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的弧度微小,无法察觉的的一瞬僵立,褚尽欢又抬起眼,冷冷地看向容晚,讥笑道:“难不成您对那位君首念念不忘?在我身上找影子?”
话落时,九方莲红衣白发的身形散了,浅红色的光点黯淡下去,像是烛火熄灭。
好似方才的一切,什么也没发生过。
“不是他,还好不是他。”容晚回想着九方莲的反应,揣摩着他的语调。
“你在怕?”夙昼闻声,望见容晚如释重负的眼神。她似是庆幸九方莲不是故人,但那几分恐惧经久不散。
“如果他是褚尽欢,我无法杀他。不论是谁,只要拜入仙祖洞府,都要种下一道阵印,同门不得相杀。”
前尘今朝在她眼前徐徐展开,各种交错指向一种结局,当年褚尽欢是必死的,如今九方莲亦是。他游走三界,似是超脱物外的存在,三界分立的大阵于他无效。
他究竟有何目的?但容晚总是对他信任、纵容,无关其他,不知缘由。
“如果真的是他,我杀不了他。”容晚遗憾说:“阿昼,必要时,你可以动手。”
“我会。”夙昼任由容晚安排自己,看着她清澈的眼睛,指尖扣紧茶盏,绷出粉红。
容晚听见响动。
“大小姐?公子……”
角落里的褚扶光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心里愤怒极了,问道:“那个九方莲走了?他杀了华秋,我不会放过他!”
失去挚友的恨意,复仇的急切,少年和当时的她和夙昼像极了,容晚眸光落过去,“我以为,你知道自己会成为落乌君首。”
“是。”仙门少年颓然点点头,“我们家的人都知道,谁能拔出落乌剑,谁就是落乌君首。”
容晚愣了一下——
落乌剑此时在她手中,其间剑灵有褚氏众位家主,有神智大损的褚空月,唯独没有褚尽欢,她仍然怀疑。
至于从前,剑从来都在落乌,三界分立后,身在人间的褚氏一脉如何得知落乌剑,自当年起代代相传吗?难道,又是九方莲的手笔,他在等什么时机,又要做什么。
“那你往后便是落乌君首了。”夙昼看见容晚垂眸深思,盯着褚扶光的神色,看出一分欣喜,似是错觉。
“我吗?”褚扶光问得天真无邪。
“我有话问你。”容晚刚要开口,却想起灵境中的树灵尚在场,尽管他早在瞥见九方莲的第一眼时,便躲进去了。她封住灵境,隔绝视听,毕竟有些话,小树不方便听。
镌刻暗纹的玄色长剑浮悬于空中,容晚斟酌字句,“你想做君首吗?小扶光。君首意味着权力、生死、无尽的责任,你再也不能做你自己……甚至再也回不去人间?”
“我要做!”褚扶光过于急切,“我必须做。”
他眼瞳像暗夜间的燎原火焰,像是潜藏数年的野心曝于天光之下。
“你今年多大了?”容晚问。
褚扶光疑惑道:“上仙,我今岁一百零三。”
容晚蓦然垂下眼,眸光抖了下。
又是她天真了,不是所有人都会像薛沐一样至纯至善,终其一生的愿望不过是做个逍遥小仙。
出身仙门的少年,心思缜密,处事周到,他怎会真的是十五六岁?
褚氏门楣的荣光下,他绝无可能是个平凡、平庸的孩子。或许从一开始,他装出的童稚就是给她看的。
来到落乌的第一日,褚扶光眼巴巴地盯着灵石摊子。
不过是些寻常低品的石头,如何能惊艳出身褚氏、长于灵洞的褚扶光呢?
当时的容晚被绊住脚步,买下五人份的礼物时——
褚华秋曾叫喊着大小姐救他,那么以上仙的灵识,容晚怎会听不见?
可她耳边只有喧闹人声,而褚扶光站在她身侧,
容晚曾教过少年许多术法,其中便有如何隔绝声音而不引人察觉。
而褚扶光为求稳妥,把阵印下在了褚华秋身上……
容晚看着少年藏不住的野心,他还是年少,不懂喜怒不形于色。
她静默了许久,“小华秋知道了也会为你高兴,可惜他……”
“他向来喜爱玩闹,无心于此。”褚扶光滴水不漏。
“他天赋不比你差,只是你刻苦些,何况拔出落乌剑与否,与天赋无关。”
“那我也会为他高兴的。”
“想来你也知道,落乌剑择主,只择在世之人。”容晚见褚扶光神色不变,眸色暗了一下,“说不准也可能是他拔出剑。”
少年似乎紧张了很多,他忽然抬手擦起眼泪,哽咽道:“可是……都是九方莲。”
他不再避讳眼中的恨意,狠狠泼洒出来,“我会为华秋报仇!”
容晚“嗯”了声,说:“杀他之人,不得善终。”
少年似是抖了一下,本就哽咽不已的他却忽然哭道:“上仙,我好想华秋啊!我……”
哭声落在耳中,惹人心烦,容晚设下隔声阵印,瞬间褚扶光的声音消失得干干净净。
静下来的这一刻,容晚盯着少年开合的唇齿,什么也听不见。她起身,扣着夙昼的手腕往外走,层层下阶梯,连少年追上来的声音也毫无察觉。
可惜她毫无证据,也无法质问。
褚扶光拔出落乌剑那一刻,他就有了不能死的倚仗。
显然,他非常清楚这一点。
望着容晚的背影,褚扶光脸上泪痕纵横,但一双眼睛波澜不起,忽然,他望向腰间挂着的那颗灵石,笑了一下。
而后匆匆忙忙追上去。
-
百日之后。
黑水湍流滚滚向前。
褚扶光站于容晚身后,雨丝溅落在玄衣袍袖上,“上仙,傀地没了,九方莲一人所为。”
他小心地瞧着容晚的脸色,“他带着墨麒……毁了所有。”
容晚垂眼,攥着手心,随风的发丝飘在眼前。“什么也不剩?”
“什么也不剩。”
“你打算如何做?”
“难以决断,望您指点。”
容晚冷冷地同他拉开距离。“君首如今是落乌君首,凡事可自作决断。”
“您扶持我登上君首职位,于我有恩。而墨麒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杀他。”
容晚嘲弄说:“不能?但你认为他错了。”
褚扶光公事公办的口吻。“这麒麟兽仍隶属落乌,依律当诛。此事知情者甚多,我不好徇私,但——”
容晚撑着伞离去,声音淡漠,“依律罢。”
那是她心爱的小兽。那是她视若家人的小兽。她觉得眼睛干涩发痛,好想不顾一切保下墨麒,却只是抬手擦去脸上泪痕。
雨打落花,衣裙染尘。容晚忽然转身,脚步快了好几分,隔着雨帘,问:“墨麒他……想见我吗?”
或许可以自私一回,只是保下一只小兽。她若开口,如今的落乌君首绝不会拒绝……
很少见到上仙如此希冀的眸光,那样炙热,褚扶光说不出答案,缓缓摇头。
上仙的身形晃了一分,她垂下眼,眼尾似乎有些晶亮,却什么也没说。
唯有着伞柄的手爆出青筋,像白雾里极为浅淡的竹枝。
墨麒在怨她吗?定然是怨的。是她允许九方莲带走了他。事到如今,他定然不愿见她。
容晚脚步沉重地行在山道上,冰冷的雨点随风打在她脸上,像是一记记响亮的耳光。
泪和雨混合着落下,容晚眨了眨眼睛,一念之间,已至落乌杀域外。
视线穿过层层石墙——
昏暗石室里,金色笼子闪着日光,小兽浑身毫无伤痕,迷迷糊糊地转着眼睛。
原来他是束手就擒,一点也没挣扎。
小兽的肚皮一鼓一鼓地,他饿了。容晚拜托杀卫送进去一匣金丹,望着小兽大口大口吞咽的摸样泪如雨下。
为何不想见我?她真想问问他,像过去无数次拎起他的耳朵那样,对着装聋的小兽问一问。
只是,你不愿见我。
几日后,褚扶光差人送来律诏时,容晚定定地看了许久,声音没什么情绪,“是他,不要写它。”
容晚和平日里的上仙模样没什么区别,唯有捏着律诏的白皙指尖绷得发红。
“我能带他走吗?”容晚视线落在褚扶光脸上,“他受人操控,并非本意。如今已依律……我想带他回家。”
落乌不是墨麒的家。她年少时不该因为赌气,把墨麒让给褚尽欢。
他要回到长大的地方去,在望春山坠满冰晶的花树下。
曾经日照暖时,他总是不停地刨啊刨,乐此不疲地打滚,累了就躺在随便一个坑里睡一觉。
尘埃落定时——
布满抓痕的石室里,小兽的爪子冒着血,有些刻痕里藏着血。容晚盯着墙面晃神,似是看到了幼时学字时,她在墙上涂满的横竖撇捺。
纷乱的爪痕,毫无寓意的方向,容晚恍惚瞧见她的名字,歪歪斜斜地刻在墙上。定睛细看,只是纷乱爪痕交叠。
小兽早在石室里闭上眼睛,像坠入好梦一般。
容晚缓缓现身,她像第一次见面时那般小心地抱起他,“黑不溜秋的小家伙,我们回家。”
但愿我此时的怀抱,同亥迎两百年时一样温暖。
临走时,容晚停在石墙前,指尖覆上刻痕,“小扶光,这是他留给我的遗言吧。”
“他通人性,一定是。”褚扶光眼睛有些湿,想起那只一声不吭、不愿求救的小兽,声音尽是不忍。
“能否请你和历任落乌君首,为我留下这些字迹。”容晚望着那些错乱的深浅爪痕,声音似是碎掉的风雪,“这些时日,我为落乌、为你尽心尽力,只求这一件事。你若应允,此后我与落乌再无瓜葛,亦不会挟恩图报。”
少年君首的野心在于落乌,容晚明白他的忌惮。
“上仙于我有恩,仅此小事,我定然应允。”褚扶光唇角似有笑意,盯着容晚哀默的脸沉下目光,“此事已了,上仙日后定要时时来访,扶光翘首以盼。”
“自然会应邀赴约。”容晚抱着怀中小兽,眼中的清明疏离像是从未认识过褚扶光,也从未助他登上君首之位。
眷恋眸光落在小兽的鳞甲皮毛上,容晚拥着他尚温热的身体,将所有的雨丝遮掩住。
我的小兽,回家了。
我们会回到望春山,冰晶树下,你会有吃不完的金丹。
-
望春山下,容晚亲手安葬了墨麒,夙昼一同陪着她。
仙首从上因宫内凝视着这一切。他看见容晚的眼泪滴落,夙昼的手抚上容晚的面庞。
隔着层层仙雾,听见她唤得一声“阿昼”。
仙首提笔下诏,一个杀字。
缕缕金光仙诏散往上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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