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凌飒楼时已是戌时,楼内亮起一片灯火,荧荧暖色染在天幕间,尚不足以暖了这片肃寒的北地之夜,反倒在一片夜色中如一泼误洒下的散星。
萧刻让其他弟子先回去休息,只和柒白萧尘二人一道去找古望溪。
通报的侍者说楼主不在协天殿,而在漱石室,三人便沿着殿外的平坐绕了过去。
漱石室内一片温暖,炭盆里正燃着不知名的香炭,红红的火光蛇信般地一点点地闪着。
三人刚在外面闻了大半日的风雪气息,甫一入内,竟在这潮热里闻出些腐朽的甜腻,让本就疲惫的他们觉得愈发昏沉。
除了古望溪,林铎也在漱石室内。她似乎也是从外面回来,身上并没有穿凌飒的云露袍,反倒穿了一身霁蓝便衣,如在夜色下安静铺展开的海。
“刚好你们来了,先坐。”古望溪边说边让三人坐下,顺手把手里拈着的东西扔回桌上的木匣。
柒白瞥了一眼,正是昨日她找到的落冥石。
就听古望溪道:“不知风里的魂石林铎查出了点线索,应是前些日子在楼里负责修葺的画工放的。”
原来从昨日起,林铎就在查问有谁接触过不知风的事。将楼内上上下下所有弟子侍从问了个遍。
众人本都觉得徒劳,毕竟鬼神之人方能行鬼神之事,又怎会落下把柄。
直到一个侍从偶然提了一嘴画师后,林铎便将那些落冥石重查一遍,还真在上面找到了画漆的痕迹。
发现画漆后,林铎立刻去了落雁城找画铺老板打听,才知这灵石果真是那些画工放的。
原来这次从皇都请来的画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魂石,据说这些石头用无尘水洗过后随身佩戴三日,再放到凌飒楼的不知风里就有祈福之效。
他们也不知道这是价值千金的落冥石,就借着修葺的机会把石头放了进去。直到回皇都前喝多酒说漏了嘴,才被画铺老板知晓。
林铎说着无奈一笑:“画铺老板怕再生事端,想着小小石子不会有什么大碍,便装作不知,今日问到了头上才说了出来。咱们还在猜是何等的大能思者,谁想从一开始就错了。皇都那边我已派人过去查了,等问出这些魂石的来路就会回报。”
不想萧刻却开口道:“查是要查的,不过这一趟大概很难有什么结果了。”
刚刚回来的路上他已经从萧尘那里得知了画师手臂的事,便对林铎解释道:“今日我们在堕冰鬼域发现了那些画师的尸体,他们手上都有星尘砂的沁痕,这种漆料别处不会有,只有来凌飒的画师才能接触到。璃人要杀便是统统灭口,不会放人活着返回皇都了。”
在二人惊讶的神色中,萧刻接着道:“而且,不只是用画师放落冥石这么简单,引发不知风的办法我们也想错了。它察觉到的不是什么大能高功的魂力,而是转化为怨气的生魂。”
同他最初听到这个说法时一样,古望溪和林铎二人当即一怔,都露出了不解的神色。直到听他解释完那用残魂怨气撞铃的手段后,才双双冷了目色,直叹何其残忍。
“可这些人的尸体,又怎会出现在堕冰鬼域里?”古望溪听后忖了片刻皱眉道。
“因为有人要用他们的尸体在那里喂养孽花。”萧刻沉声回道,不知为何他看着古望溪的眉眼忽然带了些冷,似乎就是在等他问这个。
“孽花?!”
古望溪和林铎都是面色一变。
“不错,我们在那里发现了大片孽花花海,以及被孽花吃剩的,不计其数的婴儿尸骸。”萧刻看着古望溪继续缓缓道,“若没估错,至少在十年前起,就有人逼迫妇人诞下婴儿,炼成纯无垢,豢养孽花了”
古望溪顿时一怔,林铎也不由喃喃道:“怎么会?”
“堕冰鬼域绝不是什么来去自由的地方,这些年凌锋巡视也只敢在外沿查探,不敢轻易入内。所以楼主,你可知他们是如何一次次,将活人送去喂花的吗?”
在他错愕的目色中,就听萧刻一字一顿道:“是靠纵千里。”
“纵千里”三个字一出,就见古望溪眸色果然狠狠地一沉,但他很快就将那点暗色压了下去,仿佛这三个字还不及刚刚那些孽花尸骸让他来得震惊。
不同于古望溪的沉默,一旁林铎立刻追问道:“萧门主,你确定是纵千里,可有看错?”
“不会错,就布在大片孽花的中心,进入鬼域虽难,但也并非不能。只要搭成阵台备下魂材,再于外围种下孽花相护,就算不能一劳永逸,也绝对能来去自由了。”
“那没能去纵千里对面看看吗?”
“试过了。”萧刻微微叹了一口气,“只可惜那阵台被人做了手脚,藏在里面的叠阵毁了阵台不说,还催动了孽花盛放,若不是柒大人出手,我们都未必能回得来。”
林铎听后也是眉间微拧,道了声可惜,她想了下接着道:“纵千里本就难布,又是极废魂材的大阵,能开此阵十余年,且不说魂力如何,所用魂材就绝非一般散修能拿得出的。眼下这晟坤,除了凌飒和熙国皇庭,会布此阵,又布得起此阵的,可并不多啊。”
林铎边说边向古望溪看过去,话里显然有未尽之意。
但古望溪却转过脸,像是回避目光,又像只是在单纯地吩咐侍从一般,开口道:“风雪崖上有不少阵师散修,你去将叶掌刑请来,或许……”
“楼主,不必麻烦叶掌刑了。”岂料他话未说完,竟被萧刻截断。
就听他字字清晰不容回避地道:“据弟子所知,除了凌飒和皇庭外,现在正用纵千里的地方还有一个,华岛不思归。”
萧刻这话一落,柒白就见古望溪迅速向她这边瞥了一眼,显然,让他惊讶的并不是不思归有纵千里,而是萧刻竟然会在她面前提起这件事。
柒白心里也是微微惊讶,一开始她还以为萧刻迟迟不说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须得古望溪授意才行。
现在才知他是觉得之前多说无益,不如在这一时分忽然抛出,自己听了定会要向古望溪问个究竟。
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一把破局的刀。
想通了这一点,柒白心里反倒暗暗发沉。被拿去当刀她倒是无所谓,只是已有这些人命在眼前,还需要借她这把刀子方能推得动吗?
这哪里还是她那独此一楼,便可捍守天下的凌飒?
古望溪的面皮功夫毕竟还是深,虽是看了柒白一眼,但那也就是蜻蜓点水的一下,然后他不动声色地接过话头道:“不错,但当年战后有不少散修流落晟坤,这阵法流入民间也并非不能。不思归虽用纵千里,但也是用它来迎接客主。仅以此来推测,尚不足为证。”
听了这句话,柒白暗暗一哂,不想自己的预感下一瞬就成了真,这不查又何来的证?难道别人会把把柄亲自送你不成?
“楼主,若弟子有证呢?”
柒白刚要开口,却被萧尘打断了话头。
她转脸看去,就见萧尘走到古望溪对面,从怀中取出一枚圆形的钱币,上面淡淡的玉色裹着一抹红,正是他们在璃人家里找到的那枚。
“禀告楼主,昨夜我在那璃人的家中找到了这枚钱币,就是不思归中专做赌筹的红落梅。”
“认出这枚钱币后,弟子便去查看那璃人手臂,果然就见上面有被锁链勒入皮肉后的伤痕,那是在斗场做过斗奴的人才会留下的烙印。而且不只是他,昨日验尸时弟子也见其中几人手臂上都有类似的伤。这些细节都记录在册,楼主可以随时调取。”
“不思归是权贵享乐之处,往来珍宝无数,落冥石虽是稀罕,也未必不会有。”
林铎将目光从那红落梅上收回来,沉沉落向古望溪,用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更像是质问的语气缓缓道:“楼主,这不思归是不是该去查查了?”
萧刻也在此时站起身,望着古望溪朗声道:“楼主,弟子愿以此物为据,请查不思归。”
三人的目光如三柄刃,直直地落在古望溪身上。古望溪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他下意识地抿紧了唇角,嘴角的皱纹因用力而显得愈发得深,合着他此时脸上生硬的神情,显出了一种非一般的固执。
简直就似座冥顽不灵的石山。
室内一时静得吓人,唯有雪原上无尽的风钻进窗缝里送进来几声呜咽,细细长长,似乎从来未有过停歇。
虽不知道这几人为何要这般讳莫如深,但在这一默之际,柒白还是顺势担起了刀子的职责。
她望向古望溪不轻不重地开口:“楼主,这不思归是有什么查不得吗?”
这淡淡一句合着些冷,如一道无形刀意横在室内,似乎不等到个答案,是不打算收鞘了。
古望溪眉间微微一跳,他抬眼对上柒白的目光,就见她那双眸子幽黑且冷,被雪色覆面一衬更是浓得不可逼视,全然容不下一点遮掩含糊。
看来她对不思归并非一无所知。
这一对视看似过得久,实则不过一瞬,最终古望溪还是空落一笑,问向柒白:“柒大人,关于这不思归,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只知道那里豢养了不少掌握了炎里华的璃人,以如今的晟坤禁令,这是死罪。”
柒白眼梢里泛上一点冷,转而道:“不过这等禁令素来只对平民百姓有用,吓一吓寻常散修也未尝不可,但换作达官显贵就未必行得通了。”
“不错。”见话已逼至此,古望溪知道这陈年烂疮是藏不住了,便坦诚道,“单凭私藏璃人修者一事,按照晟坤律令杀他千次都是足够,但难就难在这背后与皇庭有涉。”
“凌飒如今和熙国皇庭间有诸多忌讳,怕不是仅仅因为早年的四国之乱吧?”柒白说到这语气一顿,然后接着问,“古楼主,天怜七十九年凌飒究竟发生了何事?”
古望溪闻言一怔,然后有些苦地一笑:“柒大人这书看得倒是快。”
柒白也跟着一笑:“不敢,万梓阁的书还是太多了,关于当时楼主风天澈的记载,我就没怎么翻到。”
果然“风天澈”三字一出,古望溪就像是被什么一刺,整个人微微一颤。
就算是刚刚听到婴儿尸骸的事,他都未露出这样的神色。
而柒白等的便是这一瞬。
她当即追问道:“到底是何事,以致一个可以登阶为仙的楼主都不能在协天殿留下一幅画像?”
古望溪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一时脑中唯有那个长发拢身,性情澹泊却素来眼角携笑之人的音容。
许久,他缓了缓神方继续道:“不错,凌飒今日种种,都是因天怜七十九年而起,也都与我师父风天澈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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