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先听到雨水敲打木板的声响,菲利斯的神智在睁眼许久后姗姗来迟,他呆呆地环顾周围木质房屋的地下室,懵懂而迷糊地揉了揉眼睛,无意牵扯到手上的伤,低头打量手上突然出现的纱布,后知后觉应该是有人包扎了他手臂上的车祸划伤。
菲利斯嗅了嗅纱布上的消毒水味道,整个人放松下来,随后他摸了摸身下的地铺和脚踝上的脚镣,颇为新奇地拉拽脚镣,发现末端被钉在柱子上,接下来菲利斯举着受伤的手慢慢躺下,躺好后再把那手放在合适的位置、摆出舒服的姿势,他听着一墙之隔的雨声,打了个哈欠再次入睡。
逐渐灼热、躁动的空气搅乱他安稳的睡眠,幼时美好的回忆被火燎似的退场,无边的黑暗席卷、吞噬他的梦境,仿佛再次回到寄养家庭的沙发上,一墙之隔是养父母、养姐弟和妹妹的笑声,他下意识地裹紧毯子,独自承受这份冰冷。
靴子踩在木地板的声音唤起菲利斯的一丝警觉和清醒,但也很快被如浪潮般源源不断的闷热拍下,肌肉若被杵碾碎般酸痛,喉咙似尖刀割刺般疼痛,菲利斯堪堪反应过来:原来是昨夜受凉生病了,也可能是伤口感染。
菲利斯靠着那一丝蛛丝似脆弱、坚韧的神智记录自己发热时的种种感官记忆。
那双靴子的主人半跪在地铺前,身体的阴影完全笼罩住菲利斯,他一手抱起菲利斯的上半身,让后者靠在自己的胸前,一手量了菲利斯的体温。
菲利斯能意识到嘴里被塞入苦涩的药片,不锈钢水杯杯沿压着嘴唇送水进来,他忍着喉咙的疼痛费力咽了一口,旋即被呛到,抓着对方的衣服用力咳嗽。
靴子的主人移开水杯,皮手套蹭过菲利斯的嘴唇,拿来毯子擦去青年面孔、脖颈上的水渍,然后把他稳稳放下。
大概过了一会儿,也可能是片刻——菲利斯已经没有时间观念——靴子的主人再次回到地下室,这次他拖起菲利斯抱入怀中,一手环住他的腰,一手将不锈钢杯里的吸管戳进他嘴里。
菲利斯本能地开始汲水,抬起双手想要掌控水源,因为被结实的胳膊拦住只好转而抓握那只胳膊,他像是旱季大草原的食草动物幼崽,明明察觉到身处“险境”,但还是要争一口水喝。
生存在当下还是未来,这是成长必做的选择。
除此之外,菲利斯的直觉并未如警铃大作,它在抽搐着、颤抖着,宛如恶魔在丝弦上跳舞,他见过这双靴子的次数寥寥无几,但他感觉和它们的主人是从未交心的挚友。
菲利斯喝完水后放松地倚靠着身后人,如他所想,靴子的主人肩膀宽厚,胸膛坚硬,呼出的热气带有浓厚、甜腻的咖啡味道,他们如此亲密无间,菲利斯能感觉到对方衣服和皮肤包裹的肌肉力量和血液温度,尽管这种“错觉”稍纵即逝——大脑浑浑噩噩的菲利斯被抓着肩膀放回地铺,不过这次地铺的毯子换成了被子,菲利斯嘟囔着卷起被子,脑袋埋进被子,露出打了结的栗发。
那双靴子不知何时离开,顺便带走了来时的痕迹。
菲利斯幽幽醒来后一时半会以为自己还在做梦,看到自己身上卷的被子才缓过神来,他脸颊通红,一半是因为烧热尚未完全退去,还有一半是因为自己无意识的“冒犯”。他蹬腿起床,再次注意到脚上的脚镣,他不像正常人那般惊慌失措,反倒饶有兴致地摩挲脚镣的铁链环,也许他在思考铁链的材质产地,或者单纯一边思考一边手不能停。
到了第二天,菲利斯还坐在地铺上,丝毫没有逃脱的**,但是有了进食和排泄需求,于是他对着自己想象的监控方向挥舞手臂。
没过多久,同菲利斯的猜想一样,通往上层的地下室楼梯响起靴子的动静,那位靴子的主人一手拿着医用尿壶——休斯曼精神病院受了电疗的病人会需要这个,菲利斯也用过——一手端着一不锈钢盘,盘里装着一块尚且冒着热气的三明治、换药用的纱布和药水。
菲利斯伸出受伤的手臂,紧张地注视着停在三步远的男人,觉察到男人墨镜后目光不善,他迅速吞咽口水,怯怯地收回手,旋即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尽管这笑容之下隐藏着害怕和渴望——至少有了点正常人的反应。
男人把手里的东西放到菲利斯地铺三步远的地方,又从旁拉来一把椅子,椅子脚在地板上拖行出陈年疲老的尖锐刺鸣。
菲利斯面前这个男人裹得严严实实,俨然一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姿态:脚踏黑色雨靴,身着黑色雨衣,透出高大强壮的躯体,贴身高领黑打底衫上套了个黑色防晒面巾,一副墨镜在高挺的鼻梁上傲视群雄,如同其后眼睛主人的弄臣,无言嘲笑菲利斯意图试探、猜测的可笑。
这个男人,将菲利斯带出车祸侧翻的面包车,给他包扎伤口;也是这个男人,用脚链将菲利斯锁在地下室,厉声威胁他做一个诚实的人,选择死或者生。
男人的声音明显使用了变声器,仿佛带电颤抖的沙子,他说:“这些东西要靠你自己得到,别想我施舍你。”他指了指脚边的尿壶、食物和药物,“想离开这里吗?”
菲利斯犹豫不决,感觉被瞪了一眼后忙不迭点头。
男人俯下身,故意拖长尾音:“可你该怎么闭嘴呢——”
菲利斯即答:“我是休斯曼精神病院的病人,他们不会信我。”他仿佛等待这天已久,只需要抛出早已准备、打磨好的答案。
男人的食指敲了敲自己的下巴,说:“很好的理由,但不足够。”
菲利斯睁大眼,着急地问:“那你需要我做什么呢,‘巴尔摩亚杀人魔’先生,我什么都可以做!”
此称谓一出,男人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菲利斯也感觉不到对方的情绪变化,但两人之间的氛围至少很平和。
菲利斯缩紧肩膀,小心翼翼地补充:“或者……巴尔摩亚先生?”
男人问:“不是模仿犯?”他的语气中带着愉悦之情,但没有否认菲利斯凭感觉的猜测。
菲利斯双手紧握,连忙点头,面上神采飞扬:“是,不,不是!我读过所有关于你的报道,研究过你的所有犯罪现场记录……”说着他居然有些羞涩,好似近距离见到偶像的粉丝,“我们曾经见过——五年前的汉堡店,你点了一份中薯和一个牛肉堡——你在最后一次杀人后消失了,我听从了你的建议,我……”他肩膀颤抖起来,脸颊浮上不正常的绯红,眼中绽开奇异的神色,“我割下了那个男人的手指、脚趾、舌头、耳朵和鼻子,他终于学会安静。”
男人没有回应菲利斯突兀的“粉丝表白”,他可能不在意菲利斯,也可能不想在意菲利斯。
最后,男人离开前向菲利斯展示了他的猎枪并留下了恐吓威逼之词:他会一直注视菲利斯,若是菲利斯离开后没有杀死第一个遇到的人,他就会杀死菲利斯,或早或晚——他讨厌言而无信的人。
“巴尔摩亚杀人魔”好似神话中的鬼怪精灵,突然出现答应实现主角的愿望却要求主角付出过分的代价,又好似惊悚犯罪电影里的神秘反派角色,负责给主角发放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除非主角付出自己的器官或者他人的生命。
某种意义上来说,何尝不是古老献祭仪式通过新媒体传承的表现。
现在菲利斯是这个“巴尔摩亚先生”故事中的角色,是“巴尔摩亚先生”枪口下的猎物,他不得不按照“巴尔摩亚先生”的命令逃离地下室、奔跑在树林里、杀掉第一个见到的人。
菲利斯没有丝毫犹豫,尽管已知晓自己被安排的命运,可是他的命运何时掌握在自己手里?他杀掉了寄养家庭的父亲,但也没有获得自由,他始终觉得缺少了什么,本该有人站在他身后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之后可以拍他的肩膀或者拥抱他——正如这位雨衣滴水的男人在那夜汉堡店里和他告别时说的那样,所以他必须让“巴尔摩亚先生”满意,给他留下深刻印象,最好是无法忘怀的那种。
菲利斯卸了胳膊关节延长手臂,够到了“巴尔摩亚先生”留下的东西,再装回胳膊,某个蓝白条纹的伙伴向他教授了这个技巧,可惜那位伙伴在一次电疗中丢了性命。
菲利斯解决了生理需求后迅速转向攻克脚链难关,然后他刚拿起不锈钢盘想要砸断铁链,抬头就发现脚链的钥匙被一截透明胶带贴在盘底,他手脚麻利地解开脚镣,没有丝毫思考地冲向楼梯。
楼上房屋空无一人,一看就荒废已久。
菲利斯在玄关看到了一双雨靴和一件雨衣,它们竟然是“巴尔摩亚先生”的同款。
菲利斯双手交叉着将雨衣披上身,沉浸在“巴尔摩亚先生”环抱自己的幻想中,一时无法自拔,过了半晌,他忽然发觉自己行为猥琐失礼,窘迫地左右看了一眼,咳嗽了一声穿戴整齐,手滑进雨衣的口袋,摸到了一把手枪。
这把手枪远比不上“巴尔摩亚先生”的猎枪,但也是货真价实的杀人武器。
菲利斯知道如何使用手枪,毕竟中枪死亡在这片土地上屡见不鲜,不过他惯用刀具,锋利的刀可以用来切菜、割肉,曾有一把刀还陪伴他进入犯罪档案,那把刀使他和刀下之人更加亲密无间、互相理解,紧密地体会鲜血和肉块的温热、黏腻以及冰冷。
菲利斯吞咽口水,没拿住手枪,任由它滑入雨衣口袋深处。他不安地掰手指,呼吸逐渐急促,最后咬牙推门冲出林间小屋,如同一只换毛期的梅花鹿,凌乱地跃入这鲜亮、静谧的世界,他是沉静、兴奋、残酷、活着的生灵。
地下室是囚笼,而外面是猎人和猎物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世界。
菲利斯绕了几个弯,走了差不多两小时找到了穿过森林的公路,这条路和通往休斯曼精神病院的公路一样人迹罕至。
青年裹紧雨衣,抱膝坐在路边,没考虑若是沿着公路逃跑的可能性,或者搭上顺风车离开,不仅因为“巴尔摩亚杀人魔”诅咒似的威胁,还因为菲利斯对这个在日思夜想的偶像面前表现的机会求而不得,这是“巴尔摩亚先生”给他的最终考验。
公路尽头驶来一辆灰绿色轿车,菲利斯站起身挥舞手臂,轿车缓缓停在距离菲利斯三米远处,一个身形威严的男人打开车门下车,那双熟悉的灰绿眼眸打量着菲利斯。
马蒂亚斯警探问:“你怎么在这里,菲利斯·德累斯顿?”他上半身套着T恤、皮夹克,下半身是牛仔裤和运动鞋,像是在休假。
菲利斯故作疲累地喘气,举起双手瘫坐在地上,眼眶里挤出眼泪,可怜兮兮地道:“施瓦茨先生,先生,我遇到了车祸,醒来就被关在地下室,那人说他是‘巴尔摩亚杀人魔’……”
马蒂亚斯神情严肃,听后示意菲利斯放下手,转身上半身钻入轿车。
菲利斯透过前挡风玻璃能看到警探拿出了一个对讲机说了什么,期间频频看向他,于是菲利斯表现得惊慌、茫然、呆滞,像一个正常人一样。
马蒂亚斯退出轿车,关上车门,询问菲利斯是否能带去现场,当然这不是强制要求,说这话时他暗示自己裤兜里有把枪。
菲利斯转动眼珠,看向警探裹紧粗壮大腿的牛仔裤,心虚地移开视线,胡乱点了点头,在前面给马蒂亚斯警探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大约一小时,菲利斯突然力不从心脚一滑,闷哼一声摔到坡下。
马蒂亚斯立刻上前查看,看到破坑落差半米不到,而菲利斯抱着头蜷成一团躺在一堆湿漉漉的树叶里,弱小可怜地像落入陷阱的幼鹿。马蒂亚斯皱眉跳下坡,伸手碰了碰菲利斯的肩膀,后者自手臂间探出脑袋,反握住男人递来的手,那手宽厚有力、饱经沧桑,只消三分力气,便能扼住菲利斯的脖子使其窒息而死。
菲利斯一手猛地将马蒂亚斯往下拉,另一手拿起树叶堆里的石头狠狠朝警探头上砸。转瞬之间,两人攻守易势,清瘦的青年将那人高马大的警探摁在树叶堆里,双手握紧石头往下位者头上砸,他白净的脸蛋上始终挂着忧愁和惊慌的神情,但他的眼中闪烁着凶横、兴奋的光,恍然间仿佛回到了五年前寄养家庭的餐桌前,不过手中武器变成了石头,而身下人变成了马蒂亚斯警探。
菲利斯砸的位置选择得巧妙,这个技巧来自某位休斯曼精神病院蓝白条纹伙伴,他当着菲利斯的面用鹅卵石狠砸另一个伙伴的脑袋,因为他以为他要害他,那位伙伴得意地向菲利斯炫耀自己医学专业水平——这位好为人师的伙伴后来在电疗中丧命——被砸的人没有死,只是有些“不大不小”的后遗症,而强壮如马蒂亚斯警探吃了两三下才不再挣扎。
被囚禁在地下室断了用药,菲利斯感觉力气在逐渐回到身躯的同时,精神终于有了释放空间。为了保险起见,菲利斯打算砸断男人小腿,可惜他长期营养不良、注射药物,加上不打算致男人于死地,这番所作所为只擦破了男人的小腿皮肉。
菲利斯摸遍马蒂亚斯全身,将搜来的枪扔到树叶堆里,背起男人往林中小屋慢慢走去。男人头颅的血自菲利斯的雨衣肩膀滑落,犹如一具尸体般毫无动静,菲利斯一路喃喃自语,面上交织着兴奋、期待、焦躁,最终自认完美完成了“巴尔摩亚先生”的最终考验。
回到小屋后,菲利斯用小屋剩余的药物和纱布给马蒂亚斯做了一下简单的伤口处理,然后就把他放到地下室的地铺上,锁上脚镣,贴心地放上洗干净的尿壶和他吃了一半的三明治。
菲利斯在离小屋不远的溪水中洗干净“巴尔摩亚先生”送的雨衣、雨靴,望着淙淙流水洗刷去血渍,望着水面上泛着蓝光的太阳,幸福的笑容挂在嘴角。回去后他把雨衣雨靴挂在玄关处,那把枪仍放在雨衣的口袋里。
菲利斯在马蒂亚斯昏迷期间回到了公路边,拿着马蒂亚斯的车钥匙启动了轿车,一路开往警探手机地图显示的最近加油站。他用马蒂亚斯警探的钱加完油,在加油站便利店买了必需品,折返找了条路停在距离林中小屋最近的地方,下车抱着大包小包徒步返回小屋。
菲利斯端着放着食物的不锈钢盘下到地下室,蹑手蹑脚的姿态略显滑稽,生怕打扰地下室的人。待抬头对上那双绿灰色眼睛,菲利斯直起腰板,笑容灿烂,飞快走下楼梯,学着“巴尔摩亚杀人魔”隔着四五步的距离把盘子放在脚边,拉过椅子坐下,不过相较“巴尔摩亚先生”开放的坐姿,菲利斯稍显弱势、拘束。
马蒂亚斯已经坐起身,靠着身后的墙低着头,额前因血液黏连的头发狼狈地遮住眉毛,他看向不锈钢盘里冷掉的汉堡,沉默片刻,忍不住捂脸笑出声。
菲利斯紧张地握住双手,询问面前忽然大笑的男人:“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他的口气像是好学的学生面对仰慕的教授,“巴尔摩亚先生?”
马蒂亚斯抚上额前碎发,不小心碰到头上的伤口,龇牙咧嘴了几个呼吸,立刻收拾表情,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但是菲利斯还是能观察到他疼得嘴角抽搐,纱布渗出了血,他问:“你的感觉告诉你的?”
菲利斯点头,说:“一开始我就向你坦白了所有……施瓦茨先生,你不相信我的感觉。我做了你让我做的一切,完成了你的终极考验,现在我……”
马蒂亚斯吸了口气,扬起眉毛,抬手打断了他:“我不信你,因为你他妈是个精神病。接下来,你他妈是要杀了我?”他屈膝将手臂搁在膝盖上,勉强维持放松、强势的姿态,眼神桀骜,笑容冷酷。
菲利斯豁然睁大眼,并紧膝盖,居高临下地望着仰慕之人,无措地眨眼,蓝眼睛悄无声息地湿润,宛如阴霾遮住晴朗天空。
菲利斯侧过头,给马蒂亚斯看他伤心的漂亮侧脸,轻声为自己辩解:“我没有……”
马蒂亚斯不知道这个青年的眼泪是真是假,因为正如他所言,菲利斯是个精神病患者,还他妈被关在休斯曼精神病院,他那天就该把这个该死的精神病留在车祸现场,解决了装作司机的模仿犯却给自己带回一个炸弹。然而自己给了菲利斯这个机会,菲利斯完成了前人未完成的考验,他不是耗材,他们是心灵相通的同类伴,他们——
马蒂亚斯脑内各种思绪激烈搏斗之时生理上的困倦和眩晕再次袭来,他脑袋上的创口更无时无刻不在刺激他、提醒他的“失败”,他的胃中涌上澎湃的恶心感,如同他的愤怒、怨恨和痛苦,然后他吐了出来。
马蒂亚斯望着地上的呕吐物面色铁青,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思绪杂乱沸腾:他在这个年轻的后辈面前颜面尽失,对方的优秀令他黯然失色,他比自己做得更好。
菲利斯从椅子上跳起来,在马蒂亚斯僵在原地的时候扫掉呕吐物,又拿来抹布擦干净地板,但狭小、封闭的地下室依旧弥漫着一股酸臭气味,那是马蒂亚斯·施瓦茨的尊严。
马蒂亚斯双手撑地,抬起惨白的面孔,如鲠在喉,无法言语。
菲利斯向马蒂亚斯郑重道歉,说自己第一次实践,可能砸的位置有偏差,说着掏出马蒂亚斯的手机搜索马蒂亚斯现在的症状。
马蒂亚斯五官几乎要扭曲在一起,精神上的疲惫无力和生理上的昏沉痛苦击垮了这个“脑袋有坑”的男人,他倒在地铺上,无序的思潮如阴暗流动的地下河:很好,很好,网上看病。瞧瞧,这就是自己带回来的麻烦。若死亡如潮水,他愿被淹没,被吞噬,安静、赤条地来去无踪——开玩笑!死在一个精神病的手里!
意志异常强大的“巴尔摩亚杀人魔”从床上猛然坐起,莫名其妙的肾上腺素让他暂时忽略了身体的痛楚等负面影响以及自己昏睡了多久,他扒着脚镣铁链找到钉在柱子上的吊环螺钉,一拳砸歪了钉子,然后用力拔了出来。
马蒂亚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甩了甩手上的血,喘着粗气踢开摆着食物的不锈钢盘,完全没注意到盘底透明胶带贴着的钥匙,他赤脚爬上楼梯,小心谨慎地竖耳聆听上面的动静,慢慢推开地下室的门。他一路顺风地走到玄关处,看到雨衣雨靴,毫不犹豫地套上雨衣,穿上雨靴,倏地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下意识摸出雨衣里的手枪对准来者。
菲利斯一手拎着印着药店名字的塑料袋,一手拿着还站着泥土的铁锹,面容骇然地注视着脚上还戴着脚镣但走出了地下室的男人,他的目光移到男人流血仍握着手枪的手,再移到马蒂亚斯头上之前换过纱布现在还在冒血的伤口,目瞪口呆地感叹道:“天啊,‘巴尔摩亚先生’,你怎么不好好养伤?”
罪魁祸首真他妈不要脸!
马蒂亚斯面色阴沉,一边在心里骂道,一边扣下扳机。
手枪发出一声咔哒,预料中的火药迸溅、子弹飞射并没有发生,两人面面相觑。
菲利斯指出了问题所在:“你给了我一把没有子弹的手枪?”
一个要求别人诚信的人居然出尔反尔:逃离地下室是陷阱,手枪是诱饵,公路的偶遇是预谋,布置这一切的猎人在戏耍猎物,这不符合菲利斯想象中的“巴尔摩亚杀人魔”形象和期待——他想要成为“巴尔摩亚先生”的家人,成为令对方满意的家人,现在告诉菲利斯一直以来想错了?不,绝不。
马蒂亚斯反驳道:“你扔了我手枪?!”说罢他扔开善良之枪,因腿伤踉跄了一步,凶狠地扑向菲利斯想要与他肉搏。
菲利斯神经质地尖叫了一声,塑料袋掉在地上,双手握住铁锹,面容狰狞地用力一挥,铁锹的背面与“巴尔摩亚杀人魔”的头颅发生了响亮的相对碰撞,杀人魔先生不幸败下阵来。
菲利斯瘫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地握着那把农具,惊魂未定地看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马蒂亚斯。
这是青年第二次打败“偶像”,如果一次还是侥幸,那么第二次就不仅仅是幸运。
菲利斯舒展开郁郁眉眼,目光移向地上的年长男人:这表明他该成为一家之主,教导家庭成员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家人。
马蒂亚斯再次醒来,他逐渐清晰的视野看到了地下室楼梯、椅子和被他踢翻的不锈钢盘,接下来后一步恢复的触觉告诉他,他浑身上下哪里都操他妈的痛得要死,尤其是脑袋。他缓缓转过头往下身看,一个栗色头发的脑袋抬眼注视着他,眼睛主人的所作所为让马蒂亚斯惊吓得没忍住爆粗口,菲利斯笑容明媚地说:“马蒂亚斯,你醒了?”
马蒂亚斯铁着脸,他没想到这个精神病还是个喜欢动嘴的死基佬。
菲利斯见状解释:“我的养父喜欢这个,我猜你也喜欢,所以恕我冒昧……”他脸颊微红,故作无辜地眨眼,像是抱怨,“可它还是蔫蔫的……”
马蒂亚斯好似阳痿般不为所动,他头脑昏沉,脑袋在这一天里已经遭受了两次袭击——不得不承认,“巴尔摩亚杀人魔”体质强悍——他受够了这个毛头青年的冒犯。
马蒂亚斯气恼地鼓起胸膛,试图重振雄风,理直气壮地辩解:“我喜欢大胸大屁股女人。”他抬起手象征性地推了一下菲利斯,因为对方还抓着他的致命部位。
这样平静的反驳让菲利斯愣怔了一下后忍俊不禁,青年的笑不带嘲讽意味,但足够刺痛“巴尔摩亚杀人魔”(脑子有坑版)的脸皮。
菲利斯的漂亮脸蛋贴上马蒂亚斯,热情洋溢地说:“没关系的,我们的家庭,我是爸爸,你是妈妈,是男是女都无所谓。”
马蒂亚斯气得脸通红,额上爆青筋,头疼欲裂,脾气更糟,吵嚷道:“草你妈的!什么过家家!谁他妈在说这个!”
菲利斯自顾自地接上他的话题,安慰这位刚才被通知纳入他家庭的“夫人”:“阳痿也没关系,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他直奔主题,“我经验不足,但你也初经人事,我们可以慢慢磨合,而且,而且……这诞生孩子的必要方法。”
“巴尔摩亚杀人魔”本尊意图暴起伤人,可惜他脑袋上的伤不允许他再大幅度动作,于是他直接晕了过去,因祸得福,免去了体验前半部分的羞辱,但这种幸运不会持久,正同五年前最后一次杀人后无意遇到的汉堡店服务员成了他连环杀人犯职业生涯最大滑铁卢的始作俑者。
马蒂亚斯被晃醒,一睁眼就听到远胜汽车旅馆不隔音墙后的妓女的叫声——后者多少还有点表演成分。马蒂亚斯本能地捂住嘴,瞪大眼回过神,原来不是世界在晃动,而是他在晃来晃去——好似农场打梗机推田埂,顺顺当当,棒和道是研磨熟络的好搭档。
马蒂亚斯不禁怒火中烧,眉头挤得几乎能夹死苍蝇。
专心通渠的菲利斯第一时间发现马蒂亚斯醒了,放慢了节奏,擦了擦自己额头的汗水,说:“这样你生孩子也方便。”
马蒂亚斯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很精彩,面对这个思维跳跃的精神病,他第一次体会到普通人的力不从心,于是马蒂亚斯·传说中的“巴尔摩亚杀人魔”·施瓦茨打算奋力一搏,结果他支起身体,话还没开口,先脑袋突然眩晕、胃里一阵反胃,痛快地吐了自己和菲利斯一身。
这次呕吐物比较少,有些吐在了菲利斯的脸上,有的吐在了两人的连接处。
菲利斯也呆了一会儿,尽管如此,他仍恪尽职守,留住了他为这个家庭做出的工作成果。
马蒂亚斯向后倒下,望着地下室的天花板,他觉得自己要被这个精神病搞死了。
堂堂“巴尔摩亚杀人魔”竟然死在一个死基佬精神病的身下,他有望夺冠犯罪历史上最搞笑的死法。
菲利斯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地感谢天上父亲、母亲的保佑和祝福,马蒂亚斯孕吐了,他们快要有孙辈了。
马蒂亚斯不再挣扎,任由菲利斯为所欲为,他只负责维护聊胜于无的尊严。
菲利斯离开地下室后,马蒂亚斯一动不动地躺在地铺上,脑袋痛得想要割下来,又浑身发烫。昏迷的他感觉到清凉发苦的水被渡入口中,滑入食管,通身的潮热慢慢退去,又有人脱下他仅剩的衣物给他擦身、处理下半身的污糟。
马蒂亚斯还活着,或者说,暂时还没死。他醒来发现换了身衣服,身上包扎的纱布都换了药,地铺旁还放着止痛药片、半杯水和加热不久的牛肉汉堡。
“巴尔摩亚杀人魔”一把抓起药片扔进嘴里,一鼓作气喝下半杯水,表情难看地擦了擦嘴边水渍,对着牛肉堡犹豫再三两口吞下。他找到掉在地铺附近的钉子,之前这颗钉子负责固定脚镣,现在他在盘算这颗钉子最适合呆在哪,当然是青年的脖子。
菲利斯突然兴奋地冲下楼梯,一手抓住扶手,一手向爱妻炫耀手里的手机。
马蒂亚斯慌乱间钉子滚进地板缝里,一时半会难以取出,他回头注视精神病的一举一动,生怕对方发现什么端倪。他十分眼熟菲利斯手里的手机,那是他的手机。
此刻手机正在循环播放一个短视频,欢快嘈杂的配乐搭配上甜蜜卡通的特效贴纸,素材是菲利斯和昏迷中的他。
菲利斯点开评论说:“我找便利店的店员教我的,一个小时前发布了我们的寻子公告,现在有三百个评论和一千个喜爱!有十几个人给我留言想要做我们的孩子!马蒂亚斯,我们家庭好受欢迎!”
马蒂亚斯颤抖着高大身躯,难以置信地望着楼梯上的青年:“那是我的手机……我的账号……”
菲利斯站直身体,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声,漂亮的脸蛋含羞带怯:“这样的喜事当然第一时间告诉我们的家人和朋友,我没有我妹妹的联系方式,之后我再告诉她,她一定很高兴我找到了你这样好的伴侣,哈哈,其实我现在也没准备好,但是总要面对嘛,毕竟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马蒂亚斯,马蒂亚斯?你没事吧!”
死亡有时突如其来,有时来得异常缓慢,缓慢到活着本身就是一种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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