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萤很少对热闹事上心,往往身处其间,也只冷眼作看客。
而今俯观马球场上的飒踏身影,见谢玄览穿梭如游龙、挥杖似满月,惊起涨潮般的惊呼与叫好声,她的心里也好似潮汐起落。
仿佛许多年前,见他抱着小妹从火海里跃出时一般。
既不想他输,又担忧他受伤。
其实场面比众人料想的都乐观。
谢玄览的扈从球技精湛,屡屡击开对面飞来的球,谢玄览更是以一敌众,他手里的球杖仿佛一根系在球上的线,不是马逐球走,倒像是球随人动。
比赛以一方率先击中七球为结束,每击中一球计三分,更有倒勾球、背身球、探花球等许多得分的花样。
眼见着谢玄览逗旁人如遛狗,不到半场就已领先两球,拉开了十分的差距,场内外看客皆高呼三公子的威名,淮郡王萧泽贞虽自诩洒脱,也不免被激出了几分气性。
他试着近谢玄览的身抢球,双马并驾,一时激起扬尘如雾。
萧泽贞紧紧盯着谢玄览球杖下的马球,窥伺时机,终于等到马球脱离球杖约半尺的距离时,心中一喜,连忙探身去抢。
殊不知这也是谢玄览等待的机会,他扬起球杖,不与萧泽贞抢球,却挥向了萧泽贞的缰绳——
“啪”的一声响,球杖纤细处竟挥出了长刀般的锋利威力,将萧泽贞的缰绳劈断了。
萧泽贞失去了对马匹的控制,手忙脚乱地要去抓断开的缰绳,众人只见他丢了球杖,死死趴在马背上,随着受惊的马往前窜,没一会儿就被颠下马背,幸而他及时翻身,才没有伤到要害,只狠狠摔了个屁股墩。
在他落地的那一刻,谢玄览的球也击穿了竹编球门,撞在铜锣上,发出“当”的一声清响。
看客们哄堂大笑,小楼上,英王妃花容失色地倏然起身:“阿贞!”
周遭女郎们勉力憋笑,从萤却暗暗蹙起了眉。
方才她看得分明,谢玄览是故意砍断淮郡王的缰绳。他本就是胜券在握,淮郡王又是他的表哥,他为何要这样做?
无端地,从萤想起淮郡王斩断她马车缰绳,致使她雨天陷车山路的事。
心头一时乱跳。
“不会的。”她低声自言,劝诫自己不要多心。
一来,谢玄览应该无从得知此事。二来,如她这般不识敬、不领情的人,想必他也懒得再理会。
跑马场内,萧泽贞在仆从的搀扶下起身,恼羞成怒地朝谢玄览喊道:“谢三!你这是谋杀!”
“真是对不住表兄,方才手急落偏了。”
谢玄览立在马上,笑得恣意风流,哪有半分愧疚的意思,偏又大方道:“按规矩要扣多少分,将承旨唤来,我绝无二话。”
萧泽贞捂臀扶腰,咬牙切齿道:“打人落马扣十二分。”
如此一闹,反令萧泽贞那队的分数领先。他们嚷嚷着休息换马,谢玄览也与守门扈从下马喝口水。
他对规矩有些记不准确,小声问身旁扈从:“打人落马扣十二分,那将人打死了怎么算?”
扈从愁眉苦脸:“三公子,今天可是夫人的寿辰,您要寻晦气,也该挑个好时候。”
“你说的是,闹出人命毕竟不好看。”
谢玄览拍拍扈从的肩膀:“那就下半场好好干,再给我留出十二分的余地来。”
扈从仍要规劝他,却见三公子抬目望向小楼的方向,不知瞧见了谁,蹙了蹙眉。
仿佛不悦道:“她怎么来了?”
她?谁?
扈从只望见佳人成群,满楼红袖招,灵机一动劝道:“若再场上伤人,恐会损害三公子芳名,不如使几招回身探月、渊龙戏珠,定能笼络娘子们的一片倾心!”
谢玄览轻嗤一声:“谁要她的倾心。”
说罢搁下茶盏,提起球杖就往马边走。
下半场一开局,谢玄览的攻势更加凌厉,屡屡倒仰在马背上,仅以脚腕的力量控制狂奔的马匹,回腰如雀压竹,将马球从正后方的死角里夺过来。
夺过来,刻意弄丢,然后再去夺。
如此高难度的“游龙探花”,谢玄览一口气连做三回,让场外看客们过足了眼瘾,才慢悠悠将球击进对面竹编球门里。
一时场外看客如沸,纷纷将手里的绢帕、鬓边的绒花抛向他的方向。
谢玄览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小楼,在熙熙攘攘的粉艳朱紫里,瞥见一抹安静的素馨色衣角。
的确没想过她会来拜寿,那样冷淡近乎高傲的性子,倒也难得。
萧泽贞不敢再贴近谢玄览抢球,指了四个人去围他。
钱老八自知马术寻常,不敢托大,与谢玄览保持了一丈远的距离,只高声呐喊,浑水摸鱼。眼见谢玄览驭马如蛇,灵活地带着球绕过了另外三人的围挡,即将闯到他前,钱老八第一反应是给他让路。
却不知为何仍招了三公子的眼。
眼睁睁瞧他抡圆了球杖,要在这近百步开外的距离使一朝漂亮的“飞星贯日”,那球杖分明朝着马球落下,却不知怎的砸在了自己身上。
钱老八“嗷”地一声摔下了马,还没爬起来,仰见头顶一黑,一双沾着草泥的乌黑马蹄迎面压了下来。
“啊啊啊啊——”
钱老八下意识双手撑地,向后一缩,马蹄落地时,正正压在他两腿之间。
只差一寸……只差一寸,他不死也要断后了!
钱老八两眼发直,冷汗涔涔,耳鸣声里听见那人云淡风轻的笑:“真对不住,昨日在雁西楼喝多了酒,手抖。”
谢玄览就着这马蹄踩裆的姿势,重又抡圆了球杖,举重若轻地使出一招完美的“飞星贯日”。
“当——”
马球横穿竹门,敲响铜锣,这场比赛结束了。
萧泽贞将球杆一扔,愤愤不平地走过来:“谢玄览,你怎么又伤人!”
“我与钱公子无怨无仇,偶尔失手,何必大惊小怪。”
谢玄览这才挪开了马蹄,容人将吓到晕厥的钱老八抬走,屈指扣在球杖上,含笑同萧泽贞说:“你将承旨唤来,接着扣分就是了。”
承旨捧着计分板跑过来,在写着“谢”字的一面划去了十二分,数了数余分后说:“三公子仍领先一分,淮郡王阁下惜败。”
得此结果,场外又是一阵惊呼雀跃,谢玄览将球杖抛给扈从,朝萧泽贞耸了耸肩。
萧泽贞也跟着笑了:“自家兄弟,倒不计较输赢,我只是想知道,三郎这是为谁出气?”
谢玄览不承认:“谁受委屈,能劳驾得动我?”
“这倒也是。”萧泽贞嘴上说着,心里却仍将信将疑。
谢玄览转身离开跑马场,沐浴更衣后,将赢下的彩头长寿花捧上小楼,呈给母亲谢夫人。
他换了一身暗色玄襟的朱衣,环衬紫玉腰带,更显腰细腿长。因长发沾着湿意,只以木簪半束,其余整齐地披落背后,如巨椽扫出的一笔浓墨,潇洒写意间不失世家矩度。
见姑娘们都盯着他瞧,谢夫人眉开眼笑,接过了长寿花。
当众打趣道:“这浑小子,从前见了姑娘堆都躲着走,今日却是反了常,不知是为花,还是为人。”
有人附和着她,转头以扇掩面偷笑从萤,也有人笑都笑不出来,扭头去望那已然空落落的马场,手心的帕子都要绞碎。
谢夫人瞥见了面色不愉的英王妃母女,顾及两家关系,对谢玄览说:“你带姜四娘子在院子里随意逛逛,我看四娘子几回有话要说,我这里走不开,你问问她,过后再转述给我。”
谢玄览抬眸,正撞上从萤澄澈宁静的目光。
他想起那枚青鸟衔云玉佩还在自己手里,姜四娘子恐怕还不知道,他已知晓她是许州那个小乞丐。
谢玄览眼中闪过半是促狭半是得意的笑,对从萤开口:“姜四姑娘请。”
两人沿着旋梯下了小楼,一前一后往湖边方向走,谢玄览尚未开口,从萤却先解释道:
“今日过府叨扰,是有事要求三公子。”
谢玄览停步望向她:“说罢,什么事?”
从萤说:“听闻谢府风水好,眼下入冬时节,仍有木樨花长开未凋,我想折一枝带走,可以么?”
谢玄览似笑非笑道:““我院中确有一棵木樨,你是从哪里打听的?”
从萤哑然,没想到一问问到了人家的起居庭。
她这番支吾的模样,印证了谢玄览心中的猜测。
清流文臣家的姑娘最重体面矜持,所以前几次他出手相助时,她对他不假辞色,未必是真的厌恶。
且不提他名冠云京的家世姿貌,单论数年前许州的救命之恩,也足以令她心里悄悄滋生钦慕。
所以她借着拜寿的机会来看他,打听了他院中有木樨花,是想找个缘由与他多些亲近。
如此说来,她也许并不愿意退婚。
真是麻烦。谢玄览心中如此想,面上却不由自主带了几分笑意,并不刨根究底:“既是母亲托付的贵客,随我来,我带你去折。”
从萤连忙跟上,两人沿着湖边曲折的柳径山亭抄近路,走了约半炷香,望见一片亭亭蔽日的紫竹林,再穿过紫竹林,才是谢玄览起居的院子。
玄岩青瓦漆金门,两檐铁马铜戈声。
虽处在丞相府中,却与富丽绮华、匠心雕琢的其他建筑截然不同。从萤站在门外,目不转睛地望着楣匾上“独览居”三个字,从那意气尽现的锋芒笔触里,竟然觉出几分古怪的熟悉感。
无端让她想到了晋王府里的“观樨苑”。
明明是截然不同两种人,怎么会有这样奇怪联想……
谢玄览回身看向她:“姜四娘子,不跟上吗?”
从萤说:“既是三公子私邸,我不便贸然闯入,劳烦遣仆从帮我折一枝即可。”
她真的停在门外三步远的地方,丝毫没有想上前的意思。
这却让谢玄览想不明白了。
费心思寻了个折花的借口,要进他的庭院,怎么临门又作出这番迂腐古板的姿态来。
谢玄览注视着她,从萤率先移开目光,仿佛平静的面容下藏了心事,怕被人看透。
谢玄览心下了然:也许是在等他主动相邀。
可惜他并不是个知情识趣、愿与女郎在门前拉扯的人。
谢玄览说:“那你便等着罢。”
说罢丢下她,自顾自地折花去了。
片刻后,谢玄览握着一支花叶繁茂的木樨出来交给她,从萤接过后道谢,小心用披纱裹住,护在怀里。
折到了桂花,从萤松了口气,终于能毫无顾忌地道明自己真正的来意。
“三公子,关于你我两家的婚约,我想明白了,有几句话想同你说。”
闻言,谢玄览眉尾轻轻扬起。
他的神情里流露出果不其然的得意,望向从萤的瞳眸深澈,紫竹林里萧萧竹叶在他眼底映出明暗闪烁的光影,仿佛细微难察的笑意。
他说:“我明白你的心意,只是婚姻关乎两姓之好,谢氏的情况你清楚,你确定要为一时冲动,将姜家的未来都绑在谢氏身上么?”
从萤微怔,静静垂落长睫:“三公子,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他这样恣意洒拓的人,却屡屡搬出这世俗的借口,想必是真的不喜欢她、不满意她。
这样也好。
从萤心中叹息,自我开解道:既是两情不相悦,她如今的选择,就说不上可惜和遗憾。
她缓缓说道:“正如三公子所言,吾家居云京,如轻尘栖弱草,不敢以毫芥之躯同鲲鹏、迎风雨。既然这门婚事对彼此皆是损多益少,姜家愿意主动退婚。”
谢玄览怔住,怀疑自己听岔了:“你说愿意退婚?”
从萤点头,态度更加明朗:“我愿意。”
谢玄览惊得半晌说不出话,心里反反复复只念着一句:这不可能。
在许州时,他救过她小妹的命,她总不至于厌恶他的为人,何况今日又主动拜访,以折木樨花为借口,邀他独处。
这分明是奔着结亲来的,怎么一开口却是退婚?
谢玄览想不通。
见他半晌不答,从萤补充道:“我明白谢氏想要通过与吾家结亲的方式,向世人昭示信义,请三公子放心,即使两家退婚,吾家也会颂扬谢氏的恩德。眼下吾家正有一桩难事,想请谢氏帮忙。”
他木然地顺着她的话问:“什么事?”
从萤说:“谢氏家学深厚,家塾里广纳各氏子弟。我家小弟小妹都到了读书的年纪,我想请谢氏接纳他们前来读书。”
谢玄览望着她不说话。
从萤被他瞧得有些心虚:“我小妹读书比较慢,论资质也许不够进入谢氏女学的门槛,但我找不到谁家女学能接纳她,只能来求三公子。”
谢玄览问她:“你是想拿你我的婚姻来交换他们到谢氏读书?”
这样说似乎也没错,从萤点点头道:“如此既能示谢氏之厚遇,又不必强占三公子的姻缘,算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真是好一个两全其美。
这会儿又不提什么“轻尘栖弱草”、“不敢同鲲鹏”,合着这些漂亮话只是不情愿嫁给他的借口。
他谢玄览……竟然被嫌弃了?
从萤觑着他的反应,小心问道:“三公子,仍觉得哪里不妥吗?”
谢玄览气得背过了身,冷冰冰道:“怎会不妥,你愿意主动退婚,可是帮我解决了大麻烦。”
从萤问:“既然如此,那我弟弟妹妹到谢家家塾读书的事……”
谢玄览不耐烦道:“知道了。”
从萤便当他是答应了,心头又一块石头落地,对着他千恩万谢。
谢玄览只觉得她聒噪。
从萤来谢府的两件事都已办成,便要告辞离去,谢玄览送她到紫竹林东的侧门,平时只有他会从这里走。
待她离开后,谢玄览转身踢起一根竹棍,朝着竹林里乱挥一通,直到手臂粗的紫竹被拦腰砍断,“咔嚓”“咔嚓”倒伏一片,竹叶纷纷扬扬落成一地狼藉,他才觉得闷在胸口的气顺畅了些。
倒不是舍不得,能与姜家退婚,他才是最高兴的,他只是想不明白。
远的不提,今日他教训淮郡王和钱老八,虽不是做给她看,但她既然看见了,不说感念他的好,至少不该转头就提退婚的事。
“三公子。”
从萤去而复返,将正苦思无果的谢玄览吓了一跳。
他丢弃手里的破竹竿,浑不在意地掸了掸袖上灰尘:“松松筋骨而已,你还有什么事?”
从萤说:“今日三公子在马场上伤了淮郡王和钱公子……”
谢玄览:“不是因为你,别多心。”
“自然不会。”
从萤垂落了长睫,声音和缓从容:“虽然这话轮不到我说,但我还是想提醒三公子一句,谢氏门楣太过煊赫,三公子应当刚中取柔,与人广结善缘,才是求存之道。”
话音落,却见谢玄览深深蹙眉:“你觉得我今日不该教训他们?”
从萤说:“三公子行事该低调些。”
谢玄览简直被她气笑了。
这小白眼狼,当真不知道他是为谁出气吗?
谢玄览指着侧门,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滚”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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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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