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林榭走进米克利身边才发觉眼前这个人的身材也极为强壮，他自己的身高大概有六英尺，可米克利比他还高半个头，他的背脊宽厚挺拔，腿部的肌肉线条隐藏在裤子下，依然有潜藏的力量与危险。这不像一个文职官员，反倒更像是军队出身。
林榭警惕地离他半个身位的距离。
他的大脑还处在一种尚未脱离危险的应激状态，眼神与身体在缓慢行动，心里想的依然是怎么活下来。
米克利的皮鞋可能用了质地极为柔软的材料，踩在光滑可鉴的地面上却没有多余的杂音，空留林榭的军靴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微微侧身，表情有几分戏谑，对着林榭问，“中士，你不好奇我们接下来要去做什么吗?”
林榭抬头，眼神里藏着类似于犬类动物到达陌生环境的不信任，“长官，您是找我回来的人，如果有重要任务派给我，肯定会提前说明，我保证完成任务。”
他留了一点心眼，希望从这个小小的语言漏洞里让对方多给予一些信息和保证。
米克利果然是个在官场爬摸的人，一下子就看穿了林榭的小心思，他笑着把话顶了回来，“士官，我可不能保证。”
沉默。
沉默是最好的生存技巧。
林榭抿紧了嘴，他的眼里有失望，却依然没有多说什么。在短短一天内，遇到这么多事，还能够顺利活下来，已经是个伟大的成就了。他在心里安慰自己。
“真是个闷葫芦。”失去了聊天对象的米克利无趣地摸了摸鼻子，停在一扇银灰色六角门前。
他将手指按向一旁的微型显示器。
电子声响起——
“指纹核对成功，请核对下一步密匙。”
米克利从显示器侧面拉出一个卡槽，用手掌在上面轻轻一按。
“掌纹核对成功。”
大门自动打开，米克利对着林榭说，“走吧，带你见个人。”
林榭预感到满肚子的疑惑就要迎来终点，他深呼吸安抚自己雀跃的心脏，快步跟上了米克利。
007
整个房间像是一截巨大的蓝色防空洞，各式计算机显示屏跳动着对话框，可屋里却没有其他工作人员。房间尽头巨幅屏幕前站着一个黑色正装的男人，察觉到有人来，他的视线才从屏幕前转移到两个人身上。
这是个从面相来看年近五十的中年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绿色眼睛周围蜷伏着岁月的褶皱，他看人的眼神就像米克利一样温柔多情，却没有那过于年轻的锐气，反倒深沉凝重犹如寂静无波的星海。
米克利打破安静的氛围，轻轻开口，“老师，人带回来了。”
“你该随时注意你说出口的称呼，米克利主任。”他轻飘飘地点了他的学生一句，看得米克利低头认错，“抱歉，部长。”
他又扭头直视着林榭道，“孩子，你知道芯片计划吗？”
林榭摇头，“在我醒来以后，我的记忆都消失了，只记得我的名字。”
部长停顿了一下，但他像是并不意外，“第四代参与者的后遗症，在你身上出现了，可惜那一批的研究者早被清理了个干净，你的症状恐怕暂时无人可解了。”
林榭抿了抿嘴，这个结果虽不意外却也多少令人失望。
“这件事我们后面再讨论，接下来我会为你介绍这个计划目前遗留下的资料和你接下来需要做的事。在此之前，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联邦临时情报部部长，莱顿。”
林榭迷茫地看向陡然生变的大屏，上面的树状导图犹如抛向大海的渔网一般延展开来。
“芯片计划是星历323年科技卫生部长索尔提出的人类基因改造计划，第一代、第二代实验者都是非人生物，第三代起正式启用人类。等到第四代，有中央星儿童出现小规模死亡事件，才使得该计划曝光，正式被联邦法院起诉，索尔及当时所有参与计划的科研人员全部入狱，计划终止，资料销毁。”
莱顿脚步一顿，“林榭，你是芯片计划的第五代参与者。”
林榭指了指自己，“……我吗？”
008
莱顿点头，又对着米克利说道，“昨天的名单下午送到督查科了，你去和艾拉讨论一下怎么定人选。”
米克利看了一眼林榭，说了声“好的”就出去了。
等到大门重新关闭，莱顿继续说道，“准确的说，你是第一代军队基因改造计划的实验者。芯片计划被终止后，联邦内部花费了十年时间清理该计划的成员，直到上一任国防部长旧事重提——因为反抗军的暴动，联邦多地受到侵扰，拥有更强军队武器的必要性被提上日程。前任总统力排众议，将当时未销毁的芯片计划密件重新启用，国防部、科技部联合实施了基因改造计划，意在突破军人极限，打造最优秀的人形尖兵武器。”
林榭听得热血翻涌，难得有些激动地问道，“我就是被选中的那批顶尖军人吗？”
“……当然不是。”莱顿表情古怪地瞥了他一眼，“由于前几代结果的不确定性，第一批实验军人挑选了能力不强、背景不厚、年龄不大的一批军校生——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因为出现排异反应而退出了计划。”
林榭耷拉了下去，又问，“后来呢？”
莱顿：“……剩下的实验者加入了远征战役，绝大多数人也都在战场中牺牲了。而现在，你是这项计划的最后一位存续者。”
可他身上没有任何值得瞩目的地方，无论是身体素质，还是头脑灵敏度。面对死亡威胁时，他也没有产生任何特异功能或者自毁系统。其他成员都死在了战场上，只有他活下来了，但他是个显而易见的平庸者，这项计划算不算是宣告破产了呢？而没有特殊性的他能给情报部又带来多少价值呢？
莱顿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虑，以一种极为平和的语调安抚他，“别担心，孩子，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幸运儿。想象一下，当你在一堆焦头烂额的战报下度过了难熬且漫长的夏秋，终于迎来尚且平静的寒冬，却发现监测系统里的实验者只剩下一个安全绿光在跳动时，你也会和我一样对上天的眷顾感恩戴德的——很多时候，幸运，是一种极其珍贵的天赋。”
他是想讲个笑话缓和一下氛围吗？林榭看着莱顿变得柔和的目光猜想。但他实在听不出这段话的笑点在哪里，也猜不透部长在这段话里到底传达了什么意思，只好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林榭又像是想起什么，抬起头，语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部长，抓捕我的人告诉我，我之前所在部队已全部牺牲，虽说我不记得了，但按他们的说法，我是个逃兵。如果真是这样，对计划也没关系吗？”
莱顿依然微笑着，眼中满是温和：“孩子，在你恢复记忆以前，一切都无定论。战争本就残酷，牺牲与意外难以避免，不能仅凭一面之词就给你定罪。” 他微微顿了顿，继续道，“可惜战争尚在继续，我们却分不出多余的资源继续计划，或是帮你恢复记忆。但你的存在就意味着成功。你当前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在我们胜利前保证自己的安全。情报部不是一个好选择，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林榭沉默了片刻，即便记忆一片空白，但脑海里却不由自主浮现出那些军人的模糊画面，于是坚定说道：“我是一个军人，虽然我不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但我想回到军队去。”
009
房间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只听到计算机轻微的嗡嗡声。
莱顿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军队？”
林榭表情未变，温声重复，“我想回到军队去。”
他脸上的坚定并不作假，像是不可阻挡的决心。
莱顿没有露出被冒犯的神情，反而有些怅然若失地感叹道，“军人……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很难理解你们这些人。”接着又提醒到，“林榭，你该清楚以你目前的情况绝不可能让你回到原来的编队。我会给你安排一个安稳的去处，我会让米克利会带你去住的地方，你先安顿下来再等消息吧。”
米克利接到了通讯带着他离开防控室。
临走前林榭又看了一眼莱顿，但这个中年男人早已经移开了放在他身上的视线，转身端详屏幕上跃动的数字。
他们一路走出密道，穿越大楼间的空中走廊，终于走出政府大楼。
漫长的沉默在见到阳光时被融化，林榭忍不住问，“主任…我们要去哪？”
米克利按住手中的通讯设备一顿，微笑着看向他，“我还以为你不会说话呢？”
林榭只觉得耳朵有些发烫，他总觉得眼前这个人很奇怪，说话的方式让他不知道怎么回应 ，只能干巴巴地说：“我会说话。”
米克利哈哈一笑，“放轻松中士，我只是开个小玩笑。我们现在要去的，是你这几天住的地方。”
林榭望着空旷的马路，“离这儿很远吗？”
米克利看了一眼手里的设备，“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说话间，一辆车身贴着公务的小型自动驾驶车从尽头拐角行驶至身前的马路边，米克利又笑着对着林榭说，“说到就到。”
林榭：……
“上车吧，临时公寓都不在市中心，一路上，你还可以看些风景。”
一上车，车内的AI开始全立体声播报，“尊敬的服务中心特派员，您预定的00027865号专车为您服务。本趟行程将从万象大楼西2门出发，选取最优路线到达66号公路驿站，预计到达时间40分钟。”
米克利坐在副驾驶，只见他在屏幕上摆弄几下，车内就开始流淌女人慵懒的歌声。
公务车在巨型建筑间穿梭，如果说刚刚的政府大楼能看到光线的话，那么眼前大片的居民区、商业区、办公楼写字楼集结成聚落，连片高大的建筑群遮天蔽日难见阳光。穿过几公里长的空中隧道，他们终于来到空旷的外环区域，建筑荒地连片坐落在道路两旁，远处还有巨型属地卡口的剪影。
“通过第一道卡口，再开十几分钟就能到达公寓了。如果是坐早班的超音列车，可能还会快一些。”米克利看了一眼手表，微微侧过头对着反光镜里的林榭说明。
林榭端坐着看着窗外连绵的荒地，脑子里不知为何想起垃圾场外的那双黑色眼睛。他有些迟疑地看向前座，“……主任，你知道那天带我来情报局的那些人是谁吗？”
“嗯？特别行动队？他们算是总统直管的部队，从各个军区里挑选了一批背景干净的精英，之前是给军队做剔骨刀的。现在嘛，做一些……不太能拿到台面上的活儿。”
林榭听不明白里面的弯弯绕绕，又问，“他们的队长很厉害吗？”
“易逢冬。”米克利叹了口气，“他曾经是中央军区最有前途的军官了。”
这话里有太多未尽的信息，林榭刚想再问，远处卡口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冲击波从不到一公里的距离直直扫向他们所在的公务车。
010
“趴下！”米克利大吼一声，林榭条件反射地跟随着他的吼声卧倒在后座。
公务车被余波震得几乎侧翻。好在车的防震防滑做得还算到位，人工智能的智能型拉满，车子往回一个打转，顺利在道路外侧的泥路上停下。
“前方八百米处发生不明物体爆炸，无法通行，是否转换路线？新路线需用时30分钟。”
“不用了精卫，我们下去检查一下，你待会儿把车停得远一点，然后在那儿等我们。”
公务车的电子音短暂停顿后回应道：“收到，请随时留意爆炸余波以及二次爆炸的风险。”
米克利迅速从车后备箱取出装备和头盔扔给林榭，说道：“戴上，我们去前面看看。内环卡口是军政两派的交通要道，出了事可就麻烦大了。”
林榭朝着卡口的方向遥遥一望，他好像闻到了熟悉的气味，这种气味让他有些不安，但依然快速套上装备。
米克利从裤袋里掏出检测仪器，对着半空扫描。仪器经过分析运算，数秒后给出结果：“当前区域空气成分正常，未检测到有害气体及危险化学物质。”
米克利听到结论，神色一松，对林榭说道：“走吧，至少我们可以少戴一件防毒面具了。”
他顿了顿，又对着林榭嘱咐了一句，“你跟在我身后，听我口令行动，让你跑的时候动作麻溜点…明白吧？”
林榭点头，“明白。”
米克利的外甲应该是均码，他的身材过于高大，外甲死死勒着他的胸口和大腿处的肌肉，在他身上有几分不合时宜的滑稽。林榭一边走一边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
黑色飞行器落在建筑荒地上，周围都是击溃的小型战斗机。
一批穿着特殊战斗服的人正从战斗机驾驶舱里拖出尚存生机的活口。
一个身着防弹背心的军官正背对着他们将银白的长刀刺入一具哀嚎的尸体。尖锐的呻吟随着拔出的长刀起舞，一团黑色粘液从躯体中爬出，周围的人齐齐往后一退，军官再挥出一刀斩下，粘液在扭曲中化为一滩黑水，随后一切都归于平静。听到背后的脚步声，军官转过身来，长刀沐浴着血液沉入刀鞘，林榭看见他漆黑眼睛旁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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