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宿舍洗澡,郭林晞洗完了就轮到方亦嘉。
亦嘉收拾收拾着洗漱用品放进盆里,然后一起拿到阳台的浴室里。蒋清清背对着她,站在阳台的角落里听电话。她全程一言不发,但是话筒那边传来的声音却大得很吓人。
“今天班主任给我发信息了,你期中成绩的排名又掉了,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再这样,我不会再供你读书了!像什么样子,跟你那个爹一样…”
女人说完这句话忽然沉默了。电话那头开始漫长的停顿。好像是在思索什么。
过了一会,她的情绪和口气忽然都变得很平静,“不说了,你去学习吧。下一次我不想再看到你的排名往下掉了。”
电话匆匆挂断了。蒋清清回过身来,她的脸庞显得好冷漠好阴沉,那是一种方亦嘉甚少见到或是几乎没见过的脸色。她抱着手里的塑料盆,就这么迎面对上清清的眼神。
“呀,亦嘉…”
“你要洗澡呢…”
蒋清清温温柔柔地笑起来,一扫刚才的阴沉脸色。又恢复到亦嘉特别熟悉的模样。亦嘉特别尴尬地点点头,“你跟妈妈吵架啦?”
“嗯…你听到了?”
“是的,刚准备拿东西进浴室。”
蒋清清不说话了。
方亦嘉腾出手来拍拍她的肩膀,“没事的清宝,会过去的。难过时可以跟我说哦。我一直在。”
蒋清清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里呢?
洗澡的时候,方亦嘉在思考这个问题。印象中好像从来没听过清清提起自己的家。宿舍里偶尔是会有这类讨论的,她记得云依然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林晞的父母则在外面做生意,对这个女儿比较放养,不干涉她的种种事情。
亦嘉可能是最受宠的女儿了,她父母就这一个独女,家庭条件又特别好,父亲老来得女,更是对这个女儿溺爱至极。这也导致她的性格特别直率单纯,如果让她去玩什么宫斗,一定是最快死掉的小白花一枚。
然而蒋清清的家庭很神秘,她几乎不会提起。
“人们往往会美化别人的处境。殊不知我们看见的只是他人生活的一角。再幸福的表象下都可能藏着一地鸡毛。当你开始无穷无尽地捕捉、留意他人的生活时,就会把自己卷入一场无声的战役里。世上本没有赢家,每个人的命运都有起有伏。然而如果你视之为战役的话,心里就一定会埋藏着某种愿望——想要赢。当你想赢,往往就事与愿违。重申一遍,因为这世上本就没有赢家。”
-
第二天上晚自习的时候,郭林晞因为身体有点不舒服就请假了。方亦嘉别别扭扭地写了一张纸条,然后轻轻推到秋原的桌面。
秋原在看题,忽然一张小纸条就覆盖住了她眼前的三角形。娟丽清秀的字体映入眼帘。
“昨天的事,对不起。那个话题其实不值得我们这样去争论的。而且你那么勤奋,又那么聪明,一定可以考上自己理想中的学校的。”
“我相信你!!!”
落款是一个小太阳,小太阳在眯眼笑。
林秋原的嘴角微微上扬,然后她低头写了几个字,再把纸条推回来。
“和好了?”
画了一个非常小的爱心。
方亦嘉真想把这个纸条裱起来,太萌了。
小企鹅的事她没有问,现在显然不是合适时机。
晚自习结束后,她把桌面的书一叠叠摞好,然后开始思索带哪几本书回宿舍复习。余光中看到蒋清清已经背着书包走出课室门,急得她喊了一句:“清清!清清!等等我!”
然而蒋清清好像没听到似的,方亦嘉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经过教室的窗户,一格、一格,渐渐消失远去。亦嘉收拾的速度加快了,她简直是把书和笔带囫囵塞进去,拉上拉链就飞奔出教室。“清清!清清!”
蒋清清的脚步越来越快,而且走的是已经熄灯了的那条路,通往初中部。初中部哪里需要晚自习,早已是黑咕隆咚一片了。亦嘉在身后小跑想要跟上她:奇怪,怎么走这条路啊。
让她们真的经过走廊与楼梯,走到初中部的时候,蒋清清的脚步终于停下来了。亦嘉也在她身后几步之遥停下来。
她缓慢回过身。
“你不要跟着我。”
“为什么?可是前几天你说要和我、林晞一起回宿舍的。今天林晞不在,你没有等我,我…我跟你一起回去吧。”
“我想自己静一静。”
“你心情不好吗?心情不好可以和我说,或许我能………”
“我说了让你不要跟着我,你是听不懂吗?”
蒋清清忽然提高了音调,走廊几乎漆黑一片,亦嘉根本看不清她的表情,是和那天打电话时一样阴沉吗?她忽然觉得此刻的清清好陌生啊,特别陌生。从来没见过这个样子的她。
“可是,我很担心你。从那天电话起我就很担心你。”
“我不需要你的担心。我自己可以处理好所有事情。不劳你费心。明白了吧。”
“别跟着我了,我想自己呆着。”
蒋清清转头就走,只留下方亦嘉愣愣地呆在原地。她在原地站了很久,楼道旁的月光从花树的枝桠间落下,花树之影在她的发间衣角轻轻摇晃。忽然一只手轻轻搭上她的手腕,“别难过。”
她当场吓得叫出声,猛地把这手一推。结果身旁的人影就撞到墙上去了。
特别结实的一声。
“扑——”
“好痛!!”
方亦嘉凝神一看,竟然是林秋原。她就像只小兔子缩在墙角,吃痛地抱着半边手臂。
“你怎么在这里??”方亦嘉一百个震撼。这个人怎么跟小偷似的,走起路来悄无声息。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偷听完了她和蒋清清的全部对话。这是干啥啊,搞跟踪?但林秋原跟踪我干啥?
方亦嘉心里一百个问号。
“你宿舍钥匙落下了。我刚收完东西后发现的,但是你已经出教室了。”林秋原伸出手,摊开,手心里正躺着一枚小小的银钥匙。
“呀!我还以为已经放进书包里了。谢谢你!”
亦嘉吃惊地接过钥匙。她一边窸窸窣窣地把钥匙放进口袋里,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刚推到你,有没有受伤,痛不痛?”她慢慢靠近秋原,低头去看她受伤的左臂。两人靠得很近。亦嘉闻到秋原身上若有若无的幽香。借着月光,她看清了其肩上的擦伤。
“天哪,真的擦到了。你跟我回宿舍吧,我宿舍有消毒酒精和创可贴。”
秋原没有反驳她,两个人就这样肩并肩地在黑暗中穿越长长的初中部走廊。
“刚我和清清的对话,你都听到了?”
“听到一点。没有很多。”
“噢。那你要保守秘密。”
“知道了,不用有负担。“
“小企鹅是谁?”
林秋原的脚步停了。她转头诧异地看向方亦嘉。方亦嘉知道这么问很不礼貌,特别不礼貌。但是漆黑的走廊忽然给了她这种冲动。
“我无意中看到的啦。是不是你特别在乎的人?如果不想说也可以。就当我是个八卦的人。我会保密的。”
亦嘉刚说完,转头就想到自己之前已经问过郭林晞这件事。于是她在心里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决定除了林晞以外,不会再跟任何人说了。
“没关系,也不是什么大事。小企鹅是我…”
“特别好的一个朋友。”
“当然,也是我特别在乎的人。”
“前几天有点小争执,她现在在C城读书。”
噢,原来不是对象呀。
亦嘉心里咕哝了一声。
“你喜欢日本文学,对吗?”林秋原忽然问。
“咦,为什么这么说?”
“那天帮你收拾掉下来的书,看到里面有一本与谢野晶子的短歌集。”
“特别美。”
“我看过。”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说出这句话。
亦嘉愣了愣,“你也读过?好巧。”
“是,之前在图书馆里翻到过。”
“也不是说喜欢日本文学,只是最近一段时间对它比较感兴趣,就会系统性地阅读一部分作品。与谢野晶子、岛崎藤村、田山花袋、泉镜花、谷崎润一郎、川端康成…”
“谷崎润一郎的《盲目物语》写得特别好。”
方亦嘉倒吸一口冷气,林秋原连谷崎润一郎《盲目物语》都知道,甚至是一语道出自己最青睐的作家之一。这种默契让她仿佛被雷电击中般恍神。
她瞬间想起了蒋清清的那句,“亦嘉,你不追剧不追星不磕网络cp,只喜欢写文章。很难有人能和你有共同话题啊”。
是的…这么多年来她很孤独,特别孤独。直到林秋原说出谷崎润一郎这个名字。她屏住呼吸,脸几乎要激动得红了,飞快地说:“谷崎润一郎甚至能和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川端康成相媲美。当年,诺贝尔委员会考虑过让谷崎润一郎与川端康成同时获得诺奖。但是很不幸,谷崎过世了,所以在当年的评奖中被排除了——”
林秋原接道,“毕竟诺贝尔奖只颁给活着的人。所以就是川端康成了。看来,不仅要有源源不断的创作力,还得足够长寿才能熬到被世界看见啊。”
方亦嘉说,“你知道从谷崎润一郎身上,我发现了什么吗?”
“什么?”
“他24岁才发表作品《刺青》《麒麟》,自此一鸣惊人,受到文坛大师永井荷风的赞赏。而且穷尽一生都在精力旺盛地进行创作。他和川端康成的执笔生涯都超过半个世纪。就是这样的人,才有靠近诺贝尔文学奖的机会。所以,我还有时间…只要我足够努力,只要我一直在写,只要我坚持…”
“你想成为作家?”
“可以是作家、研究者、编辑…任何人。只要和文学有关。但你说得对,我想拥有一部属于自己的作品。”
“我也是!”林秋原回应道,她转过脑袋,看着亦嘉。方亦嘉也静静地看着她——秋原的眼睛真亮啊,就像一汪湖水映着天上月亮。那是一种期待的光芒…秋原心里也燃烧着对文学同样滚烫的火焰,就像亦嘉一样。感知到这火焰的存在后,亦嘉那一瞬间几乎要哭了。她好像听见自己心底在说:你来了,你终于来了,你怎么才来到,来得那么迟!
我的知己,我的密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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