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和、沙哑的女声在花园上空盘旋,好像挽纱的妖精翩跹飞过林溪,溪水得蒙苏醒而跃动如铃,宛如热烈的夏风慵懒拂过沙滩,晒得晶亮的沙砾悉索滚滚。
长椅上的栗发青年闭目倾听,幻想温热的海水漫过脚腕,淹过胸口,沉重的躯体被浮力托起,被浪推离岸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至再也看不到那金色的岸岩、喧嚣的人群。
他是未系绳的船,被驱使着靠岸,悄无声息地离岸。
亲爱的妹妹,再见(Au revoir)。
一股没有由来的寒意倏地包裹住青年轻盈飞翔的思想,有海鸥围聚在他漂泊的躯体上空,见证他的离去,等候他的死亡,恍若溺水、失重的恐惧、无力险些将他的神智拖入深海。
青年挣开浓密的眼睫,疑惑地环顾四周:穿着蓝白条纹的人零散走在花园的绿色草坪上,阳光照得每根草尖散发神圣、温暖的光晕,而这些人犹如界限分明的路灯,面上或是茫然,或是无聊,或是空虚,或是愉快;身着白色制服的人员站在草坪外的走廊阴影里,间或两三聚在一起聊天,有时看向草坪,他们模糊的面孔上闪烁着笑意和轻松;本地电台正走到午后音乐欣赏栏目,于此地工作许久的广播喇叭正在播撒美好旋律,它是电台的忠实拥护者,橙褐色的漆上凝固着白灰的鸟痕,那是它尽忠职守的勋章。
一切,一如既往。
青年眨了眨眼,试图减缓太阳漫射的光辉在眼中结晶。他继而仰头望向苍穹上镶嵌的那轮太阳,伸出手挡住直射眼睛的光芒,他不禁微笑,不禁感慨:今天,真是一个好天气。
阳光照得青年眼睛发昏,他缓缓低头,忽略草坪后那堵高高白墙,怀揣着满腔欢悦之心,俯身观察在自己影子里摇曳的那簇矢车菊,他纤长白皙的手指抚弄花瓣,他轻声说道:“今天,真是一个好天气。”
青年似餍足的猫,幸福地伸懒腰,眯眼瞧见一位白衣服自走廊来到他跟前,他认出了她。
蓝白条纹们叫她“戴维小姐”,白衣服们叫她“戴维”,她电话里的朋友叫她“洛雷达娜”。
总体来说,洛雷达娜·戴维小姐是一位友善和蔼的女性,于是青年友好地向她点头打招呼。
洛雷达娜点了点头,面上不同平日里那般放松,虽然她努力表现得平静,但隐约蹙起的眉头和反复曲张的右手手指暴露了她内心的忧虑、焦躁和不安。
洛雷达娜说:“菲利斯,有人找你。”
菲利斯笑得开心:“是托斯卡拉小姐吗?”
艾拉·托斯卡拉是当地电台《秘闻录》节目的主持和编辑,从一年前开始,经常来休斯曼精神病院采访作为电台热心听众和来信粉丝的菲利斯,两人聊得十分愉快,她甚至在广播中提及了菲利斯的评论、感想。
播报那日菲利斯立在橙褐色喇叭下,虔诚地仰望着它,可惜除了洛雷达娜无意间提了一句之外,其他人毫不在意菲利斯出现在广播里:他蓝白条纹的伙伴们不关心彼此在哪里,他们通常都有自己的世界;白衣服的工作人员没有听广播的习惯,他们更爱在工作时间偷偷刷手机,放下手机后谈论白墙外的流行趋势——显然菲利斯也不在他们的世界里。
与之相比,托斯卡拉小姐视他若家人,三天两头来探望他,带来书籍和衣服,菲利斯乐于和她谈论自己和收听《秘闻录》的心得感想。
距离托斯卡拉小姐上次来探望他已过一个月,两人上次见面时谈论了近期甚嚣尘上的“巴尔摩亚杀人魔”的再次现身——距离他上次在约尔夏克州作案已过五年,至今未落网——而菲利斯认为最新出现的杀人犯是“巴尔摩亚杀人魔”的模仿犯,托斯卡拉小姐认为他的想法很有趣并在电台节目里谈论了此事。
洛雷达娜摇头否定来者是托斯卡拉小姐,她抿了下嘴唇,不悦道:“是一位警探。”
她提醒菲利斯谨言慎行,菲利斯理解地点头应允,心想:洛雷达娜可能也在烦恼那些偷东西的地精。
菲利斯与那位警探隔着玻璃对望,蓝眼睛凝视着灰绿眼睛大约两息之间,再往下观察鼻子、嘴唇和衣着,莫名的、淡淡的笑意慢慢攀上菲利斯的嘴角。
青年这般**的打量目光自然会惹得对方不快,然而那警探仅仅是挑了挑眉,状似不在意地看了他几眼。
菲利斯低下肆意的目光,双手微微颤抖地握着听筒,缩紧肩膀,他说:“抱歉,好久没有其他人来探望我……我太兴奋了,原谅我的冒犯。”
菲利斯话语中的歉意压不住嘴角的笑意,羞怯的模样好似青涩的少年,然而警探马蒂亚斯浏览了这个彬彬有礼的青年的档案:他八岁时父亲死于车祸,十五岁时母亲死于吸毒过量,十八岁时他杀死了寄养家庭的父亲,只因菲利斯可以忍受其施加己身的虐待,但无法忍受对方将手伸向他的妹妹,案发现场鲜血四溅、十分骇人,仅仅是记录和照片就令警探马蒂亚斯印象深刻。这位青年“杀人犯”的律师在法庭上用精神疾病为他辩护,因此菲利斯现在在休斯曼精神病院进行为期十年的“药物治疗”,今年已经到了第五年。
马蒂亚斯向菲利斯展示警察证件,青年认真、仔细地比对证件照和玻璃后的警探:证件照上的黑发男人略显年轻,宽肩粗脖,嘴唇较薄,鼻梁高挺,眼窝深邃,绿眸直视前方,神情威严、刚毅、郑重;现在玻璃墙后的警探马蒂亚斯较证件照上除了有些许成熟、换了件皮夹克之外,神情试图亲和友善,但他平常可能习惯不苟言笑,因此眼角的笑意并不明显,眼中还有试探和打量。
综上看来,马蒂亚斯·施瓦茨是一位典型的约尔夏克州布莱克仕顿硬汉警探。
那双澄蓝眼眸的焦距在两者之间移动,栗色短发于两鬓和额前轻轻晃动,宛如等候指令的拉布拉多德利犬。
马蒂亚斯望着青年这副模样克制住了笑意,他收起证件,安慰青年不必紧张,神态轻松地询问青年生活近况。
菲利斯从食堂统一配给的餐食谈起,一转谈到小时生父做的热狗、母亲做的土豆泥,又跳到兼职汉堡店时的工作餐,马蒂亚斯适时制止了青年过于旺盛的表达**。菲利斯愣了一下,从描述沉迷美好往事的幸福中抽回注意力,尴尬地抿了抿嘴唇,忙不迭向马蒂亚斯道歉。
警探马蒂亚斯双手十指交叉,正襟危坐,进入正题,问:“艾拉·托斯卡拉是否在一个月之前——即3月15日前来探望你?”
菲利斯眨了眨眼,疑惑马蒂亚斯这个问题询问他的意义,因为休斯曼精神病院一定有托斯卡拉小姐的来访记录——除非记录档案意外失火或者丢失,这在休斯曼并不常见。
菲利斯如实相告:“是的。”
马蒂亚斯问:“你还记得和她聊过什么吗?”
菲利斯回想了片刻,按耐住好奇心,将当天和艾拉·托斯卡拉的聊天内容和盘托出,毕竟这没什么好隐瞒,无非是菲利斯的妹妹近况和收听《秘闻录》的心得感想。
当时艾拉·托斯卡拉告诉菲利斯,他的妹妹在新的寄养家庭过得很好,但还是没做好心理准备来探望菲利斯。
菲利斯理解妹妹的想法,长大的人总在想办法回避幼时的伤害,也许他也被妹妹归到了“失败”的家庭成员一类中。
他是难以走出旧时光的一类人,常常梦回亲生父亲还在的时光,那时母亲也还在,他们一家四口人在父亲世代相传的房屋里生活,平淡而真实。
他能清晰地记得父母一开始对他的冷漠,但他能理解:菲利斯的出现让他们在十八岁就为人父母,打乱了他们的人生布局;除此之外,父亲怀疑菲利斯是否是他的血脉,不仅因为母亲是高中啦啦队成员,还因为菲利斯过于出色的容貌和一对异于父母的蓝眼睛。然而,父母的关系在菲利斯妹妹的出生后有所缓和——他的妹妹兼具父母的外貌特征——连带懂事照看妹妹的菲利斯也得到了父亲的肯定,那是一段多么好的时光啊!
菲利斯眼眶微微湿润,回过神询问马蒂亚斯:“警探先生,托斯卡拉小姐遇到了什么麻烦吗,可以告诉我吗?”
马蒂亚斯喜欢青年的礼貌,给予了回复:“托斯卡拉小姐上期《秘闻录》节目大受欢迎,杀人犯也成了她的听众。”马蒂亚斯蹙眉一瞬,斟酌了下用词,委婉地告知眼前同为忠实听众的菲利斯,“托斯卡拉小姐在节目里谈论了你的模仿犯猜测并以此调侃,可能是这个原因,他跟踪尾随她到家中,割下了她的舌头……”
菲利斯震惊地睁大眼,动了动嘴唇没出声,过了一会儿冷静下来后问:“是死前还是死后?”
马蒂亚斯别有深意地望了菲利斯一眼,而后移开视线,语气平淡道:“死前。”
菲利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握着听筒的手指小幅度蜷动,他声线颤抖着问:“他会来找我?”
马蒂亚斯神情沉重:“不排除这种可能,但休斯曼足够安全,你无须担心,警局也会派人保护你。”
菲利斯注视面前的警探,冷不丁问:“很抱歉警探,这也许有点冒犯,请容许我问清楚,我是最后一个被通知的人么?”
马蒂亚斯摊手,牵起嘴角:“警局会保证你的安全。”
这话听着不可信。菲利斯的食指指腹擦了擦听筒,心生不安:虽然过往的历史证明布莱克仕顿警局大部分情况承担不起这份责任,但是马蒂亚斯警探能扛起这份重担——菲利斯愿意相信面前这位看上去可靠、坚强的男人。
菲利斯下定决心后脸上的纠结逐渐消失,他说:“谢谢你,警探先生。”说罢,明媚的笑容出现在他的脸上,他表现得不像是长期受虐的精神患者,也不像是制造惨烈现场的杀人犯,反倒有种意外、诡异的天真和乐观。
马蒂亚斯时刻在观察青年,兴味地看着后者的种种表现,青年太过热情,但根据他的过往经历,马蒂亚斯也能理解。
马蒂亚斯故意拖长尾音,他说:“还有一些问题——”
菲利斯立刻与他对上视线,期待探望者的下文。
马蒂亚斯没有躲避菲利斯的视线,大大方方地任他直视:“你是如何判断一月前出现的杀人犯是模仿犯吗?”
菲利斯抿唇腼腆一笑,声音从犹豫到自信,他回答:“他不是那样的人,我是说,‘巴尔摩亚杀人魔’不会留下那样肮脏无序的现场,他不会虐待生前的死者,他将他们视若家人,但是他期盼的家人令他失望……”说着菲利斯声音越来越轻,眼神也开始迷离,但他很快凝神,换了个话题,“我看过所有报道他的新闻和公开资料,而且我和他曾有一面之缘。”
马蒂亚斯眼神一凛却不动声色,引导青年继续说下去。
菲利斯的蓝眼睛流淌过令人怜爱的忧郁,他说:“那天我在汉堡店工作,雨下得很大,店内没有客人,那个男人穿着雨衣走了进来,他很高大、很矫健,兜帽口罩掩盖了他的面容,他的声音很低沉,像是梦里的呢喃。最后,他带着一份中薯和一个牛肉堡再次钻入黑漆漆的雨幕,只留下大堂地板上来去的水渍,前后滞留不超过十分钟。当时我不知道他的身份,一天后在新闻上看到了‘巴尔摩亚杀人魔’在五十公里外制造了新的犯罪现场,我才知道那时的雨夜来客身份……”
马蒂亚斯眯了眯眼,似乎怀疑菲利斯满口胡话但碍于精神患者的身份不好发作,他反驳:“你怎么确定是他?”
菲利斯耸起双臂,夹紧肩膀,飞快地吐出他那无力的解释:“我的感觉。”
马蒂亚斯的嘴唇抿成一条线,鼻子缓缓吐气,又慢慢吸气,他颇为无奈地问:“那你当时为什么没有向警方提供线索?”
菲利斯不好意思地低头看了一会自己的鞋子,抬眼瞄了眼警探,说:“施瓦茨警探,你相信我的感觉吗?”
马蒂亚斯揉了揉鼻梁,他明白菲利斯的意思,若不是“模仿犯”的报复行为——艾拉·托斯卡拉小姐用她的死亡证实了一点——通常很难让人事前相信菲利斯感觉的正确性,但说不定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马蒂亚斯说:“你能记得五年前的那些细节,已经足够了。”
菲利斯局促不安地摩挲着听筒,小心且憧憬地注视着马蒂亚斯·施瓦茨警探,好似希望他的回答和配合能令对方满意。
马蒂亚斯警探临走前公事公办地说了两三句安慰的话语,约定一周后再次来探望菲利斯。
仅仅如此简单的口头约定便让菲利斯的面颊染上兴奋、快乐的红色,看护他的护士洛雷达娜·戴维小姐忍不住询问青年因何高兴,又旁敲侧击警探探望他的理由。
躺在床上的菲利斯安静地看着推入静脉的治疗药物,放松、舒服地用后背拱了拱身下的被单,他懒洋洋地说:“他聊了很多关于我的事情……他很关注我……”说着他渐渐合上眼,神情松驰,陷入松软、黑甜的梦乡。
洛雷达娜同情床上这位消瘦的青年的同时也为自己松了口气,她差点以为自己偷窃的行径已被菲利斯发现并且向警探告状。
这一个月以来风平浪静,马蒂亚斯警探每隔一周前来探望菲利斯,他已经完全代替了托斯卡拉小姐的位置,而与菲利斯的聊天内容无非“巴尔摩亚杀人魔”模仿犯、其他凶杀旧案传闻以及菲利斯这些天听到的、读到的趣事,偶尔马蒂亚斯警探会在菲利斯互相分享的请求下谈论出警遇到的奇闻轶事。
人与人之间的纽带使菲利斯不再寂寞,即便两人相隔一堵玻璃,即便两人身份天差地别,但他们在面对面的交流里是平等、亲密的关系。
可惜愉快的时光总是短暂,马蒂亚斯警探在五月二十五日最后一次探望菲利斯,他解释:模仿犯极大可能已经对菲利斯失去了兴趣,警局需要去别处增派警力。
菲利斯安静注视着玻璃后的警探,用他那澄清瓦蓝的眼眸。
马蒂亚斯尝试安慰青年,话术一般,不过对菲利斯有效。面对那双眼睛溢出的信任和欢悦,马蒂亚斯警探竟然产生了小小的愧疚——不过很快就被掐灭——望着那双蓝眸他忍不住想:一个精神患者的灵魂本该崩坏、混乱,休斯曼精神病院长期的药物治疗也不会容许此地的大脑清醒、亮堂,为什么这双蓝眼睛折射出来的灵魂如此完整、纯粹,菲利斯是特别的吗?
马蒂亚斯警探不敢妄加推论,他见过太多凶手,他们是狂妄的、恐惧的、偏执的、冷漠的,他们那扭曲、破碎、肮脏、无能的灵魂令人失望、厌恶——菲利斯会是特别的吗?
纵观其人生,菲利斯只能算得上常见的倒霉。
马蒂亚斯离开了,临走前只说了一句“再见”——明明方才告知再也不见。
菲利斯怀揣着马蒂亚斯的道别安然入眠,始终无法压下嘴角的笑容。
白色高墙之内的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菲利斯也同他蓝白条纹衣服的伙伴一样,也拥有自己的世界,而他是自己的世界里最幸福的人。
马蒂亚斯警探告别的第五天,菲利斯和其他罪行较轻的人分批前往白墙外的医院体检,体检全程由几位人高马大的工作人员看护并通过休斯曼精神病院专用面包车接送,洛雷达娜小姐也在此列,她是位能四处搬运菲利斯的健壮女子。
意外发生在返程途中。
休斯曼精神病院地处布莱克仕顿边缘,坐落于山林、野地之间,唯有一条公路可以直达,鲜少人来往此地,所以发生车祸的概率微乎其微。然而就是如此低概率的事件,返回休斯曼精神病院的面包车在这条公路的转角和一辆越野车对撞,面包车被撞出公路,尖叫着侧翻,直至滚到树林跟前,不久面包车开始飘起死寂的黑烟。
菲利斯如今已记不清翻车过程的具体情形,有时能回忆起那时耳中庞大的喧嚣,一种庞大到可以容纳所有嘈杂的白噪音:车壳的挤压、玻璃的破碎、物品的翻滚以及洛雷达娜小姐的尖叫;还能回忆起眼中变幻无穷的混乱,一种仿佛发生在梦中的不真实感:视野的倾倒、头颅的疼痛、诡谲的安静以及那只落在他脖颈上的冰凉皮手套。
有人找到了他,触碰了他。
菲利斯大脑尚且一片混沌,下意识抓住那只手,但落了个空,反倒摸到自己脸上湿热的液体,拿到模糊不清的视野里一看好像是血。
他的神智岌岌可危,竟没能理解脸上的血代表了什么,同时另一个念头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本能——他迷茫地皱起眉头,努力寻找方才触碰了自己的人,最终在意识陷入昏沉的前一刻,他看到了一双乌黑发亮的雨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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