东的空地,日日夜夜挖走一抔又一抔土,一一安葬了他们,亲手刻下简陋的木牌当作墓碑。我只是在做我的老本行。”
她说的轻松,可是日夜负尸前行,又要挖出一个个土坑,然后盖成密密麻麻的坟包,居然还在木牌上刻字…
宿弦啊宿弦,那是足足一百二十二口人!不是鸡犬也非瓜果,是男女老少,会腐化发臭发硬的人!
荒山野岭,莫说胆大包天的人都要畏畏缩缩,你一个姑娘家竟然做到这种程度?疼吗?你该有多疼!怕吗?你该有多怕呐!
柏言心痛欲死,又气又恼道:“之后呢,你为何不离开?怎么能一个人守在这里?”
“我答应过在此等你回来找我,我怕我走了你找不到,不想失约,所以我不走…”
“傻子!荒山野岭如何能待?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轻易许诺你,那是禁锢了你啊!幸好你无事,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那这次回来你要带我走吗?”
柏言从来没有如此坚定地说过:“是!我要带你离开,战事结束,我想带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再带你回家见见我祖母,此后她老人家也是你的祖母,在世上,你便多了一位亲人。”
“我跟你走!”宿弦欣喜之余,突然想起师父留给自己的白事书册还在义庄,于是解释道:“柏言,你稍等一下,我要回去取师父的遗物,然后才能随你一起离开。”
他吹响哨子,呼唤村头的马,说道:“我等马过来,也等你回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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