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能，本来就没那么好。
这是季欣琴第一次，亲口对着别人，说这样一句话。
“为什么这么说呢。”佟竹本的声音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高中那会子就突然成这样子了，一激动焦虑就会把事情和知识点都忘的一干二净。”季欣琴咬了咬嘴唇，也没指望他能相信这听上去“一派胡言”的离谱之词，“反正说了你肯定不相信，就没人能相信。”
这种话，在她印象里，老师和家长都只会把这当作不学习、不努力的最烂大街的借口。
“你凭啥说我不相信，你有啥资格决定我相不相信。”他直接反弹琵琶，大笔一甩，知识点也不写了，“你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子，为什么要管别人，你应该多心疼心疼你自己。”
“……”
——你应该多心疼心疼你自己。
季欣琴沉默不言，这种“鸡汤”她只在纸上见过，但从来没有真正被滋润过。
从小到大，她都是带着别人的期望而努力，渴望得到别人的赞美。
小一点的时候，她在同龄人中总是最“乖巧”的那一个，如果在大人面前有别的小孩想要要她手中的糖果，她会没有怨言的就给对方，并不是因为怕被大人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小气”，而是希望听到“这孩子真懂事”这一句赞言。
不，准确来说，是让母亲孙瑜瑾听到，并且回应不是“这根本不值得表扬”这句话。
从季欣琴记事起，她的母亲就很少表扬她，多数时候都是在教育、警醒，告诫她女生一定要独立，想要在未来立得住，就要狠得下心，在别人面前，要硬气。
最重要的一点，不许哭！
季欣琴的成绩几乎从没掉出过年级前三。
但是每次她捧着奖状站在孙瑜瑾面前时，只能听得到她满不在乎的一句：“考前三都是在为自己的未来着想，没什么需要特别表彰的，即使掉出来，也得学会怎么再次爬上去。”
那个时候小学生间流行参加各种兴趣竞赛。
所谓“兴趣竞赛”，其实也都是家长间讽刺的比拼，上到各种补习班，下到模拟考试、PPT制作、讲稿撰写，反正最终展示的是孩子就行。
季欣琴当时参与了英文竞赛，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弄得，没有跟父母要一点点援助。最后总决赛一等奖的最低分数，她和另外一个男生同分，但是不知什么原因一等奖给了男生。气的孙瑜瑾直接找上主办方大闹，差点上了媒体。
只有八岁的季欣琴第一次看到这么激烈的针锋场面，吓得哭个不停。
孙瑜瑾二话不说直接当众教训她：“哭哭哭！就知道哭！哭有什么用，自己被抢了的东西哭能拿回来吗！你自己过去，哪怕再和那个男生比一场，把你自己的东西拿回来，不许哭！”
父亲季昊元在一旁都看不下去这场“闹剧”，赶忙劝阻：“算了吧，这样多不好。”
如果只是这样说最糟糕的后果也不过是不被采纳而已，可他偏偏还“踩雷”地说了最后一句：“女孩子都需要保护的，这样把她推上去多不好。”
直接激怒了孙瑜瑾。
只见她不顾形象地吼道：“女孩子如果不知道争抢，以后还不知道会社会怎样对待，会活得比狗都憋屈。”
无时无刻地都在言行敲打：身为女孩子，你必须要用最坚硬的外甲保护自己。
眼泪，是最最懦弱的表现。
当时的小季欣琴多希望自己能少拿一分。
上了初中后，第一次参加运动会。季欣琴一个人包揽了女子100m，200m，400m的全冠军。
在最后一场4×100m的团体接力赛中，跑在最后一棒的她还剩二十米的时候，不小心被自己鞋带绊倒，膝盖磕的血肉模糊，一旁的志愿者急的团团转，手忙脚乱地要打120。
季欣琴只是自己一瘸一拐地颠走着到厕所，借了个酒精棉球简单消毒一下，一句叫唤都没有，一滴眼泪也没流。
一时间，她成了全班女生心中的“女强人”偶像。
回去后，家里的医生在给自己消毒的时候，季欣琴疼的死去活来，但她咬着牙，看到孙瑜瑾走到房门口前时，她提着气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如果眼睛红的明显，那后面免不了一顿训斥。
因为这次受伤没有哭，老师直接电话给家长说了这事，还关切地问有没有事，影不影响上课。
孙瑜瑾默不作声地给她买了一堆最新款名牌衣服和奢侈品包包。
季欣琴也知道意思。
相比于这些，她反倒更希望妈妈可以不可以问问自己疼不疼，就算是必须上课也先问问自己的意见，只要她问，季欣琴自己一定会说完全不影响。
但至少，那个时候，她表面上的成绩起码还是和努力呈正相关的。
而长大后，似乎身边人对自己的表扬都带有“勤奋刻苦”的标签，除了“这孩子真努力”外再也没有其他优点可称赞。
那个时候，季欣琴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和天赋者的差距，但是她这么多年都靠着自己的“硬学”苦苦支撑下来了。
高中的时候，别人写五套试卷，她能给自己加到十套。早上别人多睡五分钟，她给自己加一次英语听力。
音乐课、美术课、体育课，她会偷偷接着一个小单词本或者知识背诵清单。
直到她遇见了佟竹本，她才意识到，原来世界上是存在天才这类人的。
更可怕的，是天赋比你好的人比你更勤奋。幸而佟竹本平时在教室里不是那种24小时眼不离书本和练习题的那种，多数情况一下课他就去运动，或者是看看小说，有的时候甚至晚自习还偷跑出去买点夜宵啥的，还皮皮地问要不要给她顺一份。
但即使是这样子，他的实力也是恐怖的吓人，这一点季欣琴是深有体会。
提前被保送，也在情理之中。
好不容易高考不负期望，收到了名校的录取通知书。
在毕业典礼看着和自己高考没差多少分上同一个学校的同学，在舞台上一展艺术才华赢得众人瞩目，季欣琴又心生自卑。
就像是只要看到自己在哪一方面不如人，她就觉得自己差。
上了大学，别人在忙着谈恋爱、享受校园多彩生活时候，季欣琴还在跟高中一样，见缝插针地看书做题，参与活动前本能问一句：“加分吗？”
一开始，她妥妥地遥遥领先。
直到后来，越来越多人开始意识到要努力，身边更多人开始发愤图强的时候。
她开始力不从心，压力的窒息感让她的心态也改变了。
好像身边的同学只要稍微努力一点，就能和自己做的成果差不多一样，甚至超越。
天赋之间的差距逐渐显露。
她开始病态地执着于那白纸上的分数，绞尽脑汁地背题、刷题。然后就是钻研各种加分的规则，跻身各种团体，但只取所需。
彻底活成了一台为分数而生的机器，落魄得只剩“拼命”这一条路。
她已经完全忘了，那个本应该为了某些真正热爱的东西而愉快生活的自己。
内卷、内耗，成了保护自己玻璃心的一层薄薄的塑料纸，背负着空虚的压力踟蹰前行。
……
“你想什么呢！”
佟竹本用笔敲了一下她的头，将她的思绪硬生生地拽回来。
“啊！”
季欣琴抽搐了一下，没想到自己已经走神了这么久，慌里慌张地把手放到桌上。
“这么大反应，我用力太猛了吗？”
佟竹本声音小了点，以为是自己弄疼她了。
“没，没什么。”季欣琴支支吾吾的，一脸不安，“就是，我一紧张就容易忘东西，越焦虑越严重。”
“忘掉的只是知识点而已？”佟竹本似乎在怀疑什么，还想从她口中套出什么话一般，顺便把她的思绪也拽回来。
季欣琴没有注意到他表情，顺其自然地接下去：“严重的时候，也会把人给忘了。”
“把人给忘了？”佟竹本有种激动的暗反应。
季欣琴点头：“嗯，很久了，也不是不记得整个人了，就是会脸盲。”
佟竹本停了半拍，一副若有所思状态，像是在等她继续说点什么，但是她久久不语。
于是乎又慢慢看向她：“去看过了吗？”
“看过啥？”季欣琴不解。
“医生，精神方面的。”
他毫不避讳地直白挑明。
“……”
其实季欣琴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内心不敢承认这件事，总认为只是个不痛不痒的小问题。
“胡说，根本不需要。”季欣琴不悦。
佟竹本没再继续问下去，继续开始他的“私人课程”。
“别着急了，你就当学会一个知识点了。这个……这样理解，可以做这样一个比划……”
蛋白质结构
核酸功能
酶
代谢
……
甚至能够串起来数学中的微积分和统计概率论。
季欣琴都有点后悔没有向他请教请教数值分析。
他教的解法真的是巧妙无边，解释的出乎意料的形象，和来到华海前整天面对的PPT朗读上课法完全不是同一个层次，就像是讲故事一样，每每到关键点都会忍不住被他的“情节”吸引。
季欣琴第一次对这种繁琐的题目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
“由锌和铜作为电极材料，用稀硫酸作为电解质溶液，将化学能转化成电能的装置就叫做锌铜原电池……”
佟竹本刚讲到这个地方，有意识地停了停，抬眸一看，季欣琴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也在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锌铜原电池。
高二上的时候，正巧化学课学到这个知识点。
化学老师正在白板上聚精会神地讲解着工作原理图。
不知是哪个“大聪明”在底下突然说了一句：
“‘欣佟’原电池，指的是班里的那对双C同桌吗？”
顿时八卦的笑声四处响起。
几乎全班人都在朝季欣琴和佟竹本的方向望去。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化学老师也跟着添一把火：“诶呦，那来说说，谁是失电子一方，谁是得电子一方。谁吸引谁！”
吸引？这好像说的挺容易让人误解的。
季欣琴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自己就成了焦点。
“锌比较活泼，失去电子变成二价锌离子，铜离子得电子变成单质铜，铜比较稳定”
“自由电子沿着导线传播，有电流产生。”
……
“只不过这理论跟我们班的实验现象不太符合！”
平时课上死气沉沉的几个同学这会子也来了兴趣，一学期也不见得举手回答一次问题的，这时候争先恐后地抢答。
“锌”就是季欣琴，“铜”指的就是佟竹本。
最后一句的意思就是，作为本应是“活跃电极”的季欣琴，反而看起来更文静；而活跃性较弱的“佟电极”，本人却表现地更张扬些。
“咦咦咦……”
“听说‘佟电极’为了和‘锌电极’考一样的分数，特地控分少选了几个选择题呢！”
“为爱发电啊！懂了懂了！”
……
此起彼伏的讨论声一刻也没有停下。
季欣琴脸都涨红了。
一回头，看见旁边的佟竹本在捂着嘴憋笑，巴不得直接喷出来。
因为这件事，当时两个人无中生有的“绯闻”也被传的满天飞。
……
时过多年，当两个人再次坐的如此之近，提及到这件事时，无需多言，也会像心有灵犀一样被触动。
两个人的心里几乎同时升起一股温热的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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