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地人间不过一念之间。
容晚扣着他的手轮转在数处传送印间,一路相奔,衣裙外裳随风交叠,宛如一体。
昏暗天色映得阵光璀璨,水雾浓重模糊视野,容晚顺着灵识望见落落涧——
落落涧宛如笼罩在水中,就似如彼时沉于水底的夙州。
隔着护界大阵相望,仅有几道细小的微光透出,可见落落涧内定有长老弟子相撑,修补破损的缝隙。
否则这黑水落下来,落落涧便没了。
黑水可杀仙魔,此间凡人修仙之躯,生灵尽毁。
所幸,尚来得及。
“不该如此!”容晚声音颤抖着,指尖相扣,搭了三次才堪堪落下阵印。
水幕之外惊现白光,道道如光剑般自天边直落,拖出绚丽尾迹,宛如一颗颗剑形长钉,直刺落落涧。
一道一道钉死护界大阵,骤起的屏障将滔天黑水拦住。
白光如同风吹水波,护界大阵上覆上了一层层白光,如同涟漪。
“有救了!”
屏障另一侧的弟子们忽然松下一口气,互相依靠着跌落在地,喃喃道:“终于没事了……”
而下一瞬 ,他们望见毕生难忘之事,水幕惊现一道缺口——
无数阵法对准那道缝隙,生怕黑水爆冲。
要知道,那黑水积聚所在之处正是落落涧的那一片灵湖,如今黑水充斥,仅能隐约望见些残碎荷枝。
隐约望见两道高痩身影,宛如灵光般掀开一道水帘,黑水一丝也不曾溢出。
自设阵的那一刻起,容晚右手始终紧绷着,一个微缩的阵印星盘在掌间轮转,一瞬不停。
容晚和夙昼踏进结界之中,她垂着眼思虑再三。
如此劫难,她不可能毫无察觉。这怕又是上因那位仙首的手笔,而这动手之人只怕是她的至亲。
而黑水最先自落落涧涌出,那此处便是三界分立时人间阵印的阵眼。幸而,她为求稳妥设下的护界大阵几乎拦住黑水倾泻。
因此护住了落落涧,护住了顺水而下的数家仙门,靠水吃水的沿岸百姓,不该遭此一劫的无辜苍生,乃至一草一木,一花一叶。
可思来想去,也不知是哪一位至亲。
容晚甚至有些害怕面对这个答案。
就这一瞬里,夙昼轻轻握了下她的手。
“大小姐!”不知哪个弟子认出容晚,叫出声。
“我爹爹在哪儿?”容晚问。她的灵识寻到桂花灵树前,便倏然被挡。
她没得到答案,望了望天幕的护界大阵,抬手一抛,将掌间轮转不停、层层叠叠的星盘阵印笼罩在天幕。
微缩阵印倏然放大百千倍,白光符文愈发精致、繁复,宛如暗夜里的星相交叠,一片星海点点漂浮涌动,彼此之间被容晚生生拉出连线,交错纠缠。
“足以抗住了。”容晚向惊慌未定的众人安抚说:“不必担心结界崩碎,各位辛苦了。”
她掌间绷着的时间太久,抱拳的姿势做不出,虚虚搭了下,便和夙昼瞬时踏进传送阵,奔向桂花灵树的方向。
身后是惊天的议论声——
“大小姐这、这么厉害?”
“简直是拔山倒海,仙人之资。你看见那阵印没,就像星河一样漂亮。”
“是啊,精致又繁复,随手起阵,连咒术都没用,更何况,源源不断的灵力汇入,这识海得多大……”
他们搀扶着彼此,抬头仰望这空中星河,以水幕结界为夜的黑,阵印白光化作星河,一片孤寂中涌动着强大的阵法。
那是他们当中许多人,经此一生所见最梦幻的阵印。
“我从未见过您此种阵印?”夙昼问。
这九年里,容晚总觉时间漫长,便全用在修习上,诸如阵法创新、剑法改良、识海扩容等等。
“那是我回来后——”容晚忽然惊叫道:“容朝!你疯了!”
桂花灵树常开不败,馥郁香气被血味掩盖。
明阑半身血迹靠在树下,胸口轻微起伏着。几乎是瞬间,小树自灵境中冲出,握住了她的灵脉……
容俞跌坐在地,手中无剑,残存的灵力抵抗着容朝,眼见结界将破——
夙昼霎时冲上去,抬臂相冲,灵力撞上容朝的剑,惊得容朝一退。
容朝的剑锋先是向容俞,被夙昼惊退后,却似乎是——
他在反复挣扎中意欲自刎。
而这一瞬,容晚抬手握住了容朝的剑,血顺着剑锋滴落在地。
夙昼掌心一痛,却毫无伤痕,他正握着容俞的手腕,将灵力柔和地输给他。
他时刻望着容晚,问容俞:“这是怎么回事?”
容俞颤着声音:“朝儿疯魔了……他想弑父杀母!”
容晚心凉如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容朝!清醒点。”
容朝的神色挣扎不已,他似是稳定了心绪,说:“晚晚,你比哥哥以为的回来得要早。真可惜,他居然能瞒着我和你传音,哦,是晚晚同他设下传音阵,我居然毫无知觉。”
“哥哥?你究竟要做什么?”容晚问。
这传音阵是她设于自己和容朝间的,传音阵向来以魂灵为关窍,因此可保传音不会错递。
那么容朝口中的他才是真正的容朝,是她真正的兄长。
那么,占了容朝躯壳,容朝却仍有意识,只有一个可能,夺魂。压制原身魂灵,以灵体附身,亦可夺去原身所有的记忆、习好、剑法,和原身一模一样,无甚分别。
算算时日,容朝至少被夺魂九、十年,他几近不能活。他体内夺魂的灵体必须尽快逼出来。
“你是谁?我哥哥没有你如此实力,不如一见。”容晚盘算着用一道阵印能避人耳目,却又能一击即中、逼出灵体。
“我有。”容朝忽然变了脸色,“晚晚,是哥哥。”
他似乎夺回身体的掌控,剑锋化为粉末,轻飘飘落了地,眉眼一抬,杀招不减,白诡火自虚空而生,流淌成河,寸寸逼近容晚。
而这一瞬,夙昼操纵着血灵,血色流光宛如水流般重重压在火焰之上,圈住了流淌的火苗。
“容皓!”容晚怒道:“白诡火不可灭,你要毁了我家吗?”
容皓不再用容朝的声线,声音也不似过去伪装的温和,“晚晚,这里是梦。哥哥都让你杀了我一回了,该回家了。”他强调说:“我们的家。”
原来是故意的啊。
那日望春山下,容晚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可是容皓竟是杀不死的。
难道他与此间世界同生吗,亦或是与诡道禁阵融于天道?毕竟他曾在天道契下保下她,那——天道如何毁?
至少此时,再杀他一回!
“回家?那都过去了。”容晚算着时间,指尖拨着不同的阵印,问:“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哥哥一直在。”容皓说。
那么,自从回到落落涧时,九年前他便藏进了容朝体内。
容晚讥讽道:“不,是九年前,我回来的那一天吧。这么多年,你演得开心吗?你怎么不继续装下去了?难道演我哥哥容朝上瘾了?
“容晚!你的姓氏是上因容氏的容。你我相依为命一千六百年至今,从无父母!”容皓怒道。这一瞬,他似乎头痛欲裂。
容晚不知如何改变他、或这件事。她感到愤怒,恼怒,最后化为一种无力感,挣扎了再挣扎。一切无用。
爹爹娘亲被容皓所伤,险些丧命。而她真正的哥哥,被夺魂十年,凶多吉少。
要让他离开他。
容晚抬起眼睛,平静地望向容皓,她佯装示弱,声音也忽然温和,“你放过我。放过我们家。”
千年光阴,日月轮转。多少年相携相伴,最后化为一句你放过我。
容皓自嘲地笑了。早已蓄势待发的阵印闪烁着,忽然暗淡下去。他脱离容朝的身体,灵体虚幻地浮在空中。
如此的一瞬间——
容朝砸在地上,顷刻间七窍、灵脉渗血,皮肤寸寸爆裂,深可见骨。
夙昼和容晚的灵力是同时飞落过去的,宛如流星般护住容朝的灵脉和躯体。
小树慌张地跑过去,银针锁灵脉,落针如夏日暴雨急骤。
明阑强撑起身,灵力汇聚进容朝的手腕、脚腕。
容俞咳着血,望着容晚喊:“晚晚,小心。”
果不其然,容晚朝容朝奔去的身影,被容皓拦住,他虚无的灵体攥着她的肩膀,执着道:“我说了这里只是个梦,你为何——”
容晚冷冷一笑,反手用匕首刺中他的胸口,简直是疾风之速。
容皓一愣。
“真的啊,”容晚擦拭着手中的鲜血,冷声道:“原来你的诡道禁阵化在我的血里,化作灵刃,真的能杀你。”
明明是灵体,容皓却宛如瓷器崩裂般碎出裂痕,自内而外。流出的血也是晶莹的透色。
容晚释然地笑了。
容皓会死,他不是不死的,曾种在她血脉里的禁阵,如今是杀死他的利器。
如果他非要摧毁此间,说什么此间为梦。
她的剑只会再一次刺穿他。
就像很多年前一样,风吹雾散,一切终会结束。经久不见的望春山怎会永是霜雪?
而落落涧永远四季有时、桂树长青。
灵体片片破碎,随风散去。容皓几度张口,却什么也没说,执拗地望向容晚——
而容晚偏过头,朝容朝跑去,留给他一个背影。容朝灵识混乱,生机将散,她便将全部灵力不要命地灌进去,直到体内成空。
“晚晚。”容皓任由胸口的透色灵血流出,那柄匕首仍然刺痛心肺,遗憾道:“我以为,你绝不会向我低头。哪怕是佯装的服软,也不是现在,亦或是为了杀我。”
阵印涌动惊起风声,略显模糊的声音传来,容晚一愣,灵力源源仍然那不断涌向容朝,仅有一刹那的目光落在首座脸上,嘲笑说:“这不是你所希望的吗?你站高位,我低头。你是首座,而我为臣。”
“凡人蝼蚁之死,也配你来杀我?”容皓无视容朝,忽视所有人的目光。
他摘掉仅为光影的冠冕,褪去华服外裳,平静的怒意刻在唇角,冷且嘲弄,“首座,首座?你从前一直想要我舍弃这个位置,我允了。只要你同我回家,我允。”
“允什么允?”护在容晚身后的夙昼,一抬手骤起数十道血灵刃横劈过去。
容皓灵体崩碎,不过几瞬便要散去,话却说得理直气壮。
“呵!”容晚垂下眼皮,丝缕的灵力融入容朝的身体,遍布血迹的伤痕仅是不再渗血,却无丝毫愈合的迹象。
“以诡道禁阵夺魂公子近十年,他几乎毁了他。”小树说。
一瞬间容晚宛如死寂,她恨恨地盯着容皓,“你非要如此吗?害我兄长,逼得我无路可退?”
“那又如何?分明是他太弱了,盛不住我的灵体。”容皓的执拗从未如此显露,“你知道的。”
容皓盯了一眼,地上的容朝胸膛尚在起伏。
他似是惊叹凡人求生的意志,哪怕沦落至此,心脏也是跳动的。可惜,容朝活不了就是活不了。
“落落涧似乎要新丧了。晚晚,哥哥替你哀悼。”容皓一扬手,落了满世间的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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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若离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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