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荔枝毕业后进入清辉早报还不到两年,这已是她第12次被投诉。
之前的11次投诉,有来自于卖烂水果的商贩、对老伴动手的退休大爷、拖欠薪资的黑心公司……
而投诉的内容,无非都是丑事被揭后的倒打一耙 —— 说某棠姓记者的报道言辞过于尖锐,搞得当事人名声臭掉。
棠荔枝从来没把这些投诉放在心上。
因为她报道的内容都是基于事实,既无夸张也无改编,不仅自己问心无愧,就算是领导也纠不出她什么错处。
但这次的投诉,与以往的那些小打小闹都不一样 ——
与原本不在同一个世界的他再次产生交集,这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接下来十年人生的重要转折点。
——
2014年,花城早春。
天气渐暖,清辉早报大厦门口的紫荆花已经迫不及待地绽放了。
今天,是清辉早报新媒体部成立的日子。
新媒体部吸纳了全报社最优秀的人才,毫无疑问,他们将成为这个新时代的先锋力量。
棠荔枝将陪伴她一整个冬天的带绒冲锋衣收进箱底,然后换上了一条轻薄的针织鱼尾连衣裙。
她扎起高高的马尾,把额前微卷的碎发别到耳后,整个人显得利落清爽。
她今天出门得早,公交车上还有空位,阳光别提多明媚了。
她坐在车上,望着道路两旁一排排向后倒退的紫金花木,心中盘算着 —— 加入新媒体部虽然会比之前更忙,但工资能涨30%,年中和年尾还有额外奖金。
外婆在城中村住的老房子,已经二十多年没有修缮了,今年发了钱正好可以给外婆换些新家具,顺便把墙重新刷一下,地砖也能换成更亮堂的……
她打算晚上回家宣布这个好消息,外婆一定会很开心。
公交车路过花城塔时,她看见黄花风铃木和三角梅也开得正艳。一簇簇嫩黄和玫红的花朵盛放着,就算是从小生长在花城的她,也不由得心中赞叹一番。
棠荔枝到报社的时候,办公室的人还不多。
她在工位上屁股还没坐热,就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角落响起:“小棠,来办公室。”
她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老黎是她刚进报社时的导师,也是她这两年在社会民生部门的上级。
老黎待人素来温和,刚刚他叫她时那种低气压的感觉,她还是第一次体会到。
棠荔枝起身,跟着老黎匆匆进入了他的独立办公室。
老黎关上门,一屁股嘎吱坐进沙发里,同时指了指他对面的位置,“坐。”
棠荔枝顺了顺裙摆,小心翼翼坐下。她瞥了眼茶几上的一株三角梅,应该是今天刚摘下来新插的,在阳光下开得热情。
“你又被投诉了。”老黎摘下眼镜,拿着镜架的手耷拉在沙发扶手上。
“哦......”
棠荔枝心想,被投诉?早就习惯了,看来不是什么大事。
但她心里仍然有些不安,因为老黎的态度明显跟之前不同。
虽然关着门,但老黎还是压着声音:“这次投诉你的是飞墨旅行的人,电话直接打到了副社长办公室,说你的报道抹黑他们公司形象。”
“飞墨旅行?”棠荔枝在脑海里急速搜索这家公司,想起她刚入职时写过一篇报道,“你是说黑导游那篇?那篇有什么问题么?”
2012年的暑假,飞墨旅行旗下的某位导游,把游客关进购物点里强制买东西,一位老爷爷本打算随便买点儿东西尽快离开,但从柜员那里接手的时候不小心把玉打碎(实际上是柜员递玉的时候故意的),被索赔三万六。老爷爷一下子着急害怕导致心脏病发,送医不治。
飞墨旅行刚开始甩得一手好锅,说导游是外包。后来,棠荔枝经过一个多月的调查揪出了一整个吃回扣的黑产链,再加上家属打官司上诉,飞墨旅行最终才赔偿道歉。
“报道是没有问题,”老黎叹了口气,“但问题出在,广告部刚刚跟飞墨旅行签了合同,飞墨旅行现在是我们社最大的广告商。”
棠荔枝在心中冷笑了一声,但是并没有表现出来。她面无表情地问:“他们要怎么样,要我道歉?”
老黎其实看得出她的情绪。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徒弟,他了解她的年轻气盛,更珍惜她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冲劲儿。
“你别急,不是道歉。”老黎顿了顿,脑子里在想怎么跟她解释。“你也知道,近些年报社的效益越来越差了。广告部今年好不容易谈了个大客户,咱们得罪不起。”
老黎毕竟在报业混了二十多年,他不紧不慢地接着说:“他们呀,也就仗着是金主,想出出气;咱们呢,也总得拿个态度出来。不过你放心,工作是肯定丢不了,但陶副社长的意思是,你得先留在纸媒。”
“简直岂有此理!”棠荔枝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这么说我不能去新媒体部了?”
老黎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又拿出老好人的态度来:“不是去不了,是暂时不去。飞墨旅行大部分的广告都会投给新媒体部,所以他们说不想让你......”
老黎知道棠荔枝是一点就透的聪明姑娘,他不必把话说全了。
“我明白了。”棠荔枝低下头,叹了口气,“可是之前听说新媒体部很缺人,现在我留在纸媒,那谁补上呢?”
老黎回答她:“陶副社长说让冯鑫鑫先顶上。哎呀,小棠,你千万别多想,把一切交给时间。等风头过去了,到时候再申请转部门也不迟。”
棠荔枝看着茶几上花瓶里的三角梅开得就像西瓜一样甜,但她心里委屈极了。
“哼,没想到飞墨这么大的公司,心眼居然这么小,那篇报道都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她虽然暂时接受了这个结果,但心里还是难受,忍不住又吐槽两句,“老黎,你说飞墨旅行的那群公关都是些什么人呐!”
“公关?不不不,”老黎解释道,“陶副社长接电话的时候我正好在旁边,不是公关部,是CEO的助理直接打来的。”
棠荔枝有点吃惊:“CEO的助理?”
老黎:“对,叫沈涛的。”
棠荔枝觉得奇怪,CEO的助理也算是高级管理人才,又不是保姆,怎么这么闲管这档子事!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呼地一下站起来,“哼,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问问那个没素质的缺德鬼!”
老黎惊了一下,也站起来,“你认识飞墨旅行的CEO助理?”
“我认识 —— CEO!”说罢,棠荔枝像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
两年前。
2012年的夏天,棠荔枝刚刚从花城大学毕业。
距离八月入职清辉早报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棠荔枝打算回到小棠村陪外婆小住,等入职后,再搬去自己在报社附近租的房子。
小棠村是花城北区的一个城中村,居住密度很高,握手楼随处可见。
棠荔枝从小生长在这里,吃百家饭长大。
自从她的父母1996年车祸去世后,年仅6岁的棠荔枝就跟着外婆一起讨生活。除了靠外婆捡纸壳子、打各种零工赚钱以外,村里的各路亲戚、社工、老师也给了她不少帮助。
虽然她是孤儿,但小棠村的村民给了她数也数不清的关爱和温暖。
一条花裙子、一碗白切鸡饭、一个米老鼠图案的书包、村里哥哥姐姐们的参考书和笔记本……一桩桩一件件,她都记在心里。
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工作后努力赚钱,回报这些好心肠的街坊邻里给她的帮助、让她最爱最亲的外婆过上好日子。
“外婆,等下个月我发工资,你就别在外面捡那些破纸壳啦。”棠荔枝穿着白色短袖背心正吹着风扇在沙发上看书,看见外婆手里攥着两捆绳子,打算出门。
棠荔枝从小学开始就帮着外婆一起捡废纸壳。
村里的邻居们也颇为照顾这对孤儿寡婆,各家各户会收集好家里不要的纸箱和废品,放在门口留着她们来拿。
外婆蹬上她的黑布鞋,并不听棠荔枝的话,“你刚毕业,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呐,赚了钱要给自己花。再说,我天天在家待着,还怎么穿你用奖学金给我买的这双黑布鞋?”
棠荔枝大四拿了全年级仅有一名的国家奖学金,给外婆买了鞋、衬衫、毛衣,还给街坊亲戚买了超级大水果篮,够全家四五口吃好多天的那种。
外婆嘴上说着不要,却天天穿着外孙女给她买的鞋和衣服,逢人便炫耀:“这是小荔枝给我买的鞋,一天走两万步也不成问题!”
外婆今年65岁,虽然大部分头发都白了,但身体还算硬朗,背也不算太驼。
“我好手好脚的,出去捡纸壳子卖点钱,够吃饭了。”说着,外婆的一只脚已经踏了出去。
“唉等等,我和你一起去。”棠荔枝知道劝不住外婆,便顺手从门旁边的台柜上多拿了几捆绳子,跟外婆一起出了家门。
正是花城一年中热得最要命的季节。虽然已是下午,但空气仍然滚烫。
棠荔枝穿着牛仔短裤,跟在外婆后面挨家挨户拾掇纸壳子。
她先熟练地把纸箱子拆开,然后用力踏几下踩扁,大的在下,小的在上,按照顺序整整齐齐地叠放好。
她弯腰蹲下,用手压住纸壳子,外婆拿出准备好的塑料绳绑在纸壳摞上,用力打上结实的结。
一串串豆大的汗珠顺着棠荔枝白皙的脖颈流进她的白色背心里,背部已经被汗水打出了明显的印记。
不过她早已经习惯了,因为她从小学起每个暑假都是这么过来的。
她从来都不觉得捡废品丢人。
因为她知道,是这些废品养活了她和她的外婆,是这些废品让她有饭吃、有衣穿。
外婆曾经告诉她,为了生存,做什么工作都不丢人。
外婆曾经告诉她,得先努力活下去,才能谈自尊。
小时候,班上有几个同学欺负她,故意扔掉她收集的空水瓶和纸箱,叫她“垃圾妹”。
她不恼,理直气壮地反击他们:“没错,我是垃圾妹。期末考试垃圾妹考了全班第一,你们连垃圾妹都不如。”
最后,她没哭,反倒是叫她垃圾妹的那几个小屁孩因为自尊心受挫大哭不止。
在祖孙俩的默契合作下,不一会儿,两大捆已经绑好了。棠荔枝左右一边一捆夹在胳肢窝下,外婆在前面带路,二人朝着废品站走去。
“等等,这里还有几个小纸箱,我一起拿上。”外婆指着路旁边的垃圾桶,说着弯腰去拾。
“还拿得动吗?要不先送这些去废品站,回来再拿吧?”棠荔枝已经没空手了。
正当二人犹豫不决时,忽然,耳畔响起两声尖锐且持久的车喇叭:“滴 —— 滴 ——”
别说上了年纪的外婆了,就连棠荔枝这颗年轻的心脏也被吓得不轻,三秒钟后她才回过神来。
她扭过头顺着声音望去,一辆黑色奔驰大G在她们正后方。城中村里的路非常狭窄,这条路连小轿车过去都费劲,更何况是这种大型越野车。
她顶着刺眼的阳光,眯缝着眼睛隐约看见车里坐着一个男人,穿着棕色的衬衫。
她啪嗒摔下胳膊下夹着的纸壳,甩开膀子迈着上阵杀敌的大步,气冲冲地朝着那辆奔驰大G奔去。
她走到那辆黑大G的正前方,两手叉着腰,双脚开立。斜阳把她两条大长腿的阴影拉成细面条。
她抬起下巴,怒喊道:“喂!你滴什么滴?!村里不能鸣笛你不知道吗?吓坏老人小孩怎么办!”
此时阳光正好反射在车前的玻璃上,她看不清男人的表情。
她又上前走了两步,咚咚叩了两下车窗。过了没一会儿,车窗缓缓降下来,车里冒出一阵冷气吹到棠荔枝火辣辣的脸颊上。
她看见车里的男人约摸三十左右的样子,戴着大墨镜,鼻梁很高,双唇厚实微抿,下巴是标准的方形,下颌线条流畅有力。
棠荔枝看着他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没想到做事那么没素质。
她的双颊被晒得红扑扑的,碎刘海被汗水粘在额头上,紫葡萄似的大眼睛直勾勾地质问他:“第一,机动车不能开进村里,你怎么进来的?第二,村里不能鸣笛,你滴什么滴?”
白屿没有摘下墨镜,左手仍然搭在方向盘上,低声缓缓答道:“北区我不熟,是跟着导航走的。”
“一码归一码。好,你开进村里算导航的锅,那你鸣笛干嘛?!”棠荔枝还在气头上,非要让他给外婆道歉不可。
白屿其实根本没听见她在说什么,他的心思全在今天上午和父亲的争吵上。
说是吵架,其实并不是那种面红耳赤地吵,只是些许争执罢了。
白屿的父亲是飞墨集团的创始人兼董事长,而白屿只是集团旗下飞墨旅行公司的CEO,哪里有资格和董事长吵架。
白屿认为旅行公司的导游搞强制购物那一套早晚会出事。但父亲认为,公司现阶段以业务扩展为重,低价团非常吸引游客,况且行程需要购物这一点也在旅行合同上写了,叫手下的人把握好“度”即可。
他原本是想来花城北区的山里散心的,没想到不靠谱的导航系统一路上让他七拐八拐,居然给拐进城中村里来了。
他刚才在车里,只看见棠荔枝站在垃圾桶前面好半天挡着他的道,没看见垃圾桶后面还蹲了一个阿婆。
再加上他心里燥得很,所以才按起喇叭,下手没了个轻重。
等棠荔枝的话音落下好一会儿,白屿才低声道:“抱歉,我不该按喇叭。”
棠荔枝原本准备大喷他一通,没想到他认错认得这么干脆,反而自己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了。
此时,外婆也走了过来,她拉了拉棠荔枝的胳膊,轻声说:“算了,咱们走吧。”
“阿婆,我刚才没看到您在垃圾桶后面。”白屿从车里递出一张名片,不冷不热道:“您可以去医院检查,如果有什么问题请打给我。”
说罢,黑大G轰地一声向后倒退,然后在村口利落地掉头,驶上了大马路。
棠荔枝拿着名片,看见上面写着:白屿,飞墨旅行首席执行官。下面是电话、邮箱、公司地址。
“唉算了算了,幸好我没心脏病。”车子开走后,外婆拉着棠荔枝往回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真没事吗?要不去医院检查一下?这名片不像是假的。飞墨旅行我听说过,大舅和大舅妈去新马泰报的不就是他们的团吗?听他们说购物点特别多来着……”
外婆脚下越来越快,她心里最惦记的还是那些纸壳子,“我真没事,等以后不舒服再说吧,今天赶紧把这些卖掉,废品站快下班了。”
棠荔枝跟在她后面,叮嘱道:“那你有不舒服一定要说啊,千万别强撑着。”
外婆摆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
从那天开始,棠荔枝就跟飞墨旅行结下了仇。
好巧不巧,她工作后做的第一篇调查报道,就是飞墨旅行团强制购物导致一位老爷爷心脏病发去世的案子。
那篇调查报道让她在2012年拿了报社的最佳新人奖,但没想到,居然也成为了两年后她进入新媒体部的绊脚石。
真的是飞墨旅行的CEO白屿让助理投诉棠荔枝的吗?还是另有其他人借刀杀人、故意给棠荔枝使绊子?下一章揭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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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2次被投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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